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就是从此不再出现在我面前，也和江明一样抛下我不管了吗？”苏可声音淡淡，却一下子击在何肖羽的心里。
“我并没这么想。”何肖羽头一回哑然，撇过眼睛，没能直视苏可的目光。
苏可知道他在逃避什么，也没办法逼他去面对，半晌轻轻吐口气，就像是刚才什么也没说过似的，努力划出一抹淡笑。
“这是你人生的决定，我不会干涉，也没有权利去劝说你什么，但是作为江明的妹妹，我要替他完成一件他早就想做的事。”顿顿，“希望你不要说我自作主张。”
苏可掏出自己的小灵通，翻了翻页面，找到一个行号码，看了何肖羽一眼，随机按下。
正当何肖羽不明所以的时候，电话里突然传出了有些熟悉，但又十分陌生的声音。
“喂，苏编辑……”
何肖羽突然愣住，看着手机，就看向苏可。
好像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便有无数思绪在他脑海中盘旋环绕，这些思绪冲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也击垮了他平素所有的镇定与伪装。
他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茫然无助。
苏可看他呆若木鸡的杵在那里，心里也很忐忑，可还是坚定的捏住手机，往何肖羽面前抬了抬，何肖羽下意识捏住。
电话里依然不停传来询问的声音。
何肖羽盯着屏幕上的电话,翕动双唇，直到对方快要挂机，终于挤出一抹沙哑的声音。
“妈。”
电话里安静了一会儿，原本只是客气的询问声，多出了一丝怪异的尴尬。
“嗯。”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电话的两头都没有说话，尤其是何肖羽，他捏着手机，偶尔看看电话，偶尔要看看苏可，似乎仍在揣摩这一举动的原因。
又过了很久，电话那头才重新说话。
“马上就快过节了……如果你没什么事，要不要回家吃个饭？叫上你爸。”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像是平地惊雷，让何肖羽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紊乱，目光更加局促，捏着手机的指尖不知不觉泛了白。
而聪明如他，很快就明白过来。
自己的父母是不可能平白无故有了交流。
在漫长的年间，自打出生开始到现在，他们都不会主动向前迈出任何一步，唯有在多年之前，在江明的感染下，他才第一次有了挽回家庭的念头。
可是这个念头，却随着江明之死，消失殆尽。
他一手毁了江明的家，他又怎么能，怎么配再去挽回自己的家，怪物本就应该待在冰冷的海底，永远不配得到阳光的洗礼与救赎。
于是这份愧疚和对自己的憎恶，变成一条条锁链，拴住了他的全身，真的将他锁在海底，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现在，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明明被自己毁了一切的女孩，却做出了和江明一样的决定。
她拉住了海底的那条锁链。
她也想将他，拽回天空。
她……准许他放下压在他人生中的巨石，允许他放过自己，也允许他的时间之轮，再一次的转动。
何肖羽的脑海里有千言万语，可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道不出来，他只是默默的，淡淡的，像是平时一样冷静的看着面前这个女孩。
半晌，他忽然动了脚步，向前走，一步两步三步……慢慢走到了苏可面前，试探性的伸出手，而后突然将她紧紧拥住。
这一刻的他，如同打破了所有防备的孩子，只是这样紧紧的拥着，心贴着心，然后用着微微带颤的嗓音，在她的耳畔低语：“谢谢你……谢谢你。”
苏可静静的听着，同样也是迟疑着伸出手。
江明，我的哥哥。
如果是你，应该会做同样的选择吧。
由是深吸一口气，轻轻的将手按在何肖羽的背上，安抚般的缓慢拍动两下：“小航哥，人生还长，接下来的路，就是你自己的了。”
何肖羽静静将脸埋在她的肩头，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回了一个：“嗯。”
太阳照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
日积月累，便将这片冰海渡上了一抹温暖的色。
此后经年，大海也有了暖意。
就像当初的太阳一般，成为了可以去温暖别人的——
海色太阳。
*****
后记1：
