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输入这几个字后,苏可盯着屏幕发了好一会儿呆。
随后,她就以化名“曹阳”的名字,撰写了一则故事。
这是关于曹阳的一生的故事,书写了他的家庭,他的婚姻,还有他对世界的看法。
最主要的,这个故事记录了曹阳是怎样从一个原本无害的书香门第家的孩子,在潜移默化中,一步步成为今天这个被人人得而诛之的怪物。
原因其实很简单——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长期精神摧毁和控制。
但因为它不像热暴力一样外显,所以注定这个故事会妇幼栏目一样,夹杂在社会新闻中,不起眼儿到几乎隐形。即便有些人关注,也只是因为“曹阳”这个名,让大家产生好奇,然后翻出来,或批判,或研究。
苏可偶尔会觉得这很讽刺,有时候,有些事,不论多少人去申诉,去呐喊,总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关注,所有人都只有在怪物已至,罪恶降临的那天,才会恍然大悟。
可是在一通正气凛然的批评之后,等下次再发生这个情况,又好像失去记忆一样,继续重复着之前错误,继续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怪物。
久而久之,便明白了一件事,人类终究是个会重复错误的生物。
所以才会有周而复始的历史。
因为人类虽然有一套精准的道德评判标准,却没有判断道德的能力。
而这并非她站在第三者道德高点的批判,而是基于一个当事人的自省与惭愧。
因为她也曾处在变成怪物的边缘地带,却没能察觉自己母亲身上发生的变化,更没能洞悉在江明身上曾发生过的一切,她甚至连思考都不曾思考,仿佛所有的变化,都那么理所当然,不值一提。
如果没有遇见何肖羽,大抵到现在,她和母亲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发生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即便剖析了苏汝山和曹阳的事,也顶多将他们看作社会版的头条,单单拎出来批评一个罪人,根本联想不到,罪人的背后,藏的是一个群体,他们只是另一种罪恶显现出来的最终形态。
偏偏这片隐形罪恶的存在又普遍到令人毛骨悚然。
而这也是她明明知道作用不大,但还是想将这一切写下来的原因。
只要有一个人察觉到了这片隐形罪恶,兴许就可以阻止一个真正的罪恶,挽救一个家庭,挽救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
在将所有人的故事一一记录下之后,苏可终于完成了这最后的专栏。
许久没能完成的戴女士的专栏,也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将稿子通过邮箱发送给杂志社,她终于靠在椅子上,长长吐了口气。
“已送达”这三个字,就像是她人生阶段的句号,终于让她得以获得最终的解脱。
可是过往解脱了,未来将怎么走,她还没有想好。
家庭,母亲和父亲已经重新以朋友的身份重新缓和关系,不再需要她去添乱。
事业,经过这事,她终于成为独当一面的专栏编辑。
似乎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独独一件事,直到今天也尚未了结,确切地说,是也只有到了今天,才能真正去正视。
那就是……何肖羽,一个让她不知道如何去定义的男人。
想起他,苏可的心又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痛。
但总归,有些事是要面对的,有些人,也无法回避。
苏可在关上电脑后,思量片刻,快速在小灵通上输入了消息,想约何肖羽见一面。
屏幕上的小信封图案飞出,苏可的心也跟着一并飞向远方,她拿着手机静静等着,每分钟过得就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手机震动了下,她的手心和她的心脏一起轻微发麻。
几乎是同时,她点开查看,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在她心中激起千层浪。
她迫不及待离开公司。
但在临近约见场所的时候,却放慢了脚步。
而当她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再次加快步伐的时候,却陡然又停步。
目光所及,是黄昏的海面,还有背对她而站的男人。
苏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思绪却忍不住飘远。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从远处看他了。
记忆里,他总是孤身一人。
过去的她只是浅显地认为,这个人大抵是性格不好,不太合群,或者很坏心眼。
但现在她终于明白……他是真的孤身一人,他的世界,从来没敞开过大门。
苏可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再次往前走了几步。
“小航哥。”曾经熟悉,如今却十分陌生的称呼回荡在海风中。
不远处的人身子微颤,回身,与苏可目光相碰。
有那么一瞬,周围是安静的,只有偶尔水冲刷砂石的声音在间断着响起。
半晌,那人才低低回了一句:“嗯。”
苏可稍稍拢了一下衣服,又加快脚步走近他。
苏可的心跳得很快,这几步路的时间,就好像快的只一眨眼就过去。
何肖羽也在朝她走来,两人最终在一块礁石前会合。
站定的刹那,海浪飞起,声音吵闹……苏可抬了抬嘴,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像海浪声吞没,怎么也说不出口,或者说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何肖羽先打破了尴尬。
“听说这几天,杂志社把曹阳的专栏交给你了,稿子撰写得还顺利吗?”
