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滚滚,场面一度混乱。吴寡妇是最先赶到的,扯着嗓子指挥米铺的伙计把店里的井水一桶桶运过来。商会过来的消防组的水龙出了问题,警察厅的消防人员也被堵在巷口外头,车开不进来。
一切都有点儿过于凑巧。
梁锦宜吸入了一点儿烟气,呛得直咳嗽。俞奇英顾不得她,抓住一人询问伙计们伤亡情况。
幸而火是中午烧起来的,本就没几个人在工间,大家伙儿都聚在院子里,等吴寡妇送饭过来。
“哪个杀千刀的放火?”不知道谁绝望地喊了一声。
孙师傅吸入太多浓烟,人昏迷过去,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孙师傅抬去路边,实施按压心肺抢救。
梁锦宜瞧见人群中,也有向管家带来的人,看上去训练有素,可仔细分辨,却没有干活的架势,处处添乱,反倒不如那些拼了命救火的篆印厂职工。
不知道谁说了一声,没看见小齐,吴寡妇大惊失色,“小齐不会还在厂里吧?”
梁锦宜缓过来后,在滚滚浓烟外看到了周允荣的身影。
她扯着嘴角,特意地挑了一个适当的视角,毫不犹豫地冲向火场。
直到看到往火里冲的梁锦宜,周允荣才如梦初醒,几步冲过去,在厂门前伸手将她捞了出来。
“你急着去送命吗?”周允荣语气不善。
梁锦宜回头踩在他的短靴上,“小齐还在里面。”
“哪个小齐?”
周允荣吃痛皱眉,却没有放手。
向管家拨开人群,走到他们面前,一脸惊讶地望向二人,“少东家,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梁锦宜是被俞奇英送过来,周允荣几乎是和他们前后脚到的。
从向管家吃惊的神色里,梁锦宜几乎立刻推断出,周允荣事先并不知道会有这场火灾。
周允荣没回答他,一旁冲过来的俞厂长却称找向管家有要事,将人扯去了一边。
“你拦我做什么?”梁锦宜被周允荣拉去了对面屋檐下,神色不快。
“这些救火的人比你我要更专业,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对篆印厂的人产生过多的羁绊,梁小姐的性子也做不了玛利亚。”
“我从来都没有标榜过,自己是个什么好人”梁锦宜满不在乎,反而质问他,“俞厂长要捉贼,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周允荣闭着眼睛,“我没想过会是这种方式。”
“没想过?周大少爷比谁都清楚周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而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
周允荣烦躁地扯开领带,“你想我怎么做?去抵制自己的父亲,为了给这些人伸张所谓的公理正义,去掀桌子?我在你眼里,就会成为一个高尚的人?还是我这么做了,梁小姐会用极尽溢美之辞称赞我,不,你不会,你大概只会在背后取笑我,‘瞧,那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周允荣毫不留情地点明,如果是同样的情况下,梁锦宜也会同样保持沉默,他们骨子里是同一类人,现在她却可笑地试图唤醒他的良知。
“周大少爷是想表达这世道好人难做,作为一个掌舵人,绝不可能感情用事,船不稳,怎么开得下去?”梁锦宜垂着眼,无不讽刺道。
“至少,他们会因此得到一笔还算丰厚的遣散费。”
周允荣不得不承认,自己唾弃她的同时,又忍不住钦佩她的敏锐。
向管家在和警察厅的人交涉,一口咬定是厂子的机械出了故障,引发火灾。
警察厅过来的人组织众人拉开了一条隔离带,这时候从昏迷中转醒的孙师傅才透给众人,他嘱小齐出去买点心了。
员工们还有力气的,都在试图闯进去抢救器械,却一遍遍地被巨大的火舌逼退。俞厂长再度清点了人数,至少没有人员伤亡,只是厂子算是彻底毁了。
“有些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绝不会冷眼旁观。”
梁锦宜稍稍松了口气儿,凭空捏造出一个形象,无论是谁,但世上总有那样的人。
“你说的是那个姓沈的?”
周允荣扣住她的肩头,恶劣地箍紧,“对,我和他不同,你的沈先生高风亮节,做什么都是对的。”
她没料想到,周允荣的想象力匮乏到将矛头对向沈烬。
“你这是小人之心。”
周允荣面色阴沉:“同样的事情,他去做,你会由衷地夸奖他。换作是我,就是小人之心、假仁假义!因为在你眼里,我周允荣这样的人不配有怜悯心,天生就是个何不食肉糜的烂人,与其如此,我还不如现在就告诉你,我就是个自私透顶的人。”
梁锦宜见他嘴唇发白,不想与他在这里争执。
“别这么说——”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周允荣冷冷地打断她下面的话,“别拿这一套来唬我,梁小姐的品性,我再清楚不过。”
他措辞强硬,却一反常态地将头埋进她的肩窝,剧烈喘息了一会儿,终于好受了些。
梁锦宜猜测过是周允荣配合周晟做的这一场局,但是从向管家惊讶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他事先并不清楚周允荣会出现在这里。
以周允荣的头脑,推断出变故的缘由并不难,周大少爷出现在捉贼现场,预备顺势欣赏一出戏,却没料到本是捉贼的局演变成了放火烧厂。
俞奇英和周允荣所知的讯息并不对等,而备受周老爷信赖的俞厂长才是那个掌控所有动向的人。
“如果这场火不是周老爷授意,他何至于害怕让警厅的人插手?周大少爷不知情,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梁锦宜试图通过诘问将周允荣往更深的猜忌里引。
周允荣头痛欲裂,并不反驳她,方才向管家向警厅的人解释,清晰地落入两人的耳朵里。
梁锦宜感受到周允荣的回避,知道引导奏效。
放火烧库房的事,周允荣不知情。周老爷要抓贼,便不能让警察厅的人来掺和,只想自己解决,商会的消防组必然打过招呼,只来篆印厂走个过场。
周允荣沉默了好一会儿,握住她的手,“你对我,就不能少一些猜忌和刻薄吗?”
烟熏得周允荣眼梢都发红,莫名有了乞求的意味。
事已至此,梁锦宜只好将错就错。
“我刻薄?”梁锦宜愤怒地甩开他的胳膊,“对,我可不如对你心心念念的冯小姐小意温柔,周大少爷洋墨水喝多了,现在想要一个对你百般讨好的女人——晚了。”
梁锦宜见周允荣一脸愕然地盯着自己,将市侩和俗气发挥得淋漓尽致,“你周允荣有的是钞票,要什么样的女人又有什么难得,金凯撒里多的是。”
周允荣半个反驳的字眼也说不出口,干脆地负气离开。
火终于被扑灭,篆印厂的砖瓦也烧得一丝不剩,消防组从烧毁的废墟里拉出一具发焦的尸体,脸膛也烧得黢黑。
“这人是谁?”
篆印厂的职工纳闷了,没人答得上来。
向管家拉了警厅的人去一旁交涉,一番谈话后,对方退让一步,称需要帮忙的,尽管找他们,向管家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