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黎雪安,出生于民国十年,奉天城外一个叫柳树洼的村子。据说降生的那一刻恰逢雪后初晴,曾经做过前清秀才的姥爷捏着胡子摇头晃脑,捏着狼毫在大红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名字,雪,洁净,安,平安。被改朝换代跌宕起伏弄烦了的姥爷说女孩子,不求人前显贵,但求平安顺遂,便是极好的命了。
她五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看了村里的土郎中找了城里的洋大夫皆束手无策,最后在浑身抽搐时喝下了村后娘娘庙庙祝给的一杯香灰水,“能不能好,看老天爷吧”,庙祝钻进鹅毛雪里,很快模糊成一个黑点。三天后她的烧退了,眼睛渐渐看不见了,很快要很用力才能在艳阳下头看到一团白色轮廓,像姥爷讲过的神话故事里的光晕,神仙都坐在这样的光晕里保佑世间所有好人。她还小,不知愁,姥爷唉声叹气了半年,在冬月里闭上了眼,临死时候抓着她的手说,丫头,一辈子很长,难受的时候想想你看到过的那些,别忘了,有些东西你记在心里就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她六岁那年,也是漫天铺白的日子,舅舅带着舅妈表弟赶着大车回来,占了整座小院。小院是姥爷的遗产,舅舅是唯一男丁,理所当然。
舅舅本来在城里讨生活,在皇城边开了一家小古玩店,店里摆着几件不知真假的花瓶和质地尚可的文房四宝,收入也尚可,够一家三口体面生活。直到舅妈和容喜堂的二柜眉来眼去,舅舅果断卖了铺子,居家回迁。舅妈坐在姥爷生前坐的太师椅上,嘴里含了冰棱样,说,现在没营生了,养不起闲人。她努力睁开眼睛看,门外泼进来一地阳光,舅妈就坐在光晕中间,但舅妈不是神仙。舅舅已经进了里间,门缝里飘出一股她从没闻过的味道。母亲把她拉到一边,她能感觉到母亲手心满是冰冷黏腻的汗水。舅妈冷笑,作孽啊,几辈子没积德,留下这么一窝子人不人鬼不鬼。赶紧滚,死在外头比死在这里强。
要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舅妈话里的深意,当时只觉得刻薄冷漠并怀恨在心。她并不是个宽厚的孩子。
她和母亲进了奉天城,母亲说要带她去找她爹。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她爹是通缉犯,罪名太多,桩桩件件都是十恶不赦,于是只能四处逃亡。她不知道自己和母亲都走过什么地方,只记得听到过洋人唱歌,闻到过羊肉的腥膻味道,还被一只柔软衰老的手摸过头顶,那人说,女施主放心,小施主幼时坎坷,必有后福。她被母亲牵着鞠躬,额头差点碰到膝盖,脚下趔趄,干脆跪倒,行了一个不必要的大礼,像是要回馈命运的厚爱。
然后继续走,一直走。
有天晚上,母亲说要去找些吃的,让她躲在慈恩寺山门外的屋檐下。她答应了,因为不敢忤逆,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担忧母亲会丢下她。她知道她是累赘,丢下虽然有违母性,可也是人之常情。母亲走后,她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听见风吹过钟楼时洒出点点音浪,听见不安分的蚯蚓破土而出,听见露珠在草叶上慢慢凝结,也听见师父们做早课时细密的脚步声。
山门开了,老和尚被小和尚叫出来,老和尚让小和尚引她进了客堂。她不肯,怕母亲回来见不到人。老和尚念了声佛号,小和尚端了一碗斋饭给她。
整整三天,她一动不动坐在山门外。母亲再没回来。老和尚走出来,一把慈悲声音,像姥爷。他说,孩子,跟我来。她站起身,腿麻了,迈一步便摔下。她无声哭泣。
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在这个当口选择离开,明明第二天,那个从没见过的被称为父亲的男人就出现了。他声音响亮,身上有蓬勃的热气,手指粗粝,在她脸上混抓了一把,又拎了拎她的辫子,好像是在大集上验看某种牲口,她觉得他可能会要求她张开嘴,大集上那些牲口贩子就是这么做的。他没有,只是说,年不归,以后这就是你妹妹,给我看好了她,要是有人欺负她,我找你算账。一个年轻的男孩声音闷闷传出来,“嗯。”后来她知道,父亲几乎知晓在奉天城里发生的全部事情,包括母亲带着她满城寻找的恓惶样子,耽误了两天,是因为有人上门寻仇,对方有军队撑腰,他怕伤及妻儿才隐忍下来。而母亲,母亲只是太过悲伤,以为他不愿相见才断然离开。母亲想,虎毒不食子,下堂妻是草芥,他总不能不管亲闺女。所以,人和人之间难免误会,所以,误会里的人和人都有一肚子真正苦衷。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看过去,年不归站在一团白色光晕里,一步步走过来,伸出手,牵住了她。因为母亲消失而悬在半空的心在接触到那片温热的皮肤后落回原处,她不会死,她会活下来。她为此再次潸然泪下。
她曾经以为她活不长,纷乱年月里谁的命都如草芥,黎多难也好,年不归也罢,都是过河的泥菩萨,保人自保都靠天命。想开了,觉得死就死,没什么好可惜。况且当身边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个个死去,活下来反倒成了一种罪孽,自罚严苛,撕心裂肺。最痛的时候,她从心底翻检出多年前的那些花儿草儿和碧蓝的天,她忽然有种错觉,好像所有人都深陷黑暗,唯有她还能看见彩色霞光。她想起了姥爷,那个总是唉声叹气又给了她无数温暖的老人说,她有过的,记在心里,谁也拿不走。
她在那些永远不会褪色的光里活了很久,久到战争过去,和平到来,人们渐次远离,新的人出现,在街头起舞,欢呼万岁。日子乱了静静了乱,终于有天,她活到了儿孙满堂,有细小的声音依偎在她身边,裹着一圈淡淡的光晕,黏黏问,奶奶,你给我们讲个故事吧。她愣了,可是无从拒绝。她只好拼命回想,那些早就过去的人和事儿,他们和更遥远的色彩混在一处,慢慢晕染开,只剩下一个片段,好像之前之后的所有都虚无了,人生只剩这一场。在那一段刻骨的惊心动魄里,她有另一个名字,小晴翠。她曾经很讨厌这个名字,现在反而深深怀念,因为能如此称呼她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她用看不见的眸子注视远处,缓缓开口,告诉膝下幼童,故事主角并不是她,她充其量只是一个旁观者,局中人,她不知道故事的真假,因为其中很多只是传说,有些是她听来,有些也许只是想象,年深日久,都分不太清了。不过没关系,那些传说里的人不会介意。
她抬起头,新时代的光芒笼罩万物,对她而言,却只是一层晒下来的暖意,她想起多年前曾经牵过手的少年,他答应要保她一世平安,想起再没回头的母亲,不知她后来流落到何处,她想每个人都有一个逃不脱的终局,但每个人都存在过。她是唯一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