裴则之只能将消息带去泽顺书店,等她的话传到养兄处,黄花菜都要凉过几茬了。
章曼玲凑上去,调侃她今日怎么会来参加这种宴会,跟着章曼玲的小女佣识趣地退到一边。
“帮我个忙。”
梁锦宜三言两语低声说完诉求,“如果可以,请多带几个人,我今晚必须同她见一面。”
听完梁锦宜的话,章曼玲卷翘的睫毛霎时扬起,双眼一下子变得聚精会神,她承诺绝不找自家人,还称自己混了这么些年,外头的朋友还是认识几个的,“放心吧,这次一定帮你把人留住。”
梁锦宜望向远处朝这边频频打量的二太太,“我现在还走不脱,一切就拜托你了。”
章曼玲随她的视线瞟过去,了然道:“这种宴会最无趣了,我早就腻味了。”
她跃跃欲试的表情简直挂在脸上。
今晚的宴会,章既平也出席了。当着女佣的面,章曼玲临场发挥,饰演了一场心绞痛的戏码,等真正做出西子捧心的模样,她又自觉太夸张,临时改戏,手捂上胃部。
太过精湛的演技致使她的脸色都好似苍白了几分。
花圃旁的女佣人惊慌失措地凑上前来询问,章曼玲虚抬起一只手,请女佣告知父亲一声,“我胃有些不舒服,需要回家一趟。”
女佣却固执地不肯离开,表明小姐此时更需要自己。
章曼玲摆出威严的神色,“快去,只是一点儿小毛病,不要向爸爸夸大其词,我在这儿等你。”
小女佣踟躇再三,请求梁锦宜看顾小姐一会儿,她马上回来,梁锦宜应下。
见女佣身影远去,章曼玲变脸似的抓紧手袋,人生龙活虎地走出去几步,声音才飘过来,“等我消息。”
二太太不知道这头发生了什么,见梁锦宜落单,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语气带着一丝告诫,“多交际交际是没错,但别和章家走太近了,老爷不会高兴的。”
梁锦宜知道她是好心,称自己有分寸。
她们进去的时候,陆永怀正在台上发言,脖前的领结打得随意,身上的西装却很考究,底下的人排着队等着与这位陆先生攀谈几句。
陆永怀却仿佛对那些男人不感兴趣,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发家史,说他初来宝地,又极喜欢交朋友,愿意结善缘,戏称西安城果然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舞会即将开场,吃食酒水一应俱全,陆永怀安排得妥帖,一众夫人们被他的风趣逗乐,现场气氛被炒得极好。
陆永怀走下台,手里握着一只高脚杯,杯里的葡萄酒泛着漂亮的光泽。他挺着肥硕的肚子周旋在众位夫人之间,毫不吝啬地对保养得当的太太们表达出善意的“嫉妒”,对因琐事而烦扰的太太们关怀备至。
不过几支舞的工夫,陆永怀肥硕的肚子便成了自傲的军功章,像极了一个男版交际花,把参加舞会的漂亮夫人们哄得心花怒放。
如果说这位陆先生的长相上稍显欠缺,但他的风趣足以弥补一切,至少从旁人的口中,荣获了一个“亲切的胖子”的美称。
陆永怀意犹未尽,昂首阔步地在舞池里寻觅下一个舞伴。
男人们在二层喝酒,二太太将善交际的精神发扬光大,从侍应生那儿询问到了一处空包厢,声称要揽几个夫人去打牌。
梁锦宜婉拒一同去打牌,称自己最近花销太大,就不参与这注定“被扒皮”的活动了。
尤绮如眼神哀怨,给左右的夫人抱怨,自己上了年纪,不愿意跳舞,还是将场子留给年轻人。
临走之际,二太太贴着梁锦宜的耳朵,“那个陆先生看着不大正经,谁要同他跳舞?真是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她语气夸张,见有人从旁路过,又压低嗓门,“你可要离他远一些。”
叮嘱过后,二太太和几位夫人笑闹着上了楼,不忘留下思纯陪她。梁锦宜正准备找机会离开,目光却碰上姗姗来迟的周允荣。
思纯的手搭上她的后腰,轻推她一把,“大哥过来了。”
周允荣生得一副好皮囊,天生就适合这种灯红酒绿的场合,举手投足的魅力被无限放大。
他们隔着仅仅几步路的功夫,周大少爷就被人截下来。
有女人往他怀里塞香烟,要邀请他跳舞。
“有日子没瞧见周大少爷了,说好来找人家,却放了人家的鸽子。”
那女人抬起手,大胆地搭上周允荣的肩膀,手指弹钢琴似的在他的肩头撩拨,女人右臂上的流苏金坠子拥着一块椭圆形的肩章,因着它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她一开口就像调情。
思纯没好气地呛了一声:“好没分寸的女人”,气哄哄地便要上前去理论。
梁锦宜拉住她的手,制止了思纯莽撞的行为,她的目光也落在那女人身上,审视的目光里毫不掩饰带着欣赏。这个女人很像当初的白茉莉,梁锦宜揣测,此人绝对是周大少爷喜欢的类型。
周允荣笑着接过女人递来的香烟,称有空一定。
女人看出他的应付,不依不饶,嗔骂他怎么如今有了新娘就忘了旧人了,言语中活脱脱将他塑造成一个负心汉,多情浪荡子。
