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真好
姚瑶vagrancy2025-07-16 08:376,002

  成梦竹微微抬起眼帘,浅棕色眼眸透过根根分明的长睫毛看了看甘棠。

  甘棠敏锐地捕捉到这前所未有的凝视,是的,是凝视,因为这目光确定,持久,睫毛都没有忽闪一下。

  用甘棠的话说,那是数回照面交手以来,成梦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向她,看到她,看清她,在此之前,她的注意力始终只放在李沅芷一个人身上,把甘棠无视得连脾气都没有。

  于是甘棠往前探了探身子,伸手在她面前挥了两下,嘴上也毫不留情:“干嘛这么盯着我,搞得好像你之前从来没见过我我一样。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成梦竹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不含任何负面意味的笑容:“没有,就是觉得……觉得……没什么,不重要。”

  成梦竹觉得,年轻真好。

  她并没有比甘棠大出十岁八岁,隔出多少条代沟,可她知道,甘棠是年轻的,自己不是。

  她从带着烟草余味回到桌边、动作铿锵、言语顿挫的甘棠脸上,看到了曾经年轻的自己。

  有多年轻呢?

  年轻到要把现在的岁数对折起来,还要再抹掉几岁,扎起来的马尾则要比现在粗上一倍,铿锵顿挫地扫过穿着校服的后背。

  年轻到像当时牢牢钉在大湾区上空的太阳一样肆意,热烈,张扬,白亮亮,明晃晃,年轻到那一年,甚至大湾区这个名词都尚不存在。

  年轻到,她知道自己是个漂亮的女学生。

  ————————————

  虽然残酷,但漂亮的确是一个绝对概念,它有比较级,却不会因为比较,不漂亮就能易为漂亮。

  有时候,你可能觉得自己很漂亮,但现实中却从未吃过外貌红利,别怀疑,那只是因为还不够漂亮。

  有时候,你分明觉得自己相貌平平,但常有人不遗余力夸你好看,可你也并未因此得到任何额外好处,那也别怀疑,还是因为不够漂亮。

  那些出生时就被神明好好塑造过面庞的人,那些拥有绝对美貌的人,他们不需要犹豫、怀疑、证明自己的美貌,因为外界压根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更不会给他们美而不自知的机会。

  成梦竹打小就知道,自己属于漂亮的女孩子。

  念幼儿园时,老师排舞蹈,她永远是C位,哪怕她压根没学过跳舞。电视台来录像,她永远贴在园长身边出镜。

  小学时,已经开始有人喊她班花,说她像彼时正当红的张柏芝。

  初中时,课间操比赛她是领操,运动会开幕式她给班级举牌,其他班级的陌生男孩给她写情书,塞礼物。

  好在她成绩还算争气,压着线考上了重点高中,活跃在校园电视台,学生会,主持大大小小的活动。

  生活从未给过她一次机会,去怀疑自己到底算不算漂亮。

  以人为鉴,人人都映照出一个挺直腰杆,昂起下巴,像一只长颈天鹅般骄傲的漂亮女生。

  十岁那年,父亲病逝,或许因为年纪小,难过与缺憾都慢慢被时间稀释,并没有在她心里留下疤痕。

  母亲靠着小本的服装和玉石生意支撑家计,没有闲心闲力照管她,也算不上有余裕,但她从不缺便宜又时兴的裙子,学校里常有女生比着她的衣衫和头饰去买同款。

  那时她人缘很好,大概是独自守着电视做作业时,看了太多TVB的武侠片,所以养出一副古道热肠,爱管闲事,爱讲道理。虽然那些剧里总是出现同一批演员的脸,以至于她常常分不清也记不住哪个人物究竟出自哪部戏里,却还是日复一日浸泡出一种对侠肝义胆的向往。况且港剧里的侠女都有一身好皮囊与好功夫,特别适合拿来做偶像。因此在学校里,转学生被欺负,她会挺身而出,留级的女孩子被孤立,她会主动示好,月考时觉得历史老师判卷不公正,她带着试卷闯进校长室,一条条对着参考答案,要求老师给个解释。虽然她并不属于成绩最好的第一梯队,但她就是能够理直气壮,坦坦荡荡,同学支持她,老师也多半愿意包容她。

  然而成为母亲后,她却发现,自己并不希望女儿继承这样的侠客心肠,她想不明白当时的自己,怎么会有那样兼济天下的热情,有那样使不完的力气,不如好好读书,读进能以清北为目标的重点班,再不济,把精力花在好好学英语上也行,或许人生又不一样。

