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地点约在一家私密性极好的茶室。
袁不器停好车,隔壁车位上的司机也正好下来。
她缓了半步,看陈盒走进茶室,才下车。绕过隔壁车位,发现那是一辆纯电国产新势力,虽然也有排面,但比起他之前那辆GLS,天壤之别。车牌还是那个,与她的前面几位数字字母都一致的沪S Bxxxx。
袁不器低头看了下手里的新款D家链条包,拉开车门把包放了回去,单拿了手机就直奔茶室。
原木桌面上流水潺潺,一枚半开的菡萏衬着宽大荷叶立在剑山上,黑瓷盘子里有浅浅的水,还有一小半翠绿苔藓。粗陶狻猊香炉里,一支线香袅袅吐气,鼠尾草的香气萦绕在茶香之间。
身着青绿茶服的姑娘冲了一泡茶,婀娜退出,阖上纸拉门。
袁不器摘下墨镜和棒球帽,抿唇看着对面的男人,没有说话的打算。
两人静静坐了两分钟,谁都不开口。
陈盒目光垂落在茶杯间,不去看袁不器,倒是后者大方地去观察他眉宇间的愁容和眼神中的不甘与混乱。
看来这人与她一样,无心男女之情,正被事业搞得焦头烂额。袁不器悄悄松了一口气,先打破沉默,“我最开始做伴娘生意,不仅不是一帆风顺,可以说一步一坑。犯了很多错误,得到很多教训,于是逐渐明白如何迎合市场又保有独立性,如何打磨产品,如何稳步扩大规模。”她也看着眼前的茶杯,“我总觉得明天就会破产,工作室倒闭就在一夜之间。每天睁开眼睛就盘算房租水电开销,银行贷款利息,每一天,每一刻,都没有真正放下的时候,我这心一直悬着。”
“我想说,这就是我的生活状态,也可能是大部分小企业主的状态。努力就有回报,已经是人生最大的运气,我是有运气的人。我看过太多的人,努力过后也还是一事无成。但你不是。”
陈盒终于抬起头看她。
袁不器莞尔,“我没有你聪明,也没那么大野心。但在与我交手过的人中,你很独特,你会成功。”
陈盒道,“我终于知道她们的感受了。”
“谁?”
“与我相亲交往又唾弃讨厌我的那些姑娘。”
袁不器听不懂二者的联系。
“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听你刚才那一番话,突然觉得熟悉。武断、说教、自信,这就是我表达的方式与习惯。我不管对方如何想,只输出自己。怪不得那些人离开我,因为你刚才用那番语气讲出这些话,我,不爱听。”
袁不器深吸一口气,“好心当成驴肝肺。”她抓起桌上的手机就要起身。
“但这不是今天的重点。”陈盒平静道,“袁小姐,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他将第一次三个字咬得很重。
该来的总要来,袁不器勾起嘴角,释然地笑,重新坐下,将手机往桌上一放,“你觉得呢?”
“加个微信吧。”陈盒调出二维码推到她面前。
袁不器坦然扫码。
陈盒点开通信录小红点,也笑了。当初给袁不器做兼职伴郎时候,所有的群里面,袁不器都是用企业微信参加的。原来她真有两个私人微信。这个完全不同于袁芬那个号,头像上的她穿半高领白色针织衫,戴着黑超,挽着丸子头端着咖啡侧脸看向镜头。这才是她,符合她给人的感觉。微信名字就是真名,袁不器。签名是四个字:君子不器。
朋友圈是一条灰线,仅三天可见。
见陈盒仔细研究了她的微信,袁不器追问,“是第一次吧?”
陈盒嘴角抽动。
袁不器赢了第一局,呵呵地笑。她给自己沏茶,“我猜你有很多问题,问吧。”
已经是明牌局,还有什么好问的。袁不器笃定陈盒的所有招式都在她预料之中。她是坦荡的,事已至此,他见过她的每一面,真真假假,他还有什么问题是她接不住的。
“你快乐么?”陈盒问。
袁不器顿了一下,然后小声啐了句,白痴。这是什么爹味浓重的发言,活像是过时的兜售心理课的成功学讲师。
“每天回到精装修的,带花园的,市中心的豪华大公寓中,一个人处理完所有工作,凌晨躺在五位数的床垫上因为担心未来而焦虑失眠时,你快乐么?”
袁不器失去了表情。
“周末和同事讨论工作,被他们开玩笑说老板没有自己的生活,然后你用命令的口吻说周一要看到项目进展。事必躬亲,从工商税务到招聘培训,再到产品研发销售市场,什么都放心不下。生意还没有规模,遇到的困难比获得的成就还多,每天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度过的这一天。一边说是为了梦想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一边在深夜质疑自己。外人看来很成功,很风光,这时候,你快乐么?”
陈盒的每句话都像是锤子敲在袁不器心脏上,此刻她心砰砰地跳。
陈盒双手十指相对搭在桌子上,平静道,“这些不是质问,也不是反问,如果我的提问让你又不舒服,我先道歉。只是这些都是我经历的。我觉得你或许能理解我的处境,所以来问问你。”
他说,“我不快乐。”
“有些事情,我无法一个人完成,我也没那么坚强,我也需要倚靠。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找到兰箐幽,请她帮助我。我不喜欢漫无目的的撞运气,也不想看到大家磨合后两败俱伤,所以我筛选出了绝对不会出错的几条原则,或许很片面,但这会降低我的风险。我想说,我是认真的深思熟虑后想要找个伴侣共度余生,我严肃面对这件事。”
所以这是讨伐和指责了?袁不器的眼中愤怒渐起,她像是一触即发的被惹怒的小豹子,冷峻的目光钉在陈盒脸上。
“你的答案?”
袁不器一字一顿道,“快乐。”
她说,“我过得很快乐,也不想额外有人加入我的生活,分享我的快乐。”
“那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全为了帮兰箐幽一个忙。”
话一出口,她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就缴械了。不仅不打自招,还把兰箐幽卷进去了。看来遇到对手了,她在心里说,冷静,稳住,袁不器。
陈盒深靠在椅背上,道,“如果一件事的正面是假的,反面也是假的,那么这件事就是假的。谢谢你,袁小姐,或许我可以这样称呼您?”
“随你。”
“谢谢你让我意识到这一点。我没有想问的了。希望你永远保持你的快乐。”
“我会的。”袁不器这回真的决定要走了。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准备好的说辞也没用上。她判断,与面前这个男人再交涉下去,难保就会说出什么自己也掌控不了的话。将眼前的茶杯一饮而尽,她用了喝酒的气势来喝茶,然后戴上墨镜。
“聊点别的吧。”陈盒又说。
袁不器挺起胸脯,站起身。
“我没有放弃风鸣的婚庆项目,我需要你。”
袁不器就站在门口,手已经搭上门框,一副只给他十秒钟的样子。陈盒大概的意思讲,他仔细想过她的建议,觉得可行,那么如果将决定权交给客户,按照这个思路去做,要试一试。同时,他会给袁不器承诺股权,并且是干股,不是白条子期权。
“说太多就显得是画饼。我很有诚意。”陈盒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前倾,“袁小姐,我”
“阿器。”袁不器说,“他们都叫我阿器。”
“阿器,你有空么?”陈盒不等袁不器回答,拿出iMac 打开,屏幕朝向袁不器,“我还有问题想请教,也请您认真评估我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