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周老爷收到一封回函,他召集一家子一起用晚饭,宣布要出省一趟,称老友寿宴,发来邀请函,要广邀好友,一同庆贺。
周老爷要出远门,专程去老宅里坐了好一会儿,却碰了一鼻子灰。冯湘死后,老太太与周老爷的关系势如水火,老太太坚信如果不是洋鬼大夫,冯湘早就安然无恙了。
听到周老爷要去沪上,称外头战火纷飞,上海更是不安全,叫周老爷想不开就快点儿去送死。
周老爷窝了一肚子火,命管家去安排行程。
等到第二日去之前,向管家带着一个女佣过来小楼,称要帮周允荣他们收拾东西,即刻出发前往上海。
昨晚席上,周老爷只字不提要携家眷同去,今晨却忽然改了主意。
“现在这种时候,周老爷还有心思去上海?”
向管家皮笑肉不笑,称租界还是安全的,赴完宴便离开,不会生出什么事端,还称思纯小姐也会同去。
梁锦宜知道继续推辞,只会引得对方更加怀疑,那名被指派过来的陌生女佣看似是帮她拿行李,却更像是监视。
“没听说过周老爷在沪上有什么好友?”送走向管家,梁锦宜将门关上。
“谁知道呢。”
周允荣称对周老爷的事概不关心,他对灯具厂也兴致缺缺,日前的交接的手续都交由梁锦宜去办的,周允荣全程没有露过面。
“不如去玩一玩?就当散散心。”
受战火波及,火车只能到徐州,到了徐州,又有专程的车辆来接,几经辗转,周家一行人才到了上海。
在去上海路上,遇到中途留宿,向管家派来的那名女佣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连周允荣也察觉出不对,他试探着去休息室抽烟,女佣脸上挂着笑,对他的去向毫不关心,仍旧守在房门外。
到了上海,司机过来接人,来的车有两辆,周老爷和向管家一辆,剩下一辆留给他们。
思纯去了副驾驶,将后座留给两人。
梁锦宜盯着车外的风景,“现如今这么不太平,谁要办寿宴?”
“有英国佬在,能有什么问题?”司机操着一口蹩脚的上海话,看得出他不是本地人,却极力融入这里的氛围。
等答完话,司机忽然道:“什么寿宴?你们不是梁老板的客人,去庆贺洋福百货开业的吗?”
梁锦宜心中一沉,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问出口,“梁老板,哪个梁老板?”
“还能是哪个梁老板?祥宁钱业会馆的梁有声、梁大老板。”
司机爽朗大笑,称自己不是梁家的司机,华安大饭店宴邀宾客,梁府人手不够,今天来接客人的司机多半是从外头请来的。
梁锦宜的拇指与食指摩挲着,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反倒抹除了这几日的不安,见周允荣一脸若有所思望着她,她停止折腾自己指甲的手,伸手握住周允荣的手腕。
周允荣没有挪开,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臂,“不出所料,这是个惊喜。”
梁锦宜盯着他的腕表,看着表盘上的铜针跳跃,垂下眼帘,“的确是惊喜。”
一下车,周老爷就从前头过来,对着华安大饭店感慨主人家出手不凡,“在西安的时候,我收到梁老兄的信,他在沪上新近入股的洋福百货开业,梁老兄要在华安大饭店宴邀好友一同庆贺,特地让我携家眷过来上海。”
周老爷称他们二人成婚后,梁锦宜一直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这次隐瞒事实,是要给她个惊喜,希望梁锦宜不会介怀。
惊喜就是惊吓,梁锦宜扬起脸,真心实意地笑了,“怎会?我高兴还来不及。”
到了华安大饭店门前,向管家放在她身边的陌生女佣消失了,周老爷对她的监视到此为止。
大饭店出来几名招待,将几人迎了进去。
梁锦宜神色没有任何异常,心里思忖着要如何应对,眼下已然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
最初她来到周公馆,那张作为饵引周老爷上钩的合照是真,那是早年间她随养父去上海见梁有声时候拍的,但是底下那行“爱女锦宜……”,却是事后添上去的。
思纯搀扶着周老爷,叽叽喳喳个没停,称沪上的大饭店的确与西安不同。
宴席已经开始,几人被引入座,并没有被特殊招待。
台上的梁有声作了简短致辞,称感谢诸位能来捧场,便匆匆离场。直到酒席结束,宾客离席,才有个侍应生到周老爷面前,称梁先生请他留下一叙。
周家几个人被请入包厢。
主座上的梁有声一见到周晟就立刻起身,一副红光满面的模样,“周老兄,好久不见。”
周晟拄着手杖手有些不稳,将对方的脸端详了许久,笑称梁有声不地道,“当初不辞而别,没想到梁兄却有了旁的发财路子。”
梁有声寒暄两句,忽然叹了口气儿,向周老爷身后的梁锦宜看去,“还在生爸爸的气?我这个做父亲的还得先向你低头不成?”