“嗯。”苏可顺势回答,“顺利,来接你之前刚好把稿子给交了,就等吕主编的终审,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刊登了。”她故作轻松地笑笑,“戴女士的稿子也终于完成了,之后应该不需要再频繁往这边跑了。”
“那不是很好吗?这个稿子你也拖了很久,也就是吕主编好脾气,如果换作我,早就要找你单独谈话了。”
苏可也尴尬地挠挠头:“倒是真让你说对了,吕主编确实把我训了一顿,但幸好吕主编也知道了我是这些事的当事人……再加上乔芬芬和事件或多或少有所关联,拖稿也是没有办法的,他也就原谅我了。”
“楚辞最近还好吗?”何肖羽又问。
“楚辞哥啊……自从上次曹阳被逮捕的那天之后,我就没怎么见过楚辞哥,据说他跟着刘队在忙着善后,也就是偶尔打了个电话给我,也不知怎么的,都是安朵告诉我的。”她笑笑,“近来楚辞哥和安朵的联络,要比我密切多了……但总归,大家都一切安好,估计等他忙过了,就会召集大家见面的……”
“是啊,这回曹阳被捕,又交代出了好几起连环案子,够他们忙的了……估计现在是连个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何肖羽也笑了几声,“难怪消停了,之前没事有事还总是打电话骂我呢。”
想起何肖羽和楚辞之间的纠葛,苏可也忍不住笑笑。
她其实知道,在经历了这一系列的事情后,楚辞已经没有再责怪何肖羽当初的事情了,于是乎对于楚辞来说,何肖羽反而更像是他追忆亡友的桥梁,泯灭了敌意,重塑了友情。
当然,对于性格不合的两个人来说,他们其实很难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兄弟,可他们又同时存在着一种默契,就是想要完成那个他们都在思念的人的最后的愿望。
这是迟来的和好,也是对遗憾的弥补。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苏可心里都会为这两个人而高兴。
至少在这人生的漫漫长路里,这两个人,都不再是踽踽独行。
但是高兴之余,苏可看着他的眼神又有些许的深邃。
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
“听吕主编说,你不再和杂志社合作了?”
“嗯,当初去杂志社也是为了调查还有你,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没必要了。”
苏可的心里泛着密密麻麻的针刺感,弄得她呼吸有点发疼,也有些不明的烦闷在心中徘徊,她略略吸了口气,又说:“所以你真的决定了吗?离开这座城市,再也不回来了。”
何肖羽的睫毛微颤,黑漆漆的目光里流动着一丝飘摇。
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转身看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我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我这个人造的太阳,终该落幕了。”他嘴角噙笑,一如既往的散漫无羁,可这句轻飘飘的话语里,又隐藏着些许的自嘲。
苏可不由又想起那天,他同曹阳说的话。
——我毁掉了一个人的太阳,所以我想帮这个人找回这颗太阳,我有了必须做的事,这就是推着我走到今天的真正原因。
“是因为你查清了江明的事,也帮我解决了我和我妈妈……”她尝试寻找更适合的词,“就是解开了我的心结,让我明白了我的处境,找回了自己人生的节奏?”
何肖羽忍不住笑了:“这话说得还挺文艺,我也没做什么,就是把原本因为我而走歪的路,扭回正途。”
“我其实是想说……”苏可揪着袖口,犹豫了一会儿又说,“所以对你来说,我只是你要做的事,只是你的一个心结,现在一切结束了,你就可以放下一切了,对吗?”
何肖羽的眸子再次动了下,双唇翕动,似乎是明白了苏可的话,却又当真不知如何回答。
苏可见他沉默,心中没由来的一阵窝火,终于还是将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出来:“那么你呢,你的心结呢?许航。假的太阳,又要落回海底,永远不见天日了吗?”
何肖羽眼睛再次一颤,下一瞬却暗淡了,低沉的嗓音伴着海声响起。
“苏可,我是个怪物,是和曹阳一样的怪物。我伤害了很多人,我本就应该走的,早就应该走了。”顿顿,“在遇见江明之前,就应该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