  只是当时的她,怎么会知晓,人生每一扇门的开阖,就在自己的选择之间,而每一扇门后,能那样天差地别,没人告诉过她,没人提醒过她。

  很多很多年后,她早已离开深圳,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昂首挺胸的自己,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名字与高中校名之间加一个空格,一起输入搜索框,才发现自己的名字竟然会出现在那么多其他学校的贴吧里,竟然有那么多关于自己的讨论。大家默认她是校花,还有人上传她在校园活动里的照片,甚至组织什么校花PK,她的名字高票排在第一,当然也有零星难听的声音。

  但所有的帖子,最终都落脚在:

  “有谁知道她后来去哪儿了?”

  “完全搜不到任何信息。”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谁能科普一下她的近况啊?”

  “那年我们都以为她会考北影中传之类的,结果高三突然就走了。”

  “果然还是美女太多,离开了高中那个小环境,就泯然众人了吧?”

  “但还是挺想知道她到底在干嘛?”

  是啊,她到底去哪儿了?她到底在干嘛?

  点开那些帖子的当下,成梦竹在香港八平米的老公寓里,蜷起腿坐在靠窗摆放的单人床上,也很想知道,那个斗志昂扬的校花,她到底去了哪儿。

  ————————————

  高二分科那年,一次课外英语活动结束后,刚从北京念完研究生毕业回来的英语老师无意间说了一句,“你没想过考表演或者播音主持吗?你的外形和嗓音条件都那么出众,如果成绩不退步,文化课考个五百多分不是问题,但凡能过专业课,北京那些一线的艺术院校就能十拿九稳。”

  二十出头的老师或许只是随口一说,无心之言,但成梦竹听进了心里去,像是此前从未想过的另一种可能,渐渐占据了一个高中女生小单间一样的小心脏。

  若年轻单纯的英语老师真的了解娱乐圈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更有可能的是鼓励成梦竹再努力一点,拿985、211当目标,学一个热门专业,手握一技之长与一本文凭,再考美貌来加持。

  可那一天,成梦竹回家后,对着镜子审视了自己很久很久,眼前掠过一张张TVB女主角的脸。给自己做晚饭时,她想,等妈妈进货回来,她就要向妈妈宣布自己的决定,她要考北影,考中戏,考中传,她想去演能飞天遁地的女侠客。

  两天后,她放了学去乱哄哄的档口寻妈妈。妈妈和店员一起蹲在地上理货,她俯身在妈妈耳边说,我想学表演。

  “学什么?”妈妈手上不停,眼也不抬。

  “表演。”

  “课外班啊?”

  “考大学,考表演戏,当演员。”

  彼时成梦竹提高音量说出这句话来,没有丝毫的羞耻与羞涩,就像她在学校里的为人处世一样,理直气壮,坦坦荡荡。

  店员是个中专肄业的小姑娘,和成梦竹差不多岁数,她亮亮的眼睛望向成梦竹:“那你多给我签几张照片,以后你当明星了,找我给你当助理,让我也跟着赚大钱。”

  “你专心点,别数错了。”妈妈冲店员蹙眉。

  所谓梦想,永远是在发梦的那个瞬间,最幸福。

  “你爱学什么学什么,不要给我惹事,不要搞什么乱七八糟的早恋,不要把人搞没了,也不要搞出人来。”妈妈并没有当回事。

  同样,妈妈也没有将艺考所必须的考前培训当回事。

  成梦竹用服装店那台二手电脑,在网上查了很久资料,决定要去上舞蹈形体与播音主持课,结果妈妈并没有掏钱支持她做梦的打算。

  “天底下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多了去了,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还想去当明星。你给我正正经经考个大学,自食其力,坐办公室,月薪一两万,就算是对我天大的孝顺了。”

  也是成为母亲之后,成梦竹才终于有勇气回过头去审视自己的母亲,回想她究竟在不在乎自己。

  她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她的小生意上,赚点钱就去打麻将,输了钱再赚回来,赚不了什么大钱,也输不了什么大钱。别说不给成梦竹报艺考班,就连任何课外班、辅导班她都不曾给成梦竹报过,课外书和习题册更是没陪成梦竹买过一回,家长会后,老师夸成梦竹,总会跟她说一句,“你这个妈妈幸运,成梦竹是省心的孩子。”