周允荣轻笑一声,“给你开空头支票的是姓任的,我很少做好事,今天倒是可以把他抓来向你赔罪。”
以往,这位大少爷可是风月场上的常客,说是每一抹脂粉都沾过也毫不夸张。那女人倒不生气,手也收了回去,笑容收放自如。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向最开得起玩笑的公子哥儿,如今撇起关系来,真真是翻脸无情。”
周允荣笑意不变,朝她点点头,将香烟重新塞到那女人手里,他的眼神四下梭巡,看到梁锦宜和思纯,没急着过来,嘱跟在他身后的司机两句,司机点点头,往公馆外走,周允荣这才向她们走过来。
他的视线停滞在梁锦宜的脸上,又皱眉移开,“喝不了就不要喝。”
周大少爷显然记起了某些并不愉快的回忆。
思纯撇撇嘴,“大哥好不客气,一来就拿乔,不准这个,不许那个。”
梁锦宜没说话,只是微笑着。
周允荣将她的酒杯拿走,自然而然地用握着酒杯的手揽过梁锦宜的腰,“跟自家妹妹借一借人,要什么客气。”
酒盏在梁锦宜的腰间波动,思纯嗔他恶心坏了,探头向远方的舞池看去,识趣地称看见熟悉的小姐妹,要过去打招呼。
“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周允荣侧头冲梁锦宜低声说了一句,拉着她的手腕去往二层。
他们绕过一排包厢,四周果然安静下来,这里像是从热络交际的人群里分割出去的地方。二楼侧面的走廊,廊壁上装饰着一面面镀金的相框,里头嵌上中外名人画像,勾勒着粉彩装饰。
周允荣拽着她的手往前,高高的幕帘从他们的两侧缓慢穿行,周允荣停在一个镂空的衔接壁环,那里只容一人通过。他抬脚上了那壁环处,又将一脸疑惑的梁锦宜也拉了上去。
空间狭小,他们几乎面贴着面,鼻尖不可避免地相撞。
梁锦宜稳定身形后,先发制人叩住他的脑袋,额头前倾,撞上他的鼻梁。
周允荣“嘶”地抽了一口凉气。
她蓄意报复的下场,就是脚下踉跄的高跟鞋险些致自己栽倒,为了避免失足掉下去,梁锦宜慌乱之中抓紧他的胳膊。
周允荣将她拽了回去,微微一笑,“你以为你不会生气。”
“周大少爷讨人欢心,切实受用的也是我,我为什么要生气?”
梁锦宜抬头,两人的呼吸几乎缠绕,她顿感呼吸有些不畅,正准备从这里离开,却被周允荣扯着手腕拉了回去。
她皱眉抗议,忽然听见谈话声,才发觉远处走廊折角处冒头的两人,一个是穿着新昌公馆特定款式的酒侍,另一位则是一位打扮得贵气十足的太太。
他们似乎起了争执,酒侍再三推拒,那位阔太太登时冷了脸。
“管那么多做什么?我只想快活。”
周允荣压低嗓音为她解惑,闻太太的丈夫死后,亲戚们心思活络起来,打着帮扶孤儿寡母的名号,觊觎闻太太丈夫留下的面粉厂。闻太太不甘心被人吃绝户,招来族中掌事的人,声称要为丈夫守节,一生不再嫁。这些年,她一力撑起家业,守着面粉厂,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
后面的话被他咽进喉咙里,远处那两人很快被燃烧了理智,与死去丈夫伉俪情深的闻太太,和酒侍吻得忘情。
周允荣并不感到意外,似乎早就知道内情。
“周大少爷竟然有这种癖好。”
她讥讽他有意窥探。
周允荣摊开一只手,“明明是我们先到的,我还没有责怪他们失礼。”
他盯着她的眼睛,发现梁锦宜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瞠目结舌的神情来。
“你好像并不意外。”
“情理之中。”
梁锦宜答得理所应当,丈夫都死了,守那劳什子节,打出去的名声也尽可以是手段,她佩服闻太太借力打力,不认同的迂腐礼节,也能化为己用。
周允荣玩味地低笑,“看来以后我也得当点儿心。”
梁锦宜没对他的话多加思索,只是不想继续待在此处。
她反问周允荣,“我们为什么要躲?”
“难道你想出去打个招呼?”
梁锦宜笑了,故意不解道:“那又有什么不行?”
话还没说完,周允荣就将手中的空酒杯掷出去,玻璃酒盏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出毛毯边缘,磕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很清脆的一声震响。
远处闻太太的脊背一僵。
周允荣低头,毫不吝啬将自己的恶趣味宣之于口,“看戏,我的人生乐趣之一。”
周大少爷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这里闹出的动静太大,远处忘情的两人停下来,闻太太“咦”了一声,那头的动静也小了许多。
梁锦宜听见有脚步声朝这头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