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晏深喜欢攀岩的感觉,一步一步,脚踏实地,但又需要动脑子,想想下一步往哪走,怎么省力又快。
很多人只不过是披了层伪装做到现在位置,掀开粉饰,可能那人脚下踩的是梯子,是云朵,反正不是结结实实的东西。他们不是一步一步爬上去的,是空降,是跳跃,是凭借某种虽不扎实但是有效的跳板腾空而上。
竹晏深学不会那样的办法,就像是物理题不会骗人,因为不会就是不会。他享受一步步攀登的感觉,享受靠着自己登顶那一刻的骄傲。谈不上对或者错,贺顼有时候讲他不懂变通,学不会借力打力,不懂四两拨千斤。但那又如何,他所掌握的一切是自己的,别人拿不走。
至于追求不到的,竹晏深想,或许命中注定就不属于自己。比如,屡次擦肩而过的评优和高级职称。
而某种程度上,竹晏深又讨厌攀岩,因为登顶后就意味着下降。
人无法永远贪恋峰顶。
拍亮计时器,看到刷新记录的大红色数字,竹晏深满意地笑了下。突然,身边传来砰砰的声音。他踩在巨石上侧首望去,才发现另一面更高更陡峭的岩壁上有人正在降落。
那人张开手脚,任凭绳子带着他往下走,在快速的降落中身体难以保持平衡,撞向岩壁发出声响。教练喊道双手推墙,双手推墙,那人充耳不闻。
是方析。
就那么一瞥,竹晏深就认出了他。
他也喜欢攀岩?竹晏深意外。
方析像一只鸟,刻意收起翅膀,一跃从二十米高的攀岩墙上飞下。竹晏深目光追随着他,直到那只鸟变成一个小小的人,重新站立起来。他这才放了心,松开双手下降。
脚一着地,他快速卸了安全绳跑去另一面岩墙下,却没找到方析。他问教练刚才那孩子呢,教练说前脚刚走。
“他常来么?”
教练摇头,“来得次数不多,就是胆子大,学了几次就上高级岩墙。”
竹晏深仰头望去,仿佛方析就在那,抱着石头一步一步往上爬。
兰箐幽满怀信心拿出手机要拨给陈盒,刚调出通信录,手机振动,屏幕上闪现陈盒两个大字。
“刚要打给你。”兰箐幽的雀跃隔了电话都传到陈盒耳朵里。
陈盒躺在办公室沙发上,在脏衣服堆里开辟出一小块地方,一开口,嗓音沙哑,“那你先说。”
“先恭喜陈总好事近了!”兰箐幽道,“你看好的那位袁小姐,同意来和你见面了。之前还没见面,你们就火花四射,这一见面,不就是临门一脚,捅破窗户纸的事!”
“喂喂,你在听么?”电话那边迟迟没有声音,兰箐幽从耳边摘下电话,确认陈盒还在线,催促问他。
陈盒咀嚼了好一会这个消息,才坐起身,弓着腰将手搭在膝盖上,缓缓道,“在。”
“你打给我什么事?”
偌大的办公室里,周末只有陈盒一个人。台风天后天空万里无云,乌金西沉,纵使黄昏,气温仍旧高热毒辣。办公室没开灯,也没开空调,在落地风扇吱呀摇晃中,陈盒独自坐在沙发上,手机按了免提放在身边。
一缕橙色的暮光破开空气中的浮沉,照在他脚下。
手机对面的人在反复喊他名字,问他听得到么。
陈盒摘下眼镜,揉着鼻梁,任肉体在焦灼高温中粘稠发酵。毛孔被黏住,衬衫都贴在前胸后背,他隐忍又自虐般坐在那里,闭上眼睛,就感觉不到这真实。他希望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是假的。
项目没有失败,资金链也没有断裂。可唯独只有一件事真的是假的,袁芬是假的。
他睁开眼镜,重新带上眼镜,再次隐匿了表情。陈盒捞起手机,“我们明天约个地方见面再谈吧。”
“到底什么事?”兰箐幽很执拗,“你不说今晚我会失眠的。”
“你好好过周末。”
兰箐幽心说你这样我怎么过好周末,她确认了陈盒位置,说这就来找他。
开车回家时候,兰箐幽不断看手机,一副心神不宁样子。竹晏深借着看后视镜机会偷瞄了她好几次,是不是有心事这句话溜到嘴边又吞下去了。只是她这毛躁样子也让旁人不得安宁。竹晏深皱了下眉头,“今晚不做饭了,出去吃一口。”
兰箐幽再次看手机,确认几次后指着前面,“那个路口右转帮忙停下。”
“你不吃饭了?”