  学生时代的许多个夜晚,成梦竹都是自己喂饱自己,要么买饭,要么做饭。夜里反复确认防盗门锁好后,再独自辗转入睡。

  可若说她不在乎自己,她总是表达要她考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要安安稳稳,本本分分。

  于是成梦竹从重点初中考到重点高中,也同样想考个重点大学。

  但三十岁后,她隐隐有了一个念头:她能够自食其力,且不堕落地过日子,就可以不拖母亲的后腿。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她就迅速用另一些思绪去覆盖它。

  既然母亲无法给她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她就去网上找资料,找视频,甚至去少年宫的舞蹈班门口佯装等人,偷偷看舞蹈课都学些什么。

  坐在芭蕾班门口等小竹子时,成梦竹常常恍惚,恍惚自己还是那个十六七岁,心虚着坐在舞蹈班门口的高中生。

  在空无一人的家里,她对着穿衣镜跳舞,练习演讲,矫正表情,尝试怎样笑才甜美,怎样哭才楚楚动人。

  趁着妈妈不在,她用零花钱去租DVD,跟着影视剧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念台词,配合神态动作,把演员的一招一式复刻得细致入微。同样的片段反复演练多了,也开始琢磨自己的演法。虽然没有录像机,但她用磁带将自己的台词和演讲都录下来,一遍遍复盘,一遍遍重录。

  她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无人教授、野路子的自己才这样去“学”表演,但那些手舞足蹈化身剧中人、念着不那么日常的台词、大笑或痛哭的夜晚,她都有一种活在梦中的快乐,仿佛她真的成了演员,甚至是真的成了剧中人,可以策马扬鞭,执剑天涯。

  当她在高三那年的秋天,告诉班主任,她需要办理艺术类准考证时,班主任劝她三思,他说你成绩还不错,真的要走艺考吗,娱乐圈水很深,也不比考公务员容易。

  她向老师保证,绝对不会落下文化课,如果艺考不顺利,还是会老老实实上个综合类大学,选个好就业的专业。但那时,她的心里只有“表演系”这一条独木桥,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条条大路。

  从下定决心那天起,她就把微薄的零花钱和压岁钱都攒起来,留作考试的报名费与路费。填表,办证,报名,牢记每个目标学校的考试流程,在日历上圈出要去火车站的窗口排队购票的日期。她没有可以照顾她的父母,也没有可以陪伴她的老师,她只有自己,等待奔赴远方一个个战场。

  当她终于摩拳擦掌地等到深秋,等到深圳始终维持在三十度的高温一夕滑坡,第一场微凉秋雨落下的那个晚上,成梦竹推开家门,只看见满地狼藉,以及在小小的两房里打转的母亲,那一刻她想,热锅上的蚂蚁真是太贴切的形容了。

  母亲从卧室抱了一堆衣服出来,见她呆立在门边,说道:“赶紧,把你东西收拾收拾,我们后天去香港。”

  “去干吗?”成梦竹不解。

  “去过日子啊,还能干吗?难道去旅游吗?”母亲的声音没有一丝异样,仿佛她说出来的这些话,稀松平常,无关痛痒。

  但成梦竹更不解了:“过什么日子?什么意思?”

  母亲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好像她压根就不该问出这个问题,她应该清楚并准确地理解母亲之前的回答。

  母亲把手中的衣服扔进地上敞开的行李箱:“能是什么意思。我们要离开深圳了。去香港,你以后就是香港人了,懂了吗。比这里强吧。”

  “你开什么玩笑?”成梦竹凝视母亲的目光充斥震惊、不解、困惑甚至愤怒。

  “我哪有时间跟你开玩笑,你赶紧的,把你自己东西收拾收拾,无关紧要的就不要带了,听到没有。后天一早我们就能走。”

  那学校呢?那艺考呢?那高考呢?那她的梦想与往后的人生呢?成梦竹一时说不出话来。

  母亲仿佛看出她的疑问,撇了撇嘴,“到那边有学给你上,那个……他讲了,送你去特别好的私立,你要出国留学都行。哎,你跟你们年级第一名比,你都已经要赢在起跑线上了知道吗?”