此话一出,周老爷心头一震,所有的猜忌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梁锦宜有些不自在,低声唤了一句“父亲。”
梁有声皱眉请众人落座,“我前段时间去过一次苏州,她的身体不错,还是那副倔脾气不肯搬过来,你如今成婚了,那头的事情,就不要再操心了。”
梁锦宜愣了愣,随即附送上演技更自然而真切,“可是母亲她毕竟心里到底是记挂着您的。”
梁有声闻言怔住了,过一会儿,他反应过来,露出尴尬的笑,“今日不提这个,你姑姑还在楼上包厢,她等你很久了,一会儿去见见她。”
梁锦宜点头称是,“我也想姑姑了,我现在就上去。”
气氛到了,梁有声称自己钱夹里的合照也旧了,这回既来了上海,再拍张照片吧,他转头看向周晟,“女儿不在身边,总会记挂着。”
周老爷连忙附和,称这回来上海,也将自家女儿带来,“思纯最喜欢黏着锦宜这个大嫂。”
思纯咕哝着要是锦宜姐姐走了,就没人陪她了,她不愿意凑热闹,正要起身央求梁锦宜与她同去,迫不及待从这里逃离。
周老爷呵斥思纯没规矩,梁有声哈哈大笑,称周小姐这是真性情,抬手吩咐助手带思纯去看表演,称要和周老爷不醉不归。
周允荣听了这话,起身要陪梁锦宜同去,却被梁有声叫住,“来都来了,不陪你的岳丈喝些酒吗?”
周允荣笑着重新坐下,一反常态地摆出恭敬的面孔,“那是自然。”
梁锦宜离开包厢,回头望了一眼正在把酒言欢的几人,心里有了猜测,在侍应生的带领下,去了华安大饭店303包厢。
她推开门,引路的侍应生悄无声息退下。
斗柜前站着一个年过半百的长衫男人,她走近了一些,男人转过脸,声音平静如海,“你来了。”
“父亲怎么会在这儿?”
徐维明年轻时候,颇有些雷霆手段,这些年念佛,面上那团化不开的阴鸷早已一扫而空,他急流勇退,只为保全鹭帮。徐维明称时间太短,长话短说,两人交谈时,梁锦宜才知道,自己在西安所做的桩桩件件,养父都心如明镜。
“梁有声是因为您,才肯陪着做出这场戏?”
徐维明称不过是利益置换的小事罢了,提起近来西安发生得事,徐维明摇头,“周晟顾及面子不假,可比起性命来说,面子又算得了什么,你将敌人逼得太死,对方难免狗急跳墙。那个叫陆永怀的倒是个聪明人,建一所学校价值几何你心里应当有数。如非陆永怀取得当局支持,将医院旧址拨给他办慈善中学,省下大部分款项开支。你以为事到临头,为了一张足以赔上整个周家都不够的面子,那位周老爷还会认下招待会上自家女儿的豪言壮语?”
梁锦宜认同点头,随即询问:“淼哥消失,是您做的?”
徐维明不置可否。
梁锦宜抿唇,心里从此事猜度判断,养父是从何时插手她的事。淼哥消失后,她便心生怀疑,西安城中,谁能将这件事办得如此天衣无缝?不过,幸而淼哥被养父及时转移,否则周晟迟早要顺藤摸瓜查出鹭帮,下一刻,梁锦宜蹙眉,“裴则之拍下的证据,也在您手上?”
徐维明笑了,“徐梓锐要是有你半分的聪明劲儿,我也不用费这样的力气。那小子现在还像只没头的苍蝇乱撞,几个分堂的堂主敬着他是我的儿子,由着他胡闹。近来更是荒唐,陪一个比他还荒唐的女人办什么西餐厅!”
话说得疾风骤雨,徐维明面上却波澜不起,看不出丝毫愠怒。
梁锦宜却知道养父已经动了怒,下意识反驳,“章小姐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的人,她为人聪慧,心地也好。”
“好好好!现在倒有女儿同自个儿父亲撒娇的模样了”,徐维明一副不知是吃惊还是欣慰的神情,仰面大笑。
梁锦宜瞬间恢复了规矩的模样,“父亲的教养之恩,拙玉不敢忘。”
“好孩子,这些日子受苦了。”
二人告别之际,徐维明交给她一样东西,称如果她执意要继续,那些证据他会在适当的时候交给她,徐维明再三申明,他不是不允许她报仇雪恨,“仇恨只会毁了一个人,如果你肯放下,那么今日我说的话统统不作数,比起小锐,你更适合接手那个的位置。”
梁锦宜忽然分不清这是否又是一次试探。
徐维明瞧出她的忐忑,不再为难她,如长辈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倘若你真是我的女儿,做父亲的,也一定希望你一生快活。”
她因为这句话,忽然很想哭,垂落在身侧的手也控制不住僵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