距离江明出事，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随着高考的临近，关于江明的事情，陆续淡出人们的视线，课余所谈论的事情，也大多回归了课本上的内容以及对假期的期许，就好像曾经那个每天都会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少年，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可是存在过的人，终究不会真的消失。
所有被周围同学淡忘的记忆，最终都会留给那个最为遗憾和自责的人。
这是许航旷课的第二十天了。
老旧的平房屋子里，窗帘大遮，零星阳光从缝隙里穿入，却像是透进碎玻璃中的闯入者，勾勒出了屋里不知道是多少天没清理的垃圾。它们囤积在地上、桌上，囤在任何一个可以看到的角落，周身散发着腐朽的气味，偶尔可见一两只苍蝇来回盘旋。
它们撒开了欢，宛如进入了游乐场。
最后的最后，停在了被子尽头隐隐露出的几缕头发上。
咚咚咚，咚咚咚——！
直到门外传来接连不断地敲门声，那被子里的人才稍稍动了下。苍蝇受惊立马飞开，似乎满心都在差异，方才脚下的竟然不是具尸体，而是个仍会喘气的人。
只见这个“貌似”活着的人挣扎着在被子里蛄蛹了一下。
过了很久，从晃晃悠悠地，勉强从床上起来，僵硬地来到门口，用力将门扯开。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阴沉着脸，静静凝视着门口。
这下倒是惊着了敲门的人。
“你……你是……”来的是一名穿着高中校服的男生。
“许航。”许航言简意赅的说道，好像半个字也不想多说，门框的那条线，犹如楚汉分界，泾渭分明。
校服男生有些尴尬，立即想起什么一样，从书包里也掏出一叠资料：“这是老师给你发的，说马上就要高考了，你再怎么也要回学校看看。”
许航嗤笑了一声，径自倒在床上，并没去接那些东西。
“帮我和老师说一声，以后都不用送了，高考我不去了。”
“这怎么可以，老师都说你成绩好，而且你还是实验班的学生，怎么能在这个时候……”
不去高考，对于每个家庭的孩子来说，都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简直不可能发生。
但这几个字流入许航耳畔，就像是风一样轻轻飘过。
他只是用一种另类的匪夷所思，淡淡回望着来人。
“你觉得，我还配吗？”
说完，许航就再也没有理会进来的人了。
就这样，他昏天黑地地睡了很久，睡过了模拟考，最终也睡过了高考。
而自始至终，家里都没打来一个电话，只是偶尔，转来一笔钱。
仅此而已。
这期间，他也仅仅出去过一次。
那就是远远地，旁观着江明的葬礼。他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该哭吗？还是该去道歉？
自始至终，他也只是静静望着，然后感到胸口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挤压着，让他透不过气，唯一让他有了些许波动的，就是一个梳着马尾的初中女孩。
许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江明的妹妹，江百花。
看到她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许航恍惚间又回到了江明在世的时候。
清甜爽朗的笑音，将属于三个人的回忆，带回了他的脑海。
由是下意识向前走了半步，又几乎是惊恐般地缩回阴影里。
他不害怕面对任何人任何事，独独这个女孩，让他心里生出了怯意。
他知道，他不敢让这个女孩知道是自己害得她哥哥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如果她知道真相，会恨他吗？
以及，现在的她，还好吗？
许航远望着，去看她的每一个细节，他看到，她没再去戴那朵红色的头花。
只是素素的一只，和这晦暗而没有生气的墓地，好似融合在了一起。
她也瘦了，比以往照片上看到的样子，整整小了好几圈。
耳畔不经意又回想起江明的调侃。
——江百花这个小胖子，总在嚷嚷减肥，还特意买了个塑料袋当减肥裤。
所以他此刻看到的这个女孩，真的还是那个他所熟识的江百花吗？
许航越想，心里的铁就越重，逐渐压得他喘不过气。
最终他转身走了。
不，该说是落荒而逃。
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了一个现实。
他是个出生不幸的人，而现在，他几乎亲手摧毁了一个原本幸福的家。
他把那个，人生中，唯一的太阳，拽向了他的世界。
许航就这样，一路跑一路跑，中途不知何时下了雨，将他全身都淋透。
