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宜知晓,今日真正的试探,就是俞奇英。
周允荣借俞奇英之口,将周老爷要在篆印厂捉贼之事透给她。
看戏的时候,她没有选择离开周公馆。真想离开,也未尝出不去。但守门的人都是生面孔,向管家特意留下的人绝不是糊涂蛋,会记住今天每一个出去的面孔。
而库房则是另一重陷阱,今天裴则之一旦选择停手,给他通风报信的人便是知情者,那么她就成了那个真正意义上被抓获的贼。
周允荣明明可任凭俞奇英将此事告诉周晟,却私自拦了下来,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去检验她与库房的裴则之是不是一伙儿的。
想通这个关窍,梁锦宜走出月洞门的瞬间,就改了主意,请彭楼的小东去买上一份秋梨膏,特意嘱咐烧得热热的,烈火烹油,再加一把火。
既然那位俞厂长提前在库房淋了火油,监视的人伺机而动,但火从四面八方烧起来,那些预备着抓人的自顾不暇,正好给了鹭帮的人可乘之机。将原本的一具尸体,做上相似的特征后,再偷梁换柱。
起居室里,梁锦宜挪开思纯埋着脸的枕头,见她目光呆滞盯着上方雪白的吊顶,既不恼她的出现,也不打算理会她。
梁锦宜坐在床边,没有说话。
思纯愣了一会儿,感受到人还没离开,她侧过脸,瞧见梁锦宜。
“锦宜姐姐,你实话告诉我,今天火场的那个人是不是裴先生?”思纯的声音在发抖,眼里却迸发出微薄的希冀。
“我和俞厂长过去的时候,现场乱成一团,当时大家都在救火,还没有发现尸体,我因为吵架的事心情很糟,提前离开了篆印厂,也是刚才在席间听了向管家和俞厂长的话才清楚。”梁锦宜称自己过去太迟,和思纯了解的情况差不了多少。
“吵架?”思纯顺着她的话低声喃喃,“今天大哥也在篆印厂?”
梁锦宜状似没有听清她的话,而是做出思索的模样,“也许是我多想了,毕竟损失一个厂子,得不偿失。”
思纯从床上坐起来,双手环住膝盖,“其实,我知道的,他一直是瞧不上我的。”思纯开了一个头,就倒豆子一样往外说,“裴先生是我见到过最有学识的人,他会背着人偷偷喝酒,但是又很尊重女孩子,我曾经向他表达过喜欢……”
思纯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赧然,又很快消失,“可是裴先生说,家里已经为他定过亲了,我很难过,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成婚,他没有告诉我原因,只说那是个旧式女子。我想如果他可以抛弃那个等待他那么久的女孩子,那实在同禽兽没什么分别了。”
梁锦宜注视着思纯,眼含鼓励,让她接着说下去。
“我希望他可以接受我的爱意,可如果他辜负了她,我也会感到失望,对裴先生失望,对自己失望,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恶毒的人。我没办法做到割舍掉这份感情,我去交际,去和男伴们跳舞,我尝试做一个上流小姐该做的事,她们总是显得进退有度,可是我不快活。”
思纯闭了闭眼,眼角的泪水无声淌着,“和裴先生在一起我很快活。”
她脆弱的面容上,忽然萌生出一种力量,夹杂着一种复杂而又悲怆的情绪,“爸爸什么都知道了,两天前,爸爸开玩笑说,过完年节要给我寻一门好亲事。我问过他,如果我想嫁的人出身不够好,但是学识渊博,待人和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爸爸大发雷霆,说我这辈子都别想自己做主。”
“我很怕”,思纯拉着她的袖口,“我真的很怕……”
思纯抬起一张泪水婆娑的脸,盯着梁锦宜,“那不是裴先生,对吗?”
梁锦宜迎上她的目光,没有避开,不答反问:“你相信裴先生吗?”
“相信——裴先生?”思纯低下头思索着这句话。
梁锦宜握住她搭在膝盖上的手,“我相信他,也信那样好的裴先生不会辜负思纯的信任。”
门口的佣人不知道该不该进来,梁锦宜抬头瞥见佣人,作出口型,叫她等在外头,起身出去,将佣人送来的点心端进来,再打手势让佣人悄声离开,才将那碟点心放上书桌。
书案上搁着一本包着封皮的旧书,夹页里露出一截书签剪影。样式很粗糙,看得出来是思纯自己剪的。那书签的画样儿只是个模糊的影像轮廓,人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任谁都不能把其和裴则之联系在一起。
斜角放着一樽黄铜蜡烛台,蜡油将镂空的底座糊了一层,昏暗的幽光拢着剪影的一侧,将少女藏掖的秘密小心翼翼地投映在一小方天地里。
“锦宜姐姐赶过去时候,大哥也在,对吗?”身后,思纯又重新提起这个问题。
梁锦宜蹙着眉头,手指挲过书册的一角,转头笑着看向思纯,“是我说话有歧义,你大哥他……今天并没有出现在篆印厂。”
思纯却看出她话里的包庇与诓骗,一瞬间红了眼,“今天在老宅听戏的时候,只有大哥不在,周公馆从来没有守得这么严,裴先生也没有理由那个时候跑去篆印厂,除非是有人要他去的。”
思纯眼眶深陷,她钻牛角尖,翻来覆去地想今天发生的一切。
梁锦宜嘴角的笑意愈发勉强,丢下一句,“你别多想了,好好睡一觉吧。”随即几乎是落荒而逃离开了思纯的房间。
思纯披头散发地跳下床,梁锦宜走得太急,连掉了东西都没发觉。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布料,辨认出来那是一条暗红色的西式领带,思纯再熟悉不过,这是大哥今天出现在老宅时候戴的那条。
如果锦宜姐姐只是在篆印厂见到了大哥,大可直接告知她,这里面有什么隐情,是需要她扯谎来糊弄自己的?
思纯不敢深想,赤着脚,双手托着那截领带凑到鼻子下,烧煳的气息顿时窜进鼻腔里,思纯终于崩溃,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