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有括号,严格说来,是在我的定义里,算网友。至于他怎么定义,我就不清楚了。”许柏舟又补充了一句,语素也跟着“喵”了一声,像只小小的应声虫。
甘棠紧接着问:“没猜错的话,你们大概是豆瓣友邻?”
许柏舟摇头:“不是豆友,是抖友。”
李沅芷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无论是宋召南,还是眼前这位语言学博士,都像是宁死不刷短视频的那类人。
许柏舟耸耸肩:“我们是在直播间加的好友。”
李沅芷更惊讶了,甘棠也蹙了蹙眉。在此之前,她们翻遍宋召南的社交平台,竟然真的有漏网之鱼。
“其实我主要是为了做田野调查,找一些实例佐证一下理论,最近过了那个阶段,已经很久不看了。”许柏舟解释道:“从前,我们为了做田野调查,可能要跑到犄角旮旯的深山里去,跟村子里的老大爷同吃同睡,你在前面蹲坑,猪在后面拱你。当然现在也是。不过比较奇特的是,世界好像颠倒了,网络反而更像现实世界,什么样的人都能找到,天南海北的口音都能听到,并且不用跋山涉水,再远的距离都不是问题。甚至因为隔着网络,交流起来更容易直奔重点,当然,虚虚实实,也增加了辨别与筛选的成本。总之起因就是,我有一段时间,常看一些讲方言的主播的直播间,算是我个人的学术工作方法之一。”
许柏舟选择的都是一些没什么粉丝的小主播,因此有大量时间和网友互动。他时不时刷刷礼物,问主播一些方言相关的问题,总能得到预料之中或之外的答案。毕竟,这些恒河沙粒一样的主播大多百无聊赖,直播间最热闹时也就几十人围观,没什么人气,所以格外珍惜每一个看客。
原本,许柏舟并不理解,这些永远没粉丝没流量更没货可卖的主播,坚持每天上播,究竟是为了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常去的皖北主播的直播间不知为何被推上了小范围的热门,呼啦啦涌来大量观众。他看了半天评论才知道,因为主播刚刚一直在表达对某个当红流量小花的喜爱,并拉踩了一波同赛道女演员,因此得到了粉丝的加持,当然也引来了对家的攻讦,直播间内一时吵得不可开交。受宠若惊的主播第二天就开始出小花仿妆,并带起了杂牌子的化妆品,努力接住这从天而降的流量。
那一刻,许柏舟理解了,原来每个人都在赌那个万一,因此不肯轻易下牌桌。
他为主播开心,但不开心的是,当他一如往常向主播提问,希望了解当地方言里的入声保留问题,让主播念出他精挑细选的、有代表性的句子,主播却视而不见。
同样的问题,他复制粘贴了十遍,不断刷屏,主播依然视若无睹,眼里只有榜一榜二大哥,热烈回应,有问必答,不停索要礼物。
说不上是好胜心,还是偏偏在那一刻犟住,为了让主播用方言念出那些词汇和语句,那一晚,他在直播间刷了价值两万的礼物,终于如愿以偿。
评论区都在调侃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起哄他们连麦,但他并不理会,只是蹙额凝神,一句句去听有没有入声保留,并在纸上做好记录。得到想要的结果后,留了一句“祝往后好运”,便立刻退出了直播间。
而那一晚,宋召南就在直播间里看热闹,并在许柏舟退出后主动来加了他,自称编剧,说想做一些高校学术方面的取材,因此叨扰,并自报家门:“我叫宋召南,是真名。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给你看我的身份证和工牌,我也有播出的影视作品,你可以查一查。我不会经常打扰你,可能只会采访个一两次,按照你喜欢的形式,语音,面谈,书面沟通,都可以,因为占用了你的时间,所以我会提供报酬。另外,我觉得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所以冒昧想认识一下。”
许柏舟说到这里,甘棠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李沅芷疑惑地看了看她,她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似曾相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他主动伸出的手,表达的意思,好像也差不多。”
李沅芷因此回忆起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她在漫天大雪里一步一脚印地走了十公里,又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数落,那时也是宋召南主动伸出了手。
但越是认识他,越觉得他明明是被动的人,这时她才忽然发觉,这里面充满了矛盾。
许柏舟并不受她们干扰,继续一板一眼地讲述。
他选择相信宋召南的真诚,接受了一次电话采访后,相互加了微信,又通过微信接受了第二次采访。对话过程中,许柏舟发现两人在文艺和哲学方面竟然意外聊得来。在他讲到共时性和历时性这种词时,宋召南竟然不需要他多做解释,对语言学略知一二。两人都是日剧迷,有不下二十次同时在电影资料馆看了同一场电影,并且最认同的哲学家都是丹尼尔·丹尼特。