“找陈盒。”
听到这两个字,竹晏深眉头上的川字更深了。
但是当兰箐幽和竹晏深一齐出现在风鸣门口时,陈盒却不意外。想必她老公不放心她单身一人去找另一个男人,即使是找客户。他看向竹晏深,心说看得真严。
兰箐幽是不高兴的。在楼下竹晏深说要跟着一起上来,她觉得多此一举。她说竹晏深不信任她,竹晏深反口道两人目前这关系不需要信任与否,他信与不信,都和她没关系,他单纯只是想来看看。
看什么呢?
竹晏深也不回答。
执拗不过他,心里好奇着陈盒要跟她说的事,兰箐幽只好放任身后跟了个尾巴一路电梯上来。
太阳几乎降到地面了,黑白装修风的办公室里光线昏暗压抑。陈盒起身迎接他们,兰箐幽看了满脸胡茬的男人吓了一跳。
竹晏深啪地拍开灯光,双手插兜默不作声站在兰箐幽后面,看了会陈盒,说,你们聊,我先去卫生间。
兰箐幽刚一抬脚,踢倒了个酒瓶子。陈盒坦然,并不尴尬。他穿着浅色水洗裤和带领花灰衬衫,纵使眼袋深沉,也维持着往日精英的模样。他故作松弛给兰箐幽到了杯水,“本来想打电话说,但你告诉我了那个消息,我觉得还是见面聊比较正式。”
兰箐幽站在那,看着长满衣服的沙发,没地方落屁股。
陈盒讪笑一下,像是嘲笑自己,环视四周,“你看到的这些,下周都会消失。”
兰箐幽不明白地闪了下眼光。
“资金链有问题,我把这间办公室退租了。员工也谈了赔偿。”
“啊?”兰箐幽捂住嘴巴。
“所以。”陈盒低着嗓音说,“我想说的是,我要终止箐囍门的会员了。已经发生的费用你根据时间折算扣除,多退少补。至于找对象什么的,我现在也就不想了。”
“可……”
“兰箐幽,我现在没有任何心情想结婚的事。是,我确实想今年给自己一个家,但是我现在这样,也不想再拖一个人下水。”
“你……”
陈盒抱起沙发上的衣服,坐,坐下说吧。
兰箐幽双手端着纸杯局促地坐下,屁股就搭了个沙发角。陈盒站在她对角线的位置,笑了下,你紧张什么,要毁约的人是我。
他叹了口气,把玩着电脑旁的泡沫解压球,那是个蓝色的大脑,和真脑子长一样,分左右半球,还有深深浅浅的沟壑,“我现在一身负债,一无所有,过几天要把车房都卖了,为了再撑几个月,给团队发工资。我要把团队保下来,人在,希望就在。”
他将大脑往桌上弹,脑子反弹回他手里。他说,“什么年薪五十万,211本硕,身高165啊……现在天平两端已经严重失衡了,这样优秀的女生凭什么看上我呢?”
“凭爱。”
陈盒像是听到天大笑话一样哈哈大笑,“我只是变穷了,不是变傻了。爱?你是红娘,你介绍成的有几个是因为爱?”他再次环视已经半空的办公室,“大家都是彼此衡量,交换条件,在对方身上下注自己的未来。”
“我暂时输了筹码,所以。”陈盒狠狠一捏,大脑爆炸,挤出白花花的泡沫,“我退出游戏。”
他潇洒将坏掉的脑子扔进垃圾桶,一回身,不经意看到竹晏深坐在办公室玻璃门外翻看杂志。
“我只是觉得……我好不容易说服了袁……袁小姐来见你,不管怎么样,你们还是见上一面。”
“然后呢?”
兰箐幽轻咬着下唇想了会,摇摇头,“我说不好。但是我有预感,你不会后悔。”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需要直觉,我需要理智客观。”
看着陈盒目前的处境,再多劝就不礼貌了,兰箐幽明白他的骄傲,这样优秀的天骄之子怎么会愿意被人见到狼狈。她起身说再见,竹晏深也同时起身在门口等她。
陈盒一直看着两人,他们没有交流,就是那么自然。有些人在一起叽叽喳喳聊个不停,但陈盒知道那只是掩饰尴尬和陌生。反而最默契的是不需要解释和展示,一切刻意的表现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兰箐幽明显低落,竹晏深跟她并肩走着,一句不说,主动按下电梯。
看着电梯门缓缓关闭,兰箐幽终于抬头,遗憾地长叹一声,竹晏深问,“晚上想吃什么?”
叮!
电梯门又被人从外按开。
陈盒站在他们面前,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最后定格在兰箐幽身上,“我答应你,去见袁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