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梁有声,周老爷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又贪生怕死起来,觉得沪上危险重重,即刻告别梁有声,要带着家人动身回西安。
梁锦宜知道,近来荣金的股东逼着周老爷例行对账,可惜篆印厂的一把火烧掉了真正的旧账。往年给股东们看的账簿,是能公之于众的明账。如今没有那些旧账作参考,新账簿只能向后拖延。周老爷如今烦扰缠身,还顾不上被商会免去会长职务的耻辱。
一行人又是费了一番波折,才到西安没两天,她就被养兄找上门,徐梓锐借章曼玲的手将她约了出去。
“上车。”
徐梓锐端着一张脸,亲自开车,却不愿与她多搭话。他从小到大就是这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梁锦宜没放在心上,二人驱车到了思弦山庄。
“几个堂主要替你接风洗尘。”
下车时候,徐梓锐才不咸不淡交代了两句。
梁锦宜回西安已经很久了,之前因为要隐瞒身份进入周公馆,并没有在鹭帮正式露过面,与鹭帮牵扯越小,对她来说,风险越小。
接风洗尘的事今日才被摆到明面上,她心里清楚这是养父徐维明的意思。
养父这些年不问鹭帮的事宜,货运签单都是哥哥徐梓锐拍板,自打她回西安的头一天,老鲁就想方设法给她捎话。称如今规矩改了,所有货运的订单都需要梁锦宜签字过目。梁锦宜表明自己在周公馆,处理这些事不便,不如全权交予哥哥处理。老鲁却作出一副为难的模样,称这是老把头的意思,让她务必亲力亲为。
思弦庄都是熟面孔,好多人是看着她长大的。
老鲁领着众人向她敬酒,“老把头一直盼着您能回来。”
众人的目光殷切,轮流向她敬酒,梁锦宜称自己是小辈,全靠几个叔伯照应才有今天。
这顿饭,徐梓锐吃得心里不是滋味,这几个堂主,往常对自己的命令总是阳奉阴违,动辄便把“老把头”挂在嘴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鹭帮是徐维明的江山。
不过一会儿,徐梓锐被众人过度的“热情”刺激得有些不快,起身离开。
一桌子没人去追,往日大家对徐少爷总客客气气的,如今谁都看出不对,却出奇地一致保持沉默,老鲁也只作瞧不见,招呼众人吃菜。
梁锦宜心里记挂着养兄,起身要出去看,却被众人笑着拦住,“本来就是给小姐接风洗尘,这还没喝多少,怎么能走?”
梁锦宜一连灌了自己三杯酒,才从众人的热情里逃离。
途经走廊,她拉住一个下人,询问徐梓锐去了哪。下人称少爷开车出去了,具体去哪儿就不知道了。
“梁小姐要去哪?我送你。”
这时候,嘉善堂里走出一个女人,女人看上去约莫四五十的年岁,双眉之间有一点朱砂痣。
她思忖着这人的身份,快速讲了一声,“不用。”
梁锦宜没有多打量来人,直到她绕过假山上了廊道,身后的女人继续道:“梁小姐有没有兴趣,与我做一场交易?”
梁锦宜停住了脚步,“我没有与陌生人做交易的习惯。”
女人笑了,称自己姓卢,是鹭帮的客人。她手里拿着一只鼻烟壶,云山雾海的壶身遮住了锈红色的口脂,女人的嗓音低低传出:“梁小姐怎会知道,我给出的报酬不是令你动心的?”
梁锦宜回头,对上女人的眼,过分苍凉的眼珠,欲望几乎毫不遮掩。
她与她的眼神在隔着暗流交锋。
“我想借鹭帮的手运输一批货品,但是听说如今鹭帮的大小事宜,需要梁小姐签字。”
卢夫人称自己的死鬼丈夫是个英国佬,上海如今时局动荡,她手里存着一批货,大都是舶来品,需要尽快运出去。
“西安城不见得能接受外来客”,梁锦宜一语双关,婉言相拒。
“好东西在哪儿都不愁市场。”
思弦庄园是鹭帮一个重要的地方,能将客人引来这里,至少不会是几个堂主的主意,要么是养父的意思,要么就是卢夫人搭上了养兄的线。
既然没有人与她打过招呼,梁锦宜并不打算蹚这趟浑水。
见梁锦宜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她手里的鼻烟壶上,卢夫人称最近在戒烟,拿这个过渡一下,“一次断得太干净利落,往往会遭到更凶猛的反噬。”
梁锦宜见对方认定单刀直入不行,换了一套寒暄套近乎的法子,轻轻笑了一下,“能接货运的不止鹭帮一家,您找上鹭帮,手里的货量便不是小数目,大量货品进入西安,除非提前找好合作商,否则西安商会不见得支持。”
她推测这个女人不仅想要将上海的货运来西安,还要选择在这里处理掉手里的货。
“商会的事,倒不是问题”,卢夫人盯着她缓缓露出笑容,“梁小姐,我知道你不肯轻信我,我会拿出足够的诚意。”
卢夫人目送梁锦宜离开,突兀道“西山寨的落石,让无辜的冯小姐成了石下鬼,所有人都将此事归咎为意外。可意外当真是意外吗?梁小姐虽逃过一劫,可只要始作俑者逍遥法外,没了这一次还会下一次。”
梁锦宜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女人既洞悉周公馆的人际情况,还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她隐隐有些忧虑,却没将话彻底说死,“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梁锦宜无意得罪这个女人。
卢夫人的“诚意”还没显山露水,没过两日,商会就出了新鲜事。
在周老爷不知情的情况下,商会换届正式举行,新的商会会长是彭楼的沈先生。
周老爷清楚每个会董的底细,攥着不少人的把柄,不论暂代会长的人是几人中的哪一个,费些工夫,总能拿回来。可这回却超出他的预想,商会让一个戏子接管,周老爷觉得自己被狠狠下了脸面,虽然沈烬的底细众人都清楚,但也改不了在普通人眼里,他仅仅只是一个梨园戏子。
周老爷深知商会的弯弯绕,没人在后头布局,这位置压根不会轮得到沈烬。周老爷去找张会董,对方却称他们的年纪都大了,应该把机会多留给年轻人,让他们多历练一番才是。
张会董拿着西洋镜欣赏藏画,称周老爷的心眼简直小得如同针尖麦芒大,“周老兄,凡事看开点儿,到我们这个年纪了,更要豁达。”
周老爷认出那是曾经挂在抱朴堂正堂的名画,知道此事是章既平从中打点,“简直荒谬,我绝不允许你们这么胡闹!”
张会董要佣人自己私藏的上好参茶泡好端来,给周老爷补一补。
狭小的书房里,周晟拄着手杖,压抑的怒火几乎自双目迸溅。
张会董见他一脸愤恨,当即改口:“还是喝点儿下火的菊花清茶吧。”
周老爷在张会董爽朗的大笑声中悻悻离开,张会董收了好处,和章既平沆瀣一气,联手将沈烬捧上会长的位置。其他几个会董,分量不够,撼动不了这个结局,周老爷的独角戏唱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