但他毫无知觉，依然这样狂奔着，撞掉了邻居家摆在外面的盆碗，也撞碎了不知哪里的花盆，一路丁玲桄榔，烦躁，刺耳，混乱，如同一面镜子，映衬着他一寸寸融进泥土里的灵魂。最后怎么跑回的家，怎么钻回的被窝，他都不知道。
只知道那天，他终于将压抑了许久的自责倾泻而出。
他哭得昏天黑地，少年沙哑的嗓音，愈发的破碎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逐渐停下，蜷缩在被子里，宛如死去了一样。
安静了好一会，他精瘦的手，慢慢从被子里拿出，攥住了凳子上早就被摸得几乎褒奖的美工刀，徐徐推开，然后放在了他的腕子上。
这一刻，许航的眼里，没有任何光彩。
兴许就这样结束，就在也不用痛苦了。
反正他这辈子，好像也没有过任何可值得留恋的事。
如果能这么结束，也算是一种解脱不是吗？
刀子一点点推上，咔哧咔哧地响。
然而就在他即将用力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熟悉大爷的声音。
“许航，有你电话！！说是姓江的！”
刀子倏然一顿，一条纤细血珠流出。
江……？
这个字，忽地一下，钉在了许航心头。
姓江，却会给他打电话找他的人，明明已经不存在了。会是谁？
无数的思绪涌入，瞬间将他从一个极端拉向了另一个。
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突然袭来。
再然后，许航丢下刀子，跌跌撞撞，疯了一样地冲出屋子一路跑到小卖部，拿起电话。
“喂……”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轻颤，整个人几乎都在发抖。
电话里安静了几秒，慢慢传出一个熟悉的，也同样沙哑的声音。
“喂，小航哥。”
这三个字一出，许航的眼圈再次湿了。
他拿着听筒突然蹲在地上，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背，眼泪不住涌出。
半天，也只能回出一个：“嗯。”
“我哥，今天走了，本来想见见你，当面和你说说话，可能没机会了。”
许航没回，咬着手背的力道，却越来越重。
“小航哥，我要搬家了。”
突然，许航松开了牙齿，整个人呆愣在原地。他有好多想问，好多想说，可是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只回了一个“嗯”。
“小航哥，以后如果还有机会……再见吧。”
电话的对面，终于传来了一声笑，尽管疲惫满满。
兴许，这也只是一句客套，可“以后”两个字，却像是一根线，霎时穿进许航的心里。
以后，他还有以后吗？如果不是这通电话，他明明已经要死了的。
她还想见他吗？她……是这个意思吗？
许航的眼泪再次流下，混着雨水，浸满他的脸颊。
而后，他再次回了一个“嗯”字。
这个“嗯”，却比之前的每个字，都重了无数倍。
电话里安静安静了好一会儿。
过了不知多久，对面才再次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
“小航哥，搬家之后，我不知道还怎么能联系你，但最近不是流行什么聊天室嘛，我刚从同学那里学会……如果你没事的时候，也可以上来看看。”顿了顿，“我哥走了，有些话，或许只有你能明白了，小航哥。”
女孩的声音故作轻快，听到许航耳朵里，却字字难过。
但唯一让他微微有了些喜悦的，就是百花说的“聊天室”。
以前因为有江明在，但凡新东西，他都会张罗着先去体验。
而自从江明不在了，他真的好像闭塞了许多，很久没有关注那些东西。
更何况，他这里，并没所谓的“计算机”可以让他去了解这些。
但他还是应了，最终又回了一个“嗯”，结束了这通电话。
或许是因为有了新的联络方式，挂断的时候，并没相像中的那么难受了。
许航捏着手中临时记的几笔聊天室和网名，心中的阴霾瞬间扫去不少。
十分钟之前一闪而过的轻生念头，此刻也已寻不到踪迹。
他的脑袋里，只有一想法，强烈到让他自己都感到错愕。
那个女孩想见他，那个女孩……需要他。
还有那句话。
——我哥走了，有些话，或许只有你能明白了，小航哥。
忽的，许航晦暗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轻微的幽光。
他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个，可以继续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理由。
只要她需要他，他就要活着，他要代替江明，成为她的太阳。
于是那天，他再次狂奔回家，但是这一次，不再是向死而生，而是重新打开窗子，拾回人生……余后的岁月，他都为她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