“我打断一下。”甘棠忽然高高举起手,仿佛是在课堂上:“是我先喜欢丹尼尔·丹尼特的,宋召南是拾我牙慧。”
李沅芷深吸一口气,再次往搜索框里输入“丹尼尔·丹尼特。”
“这个我就不予置评了。”许柏舟轻轻抚摸语素的后背,短短的绒毛随着呼吸平稳起伏:“但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我们都沉迷同一个游戏。”
从不玩游戏的李沅芷等着许柏舟又报出什么冷门的名词来,已经做好了继续搜索的准备,结果他所说的游戏竟然是最古早的扫雷。
“这个游戏竟然还存在?”甘棠也同样吃惊。
“不仅存在,还有人专门开发了一款对战APP,大概也有几万人在玩吧。”许柏舟始终紧绷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模糊的笑意。
每晚睡觉前,许柏舟都会躺在床上,在那个极为冷僻的扫雷APP上与陌生人对战。认识宋召南后,发现对方竟也是同一个APP的重度用户,于是迅速成为游戏里的对战好友。
但所谓的对战或联盟,既不需要喊话,也不需要交流,只是在各自的被窝里,抱着各自的手机,在游戏开局后,沉默判断,快速点击,等待对方先失误。没有特效,没有音效,除了对战结束后会在屏幕上出现“win”或“lose”的字样外,与幼年时Windows98里的单机版并无任何不同。
当然,游戏之外,他们聊天的字数越来越多,句子越来越长,话题越来越深入,范围也越来越广。分享书里的一段话;截图社会事件,或唏嘘或分析或批判或质疑;共享电影或动漫资源;遇见了流浪猫就会拍下来发给彼此;也聊美食,分享好吃的餐厅,其中就包括那家金酒吧。
“我经常在虎扑发流浪猫的帖子,就会有很多极其不友善甚至恶心的留言,简直惨不忍睹。”许柏舟说着,低头看了看语素。
甘棠一脸震惊:“你,在虎扑,发猫???”
“怎么了?”
“在我的刻板印象里,虎扑大概不是个聊猫的地方吧?”
“不是论坛么?论坛当然发什么都可以。虽然我也会去给高圆圆投票。”许柏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话是这么说没错……”甘棠的手指一直在绕肩膀上方的一绺头发:“可能是我……见识浅薄吧……”
语素仿佛突然惊醒,扬起头来,毫不犹豫地从许柏舟膝头蹿了出去,做贼般溜到沙发后面,“咔咔”地挠了两下沙发背,就销声匿迹了。
许柏舟伸手抄起书桌上的粘毛器,在身上横平竖直地滚起来,边滚边说:“总而言之呢,就是每次有奇葩留言,或者恶意攻击猫攻击我的,他都会帮着我一起去吵架骂人,他挺会骂人。”
参与网络论战,吵架,甚至骂人,在李沅芷听来,与那个软塌塌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的宋召南毫不相干。
“看来,男人在男人面前,和在女人面前,是两个人。”甘棠挑起一边嘴角,仿佛在笑。
此前,甘棠总说李沅芷从见过宋召南的真面目,李沅芷始终拒绝相信,不愿承认,但此刻,李沅芷忍不住跟着甘棠的话去想,宋召南究竟在谁的面前戴上了面具,又是对谁露出了真面目呢?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许柏舟放下粘毛器,拍了拍手,又一根根地检查指尖是否有浮毛残留:“说起来,我们聊的内容也都比较形而上,不涉及生活隐私什么的。而且,我这个人,没什么社交,所以在我看来,我们算是联系比较频繁,几乎每天都会聊一聊。但我并不知道他的社交状况,也许我只是他众多朋友之一,甚至只是熟人?毕竟,他是编剧,经常需要采访,取材,交际范围么,一定是比我要广。所以,我只能从我的角度来定义,我们算是聊得来的网友。”
李沅芷默默消化着许柏舟所说的一切,而甘棠最在意的则是:“他竟然看直播?他这么假清高,对短视频不屑一顾,满肚子诋毁,竟然会蹲直播间看热闹?所以,他是不是因为给女主播刷礼物,头脑发热,不计后果,刷到身无分文,最后欠了一屁股网贷还不上,所以躲起来了?”
对此,许柏舟的回答是:“他是理智的人,不会这样。”
甘棠针锋相对:“你有这么了解他吗?你怎么知道他就不会?他的一举一动你都那么有把握吗?既然你这么有把握,就应该知道他去了哪里,对不对?如果你这么了解他,他把你在微信对话里置顶,倒也说得通,否则,为什么要把你置顶呢?”
许柏舟伸出手,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别激动。”
李沅芷也暗暗用胳膊肘怼了一下甘棠,提示她别冲动。
甘棠于是放缓了语速,但依然是追问的架势:“我那么想是人之常情,而且你不是喜欢看日剧吗,《悠长假期》你肯定看过吧,我现在的心情,就是山口智子被逃婚的心情,你肯定能理解的吧,我要找他,你也能理解吧。既然你们各方面交流都很深入,他还能把你置顶,那么在他看来,你们必定是灵魂共振的知己。我这么想没问题吧?”
许柏舟歪过头想了想:“怎么说呢,我只是根据我认识的他,以及他的做的一些事情,做出了合理的逻辑推断。在我看来,他这个人呢,仗义,热情,有理想,有活力,舌灿莲花,很愿意和不同人进行交流。”
“你从哪里看出他仗义了?”甘棠挑起一侧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