  “他是谁?”成梦竹皱眉。

  此后的十年,成梦竹总是一再回想那个雨天,懊恼那时她忘了自己已经十八岁,忘了自己高考完就可以彻底离开家,忘了自己其实可以不跟母亲走。

  但那并不是真的忘了,而是真的不知。

  她并不知道,她离独立,仅仅半年之遥。

  她并不知道,她可以不跟母去香港寄人篱下。

  那时,没有任何一个念过大学的成年人告诉她,她可以留在内地,上了大学,就是剪断与家的脐带,就是独立的开始。

  她甚至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个年过半百的港商,又是什么时候对所谓的香港身份起了贪念,然后逃难一般,带着几箱行李和一个女儿,鬼迷心窍地越过关隘。也是在过了关口的那一天,她才在完全算不上宽敞的阴翳老屋里,第一次见到那个即将成为她“继父”的男人,她嘴上叫叔叔,心里只想喊爷爷。

  第一面,她就不喜欢眼前这个男人,只觉得他上下打量自己的目光让她不自在。

  母亲介绍她时,他走过来拥抱她,她更加不自在,勉强接受这份西式礼仪,那只大手按在她背上时,她一阵反胃。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习惯生活里多出了一个“父亲”角色,她也不知道,扎根香港后的生活是否真是母亲想要的生活,或者是否是母亲曾经想象得到的生活。

  如今再回想,她觉得与其说母亲是个妻子,不如说更像一个免费的菲佣,从小都没怎么顾过成梦竹吃喝拉撒的母亲,却开始围着一个眉毛倒八字的老头打转。

  那时网络购物刚刚兴起,正是风口,母亲的打算是开家网店,做香港代购,打个信息差与价格差,继父许诺的所有帮助却不曾兑现,反而隔三差五叫母亲去他的娱乐城帮忙,所有他因为健康原因不能喝的酒,都喝到了母亲肚子里。甚至除夕夜,两人在娱乐城醉醺醺陪客人,彻夜未归,成梦竹独自下了盘速冻水饺,趴在窗口看远处烟花。

  许诺给成梦竹的贵族私校更是不曾兑现。一开始,他总说需要找关系,又说需要准备很多申请材料,再之后就是在办手续,在办了,在办了,就这样拖拖拉拉,拖过了成梦竹原本应当参加高考的6月7日。

  高考那一天,她翻出悄悄夹在书里带来的艺术类准考证,哭着撕成碎片。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于是冲出门去,将手里的碎片狠狠洒在人行道上,一鼓作气冲到了继父的娱乐城。

  白天没有客人,继父翘着二郎腿看账本,母亲在仓库清点酒水。她在继父的办公室里哭喊了一通,说她要回去高考,要艺考,要去北京,去上海。

  面对成梦竹的崩溃,母亲也同样崩溃,“你在香港,不比在北京上海好吗?不是都说了,你叔叔会给你安排好的吗?我们永居申请都递上去了,你惦记什么北京上海。”

  继父却不急躁,笑眯眯地起身,走到成梦竹跟前,伸手轻抚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她用胳膊肘推开他,他就顺势拉过她的手,“怪我,怪我,耽误孩子了。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今年市场行情又不好,我这边招工难,税上又查得紧,就把你上学耽搁了一点。我是考虑呢,半截插班去读,不如完整读一年,在香港读书,怎么都比内地强嘛,同国际接轨。你妈妈说得对啊,你可是在香港,这里有TVB,TVB什么概念,北京上海也不能比的吧?你相信叔叔,我这里很多TVB常客的,什么导演啦,制片人啦,演员啦,我给你介绍进去,你去他们的班里去进修,马上就能演到戏,不需要挤破头去考什么试。”

  眼看成梦竹的情绪稍稍和缓下来,他就搂了搂她的肩膀:“你要有点耐心,要想清楚,这里是香港,什么机会都比内地多,只要你肯改变思路,改变想法,活络一点,心态上open一点,融入近来,那你就能当凤凰。你这样,你没事就来我这里嘛,我有机会就介绍TVB的大佬给你认识啊,反正这两个月也是暑假,就算上学,现在也没有学上咯,你说好不好。”

  他凑到成梦竹跟前说话时,一股腐朽的味道扑鼻而来,成梦竹本能厌恶那种体味,因此屏住呼吸,但他说的话,她都听进去了。

  母亲重新把头发绑起来,仿佛已经耗尽了耐心:“当演员,当演员,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说完母亲就推开办公室包了海绵的门离开了,门把手锈迹斑斑,包着海绵的红色人造革像皮屑一样脱落,母亲连一眼都没有多看她。

  是啊,不到黄河不死心,谁让那一年,她只是个对世界缺乏想象,只在学校里读了十二年书的十八岁年轻人。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孤独旅行团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