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幸运与愚弄
徐观鹤2024-01-01 10:582,790

   “我还当是个如何姿色过人的小姐,当真索然——”

   屋内,二少爷话没说完,就被思纯反驳,“二哥,你少说两句吧,非得画成猴屁股一样的脸,在你的‘审美’里才算是美丽动人。”

   门半敞开,里头的话隔了一层皮革似的往走廊飘,只能听个囫囵。周允荣抬手点了烟,瞧向跟着他出来的梁锦宜。

   烟草的气息凉而绵软,不很呛鼻。

   他没有望向她,注意力都在那支新燃的烟上,若无其事的口吻;“下午的事,你不生气?”

   梁锦宜知道,她在马场已发过一通脾气,他开口必然说的是将她丢下一事。

   她笑眯眯地开口:“天灾人祸,无可避免的事,为什么要生气?”

   这话似乎是合理的,但是她为自己质疑她而动气,却不为他在那种情况下将她抛下而生气。

   尽管那险情是迟来的、未知的。

   “从母亲身上,我学到一个顶好的本事,我很擅长等待。周大少爷的这个疑问足以说明一点,你担忧我,生怕我死在外头。今天城里很多人被炸得血肉模糊、尸骨无存……周允荣,我很幸运,你也是。”

   梁锦宜人也贴近了点儿,她穿着洋裙,衬裙下的平跟皮鞋不那么合脚,踮起的时候,绒线袜滑出鞋帮一截。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她要吻他,人也有些不切实际地飘忽起来。

   然而梁锦宜只是捧过他的脸,“周允荣,你担心我,我很高兴。”

   她望进他的眼睛里,语气认真得像是在盟誓,不由他不信。

   宣告仪式结束,她的手脱离他的脸,湿冷的温度仍停留在面颊上,西装的揿扣被她手背蹭开了一枚。

   “啪嗒”一声,他如梦初醒。

   烟灰挟着短促的火星落在走廊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灭了。

   周大少爷懊恼自己那一瞬的失神,并下意识揣测她话里的“幸运”一词。

   思纯探出脑袋,塞给梁锦宜一块金箔纸包着的朱古力,冲她眨眨眼,话却冲着周允荣去的,“我们说要听裴先生弹钢琴,换去琴房呢。”

   这短暂的插曲,暂时化解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见周允荣皱眉,似乎在思索着怎么推辞,思纯瘪瘪嘴,央他留下来,“学了这么久的钢琴,大哥还没听我演奏过呢。”

   “之前又不是没听过,呕哑嘲哳难为听。”

   周允荣笑着打趣,地龙倏然间“活”过来,把他眼底的冷意烤没了,他对思纯这个妹妹似乎总有使不完的耐心。

   裴则之发缝里还长着那枚枯叶,众人走去琴房的途中,思纯偷偷瞄了好几眼,想提醒,又怕冒昧,只当看不见。

   梁锦宜走在他前头,轻飘飘提醒了一句:

   “裴先生去了什么妙地,头上也生草了?”

   裴则之抬抬眉毛,抬手挲了一遍头发,才找到症结所在,摘了那枚枯叶。

   他将叶子攥在手里,诚实道:

   “今早走前,去市场买了新鲜鱼熬汤,家里母亲腿脚不便,下午又受了空袭的惊吓,来之前还去了一趟中医馆,开了几副药,给邻居了一笔辛苦费,托他时常过去帮衬照顾一二。”

   他回答得过分仔细了。

   连一同过来、落在最后头的冯湘都忍不住多瞄了两眼。思纯是裴则之最紧要的学生,其余人没来之前,面对思纯的询问,裴则之也不过是遵着礼节象征性地回上两句。

   几个人浩浩荡荡去了三层的另一间,琴房的玻璃彩窗,半面推开半面,波浪似的直冲吊顶。

   思纯一回头,数过一张张脸,才发现二哥已经不见了人影。

   “二少爷从前就顶不爱这些雅趣。”

   冯湘努努嘴向门外空荡荡的走廊,示意众人周浒早借机拖到后头,和众人招呼没打一声就跑掉了。

   裴则之试完音,却不急弹奏,反倒站起身腾出位置,冲周允荣道:“听说大少爷留洋进学时候,就弹得一手好琴,不知道今日有没有荣幸一闻?”

   周允荣扬扬眉,手上仍夹着一支新点上的烟,他抿着唇走过去,慢悠悠落座在琴凳上。

   思纯家雀似的咯咯地笑,夺走他手里的香烟,佯怪大哥险些糟践了好琴。

   “锦宜”,周允荣唤她的名字,颇有几分蛊惑的意味。

   “你要听吗?”

   思纯早察觉出他们夫妻俩这两日不寻常的暗流涌动,深怕梁锦宜脸皮薄,嬉笑地拆台:“大哥分明是被赶鸭子上了架,这会儿倒像是专程卖锦宜姐姐的好?”

   只有梁锦宜知道,这是周允荣在为城外的事道歉。要周大少爷亲口说出致歉的话是天方夜谭,这是一个折中的低头,她没道理不接。

   他眼神里有笑意,丝毫没有被思纯戳穿的窘态,侧头将眼神瞟向梁锦宜时,锐气都刻意敛起来。

   梁锦宜一时也分辨不出他这是真心致歉,还是演技又上一层。但她向来知道怎么在规范的局面里适当让步。

   她笑了,眼睫低垂,神情恰到好处地赧然:“那你弹给我听。”

   一问一答的交流,亲昵的互动扯出绵延的线,将众人隔绝诗意浪漫的屏障外。

   周允荣低头,像是得了她首肯,才能专心致志地、为他的“缪斯”真情演奏。

   男人脊骨挺拔,人却散漫着将衬衫的袖口一寸寸折好,手指羽毛似的自琴键上起落,流水似的乐符衔接绝妙、慷慨激昂。

   一支曲子弹毕,他的指腹仍搭落在琴键上,别有用意地问:“你知道这支曲子讲的是什么吗?”

   一个被旧礼教束缚的女子,嫁入一个新派家庭,她的丈夫刻意勾画出一个怪诞的浪漫,戏剧化地将“愤怒”的词填进曲子里,期待她懂得他的捉弄勃然大怒,率先撕开情深的假面。

   她猛地抬头,露出疑惑的神情:“是歌颂爱情的吗?”

   诗一样的浪漫被骤然扯碎。

   她镇定自若地补上笃定的一句:“我听得出。”

   心中却清醒地明白,她不出所料地令他再次失望。

   思纯眼神古怪,梁锦宜或许不知道,大哥弹的是贝多芬的曲子,曲名是《丢失一分钱的愤怒》,与爱情毫不沾边,她不好拆穿,只是暗暗责怪大哥竟如此捉弄人。

   周允荣轻笑一声,起身扯着唇角:“答得好。”

   他眼尾扫过其余人,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时,嘴角是更为讽然张扬的笑意。

   梁锦宜似乎才“顿悟”过来,这是他愚弄人的把戏。

   周允荣将折上的衬衫袖口重新放下,神色淡然地冲裴则之颔首,称自己有事,不耽误他继续授课了。

   那点儿流转在两人之间的微妙氛围,顷刻间被他亲手刺破了。

   冯湘的目光追随周允荣消失在琴房门外,她重新“轻快”起来,她和他的夫人是一样的,谁也越不过谁,谁也无法令那自由的魂灵消减半分。连裴则之请她坐下,都重复了两遍才反应过来。

   三个女孩子重新落座,梁锦宜兴致缺缺地听裴则之讲基础乐理,其间喝了几盏热茶。

   冯湘听得尤为认真,一连回答了好几个问题。

   裴则之授琴课,十分严谨乃至于一丝不苟,只是提问时,每每越过梁锦宜,只注重其余两人。

   听完琴课,裴则之先离开。

   梁锦宜和思纯、冯湘二人下楼时候,听到周老爷书房里传来二少爷周浒的声音。

   周浒这次回来,被周老爷赶去客人住的北边小楼,他没什么意见,只称:“下回回来,怕是佣人的耳房也住不得了”,转头让人把起居室的墙面也粉了一遍,以他独特的审美,刷成漆绿。

   思纯本来在最前头,却踟蹰在一层楼梯间,不知道是悄然离开,还是停留劝和。

   书房里传来周浒嚷嚷的嗓音:“是,我是阴沟里上不得台面的臭尾吊,您家老大有影业公司折腾,前程辉煌,我不游手好闲,哪显得出他的本事?”

   回应他的,是周老爷怒气冲冲的一个“滚”字。

   他掀开门,刚“滚”出去没两步,又被周老爷叫了回去。

   “黑美人酱油厂的厂长请辞,那个厂子交予你去管,那头的账已经替你平了,这次在西安再折腾出问题,你就滚回恩施去。”

   思纯忽然以手握拳敲着自己的脑袋,称想起裴先生将羊毛围巾落在了琴房,她折身回去取。

  梁锦宜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心思聚焦在二少爷竟因祸得福,接手了黑美人酱油厂。

  

继续阅读:第三十九章 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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