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1942年。民国三十一年。康德九年。
冬月初十。
甲辰日,佛灯火。宜,守成。
奉天,落雪。
2、
将至夜深,北市场街面上灯火通明,鲜有行人,各自营生。街口的牌楼落了一层薄雪,上面挂着据说是御赐的写着“陪都重镇”的匾额。和满洲国其他地方一样,虽然皇帝还在,年号康德,但已经看不出多少大清遗留的痕迹,如同布满了锈斑的匾额,是个在不在都无所谓的幌子而已。岁月不容情。凡人拼死了挣扎,为吃食和活命,也只剩徒劳。徒劳,却依旧要喧嚣,活人的动静无处不在,不然跟死人有什么分别。所以活得越不如意,嗓门越是大。买卖不好做,吆喝声才传得更远。一样的道理。
“冰糖葫芦哎,又大又甜的糖葫芦哎!”
“好包子啊,热腾腾的牛肉包子啊!”
“吃了我的糖葫芦,平安发财!”
“吃了我的牛肉包子,长命百岁!”
卖冰糖葫芦的三丫头和卖肉包子的毛球隔着一条马路对着较劲,半宿街边冻下来,生意没做成几次,手上的冻疮暗自破口流脓水,滴在地上,打出一朵半朵不知名的野花。连他俩也叫不出名,可见是野草中的下九流,干脆叫“火炬花”。“像不像?”“像不像!”毛球瞪圆了眼,指着地上看不出形状的形状叫,三丫头低头下凑过去看,“真像!”俩人便有了属于自己的花,天下独一份!冻僵的眉眼舒展,破冰样露出俊俏来。
两人年岁相差无几,破衣烂衫也是相仿,好在都还年少,穷,苦,但不心伤。看饱了花,继续卯着劲儿嚷,心气儿带出活气儿,不然更难熬。可在旁人听来则是不合时宜的热切,让唯一路过的人颇有点不知所措,心下一慌,举止就乱,离开的时候只好一手糖葫芦一手肉包子,还没抽完的半截烟卷被丢弃了,艳红的火星像是被雪给冰着了,跳了两下才归于沉寂。压根儿没想,半截红圈比糖葫芦和肉包子都值钱。
这一切虽然只在瞬息,也给白雪铺陈的天地加了一线烟火气。买家忽然恼火自己怎么就上了这俩半大孩子的当,转念又想,但凡家里有些办法,爹娘争气,谁又愿意冰天雪地冻手缩脚在这里讨生活,也就没那么恼火了,又变成了懊恼,早知道多买些,当做好事。要知道,这个年景,能在大半夜里闲逛还有钱买零嘴儿的人,通常没什么机会做好事,好不容易遇见一次,错过了委实可惜。谁不想给自己和家里人积点福报?何况那丫头模样不错,刚长开的瓜子脸上带着酒窝和北风吹出的红晕,惹人心疼,再两年,能出落成一个美人呢。
两年,要熬过所有不期然的意外和波折,要顾饱肚子,要躲了疾病,没说起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这么容易。心里又是一涩,什么他娘的世道!不过也就想想罢了,破马张飞的年月,今日不知明日事,哪还理会那么多?求善终太过奢侈,积福报也是镜花水月,踏踏实实过日子罢了。心安理得不是件很难的事,忘了仁义礼智信就成。毕竟都要活着,还要想办法活的更好点,谁比谁容易?吃亏上当挨骂受气,都是家常便饭。所以做不做好事,也没那么要紧了。
真没那么要紧。路人看不见的地方,毛球把肉包子塞进三丫头手里,用身体挡着寒风,笑嘻嘻看她吃。身后高墙厚窗,透出隐约一点灯光和熏人的香气。墙砖上有雕花,墙脊上刻着喜鹊蝙蝠和麒麟,有些残破了,往日峥嵘犹在。
说来这儿算是奉天城最热闹的地界,打从前清立了陪都龙门的大牌坊后,是人都知道这是皇家钦点风水宝地。到了民国,大帅治下,好胆子的军头开始购买房产寻个生意,再雇佣得力的掌柜日进斗金。不过十几二十年光景,一条笔直宽敞的街巷两边便招牌如林,幡幌招展,酒楼茶馆戏园子大旅社,加上卖东卖西的百货铺子,有本地的老字号,也有外来的洋玩意。老百姓逛一趟下来,所需所想所玩,连带不敢想没想过的也都开了眼界,心满意足,拎着聚福斋的点心包老和顺的酱牛肉打道回府,家里不得出门的也要跟着吃个香甜。等到了康德年,实话说,生意还是那些生意,因为听从日本人号令的满洲国政府不许任何一家倒闭关门,都照样地招呼着,可买主跟之前比起来已经少了许多,虚假繁荣,应该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以往不分白天黑夜的热闹也萧瑟了许多,可以说得上冷清了。
也不是都冷清,凡事总有个意外,现在这趟街上的意外就是萃英楼,也就是三丫头和毛球身后高墙环绕的所在。
萃英楼立在北市场正中央,有明晃晃四层砖楼,是当年一个姓段的富商为了跟人较劲特意找名家设计的,雕花廊柱,飞脊吊顶,样样不差,最要紧是占据了整个街的最高处,透着富贵威武,压人一头的气势,楼里醒目处贴着奉天鸦片专卖署核准的管烟所牌照,明晃晃官卖鸦片,都是上等货色,招待非富即贵,赚得盆满钵满。
当然了,从官面上讲,日本人设立的管烟所管的不是卖烟,是禁烟,核准下发给萃英楼牌照,是说这里能“戒烟”,不受罪,慢慢戒,登记造册,有专门监管,符合国际潮流,为百姓谋福利。听起来乐子一样,挂羊头卖狗肉,可这不是玩笑,报纸上登过,满洲国要和世界其他国家一样禁烟,用十年时间铲除所有鸦片种植烟地,不过在这十年间,他们会首先管控国民吸食鸦片吗啡的人数,所以才有了禁烟署和管烟所这样的机构。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大东桥后头那片竖着四个大烧锅的工厂,能日产全亚洲最多的鸦片膏,工厂里头有三层白楼,挂着研究所的牌子,研究新式毒品。天杀的日本人恨不得满洲百姓乃至全中国的百姓一个个都变成大烟鬼,还要专门吸他们卖的鸦片才行。人萎靡了身子,消磨了骨气,再没有反叛的劲头。他们赚足了卖鸦片的钱,再用这笔钱来充军费,继续他们口中伟大的战争,一举两得。而住在新京的宣统皇帝居然不管不问,朝廷改叫内政部,官员们拿着俸禄,不管不问。这是什么狗屁政府狗屁皇帝?老百姓不傻,背过身骂,小日本子把好好的人都弄成鸦片鬼,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缺了八辈子德,生孩子没屁眼。他们说怪不得皇帝也生不出太子来,活活现世报,祖先龙脉那么足的气都抬不起来的败家孽子。
骂归骂,不耽误萃英楼的生意。因为骂的人本就没资格也没福分消受这里的好东西,因为这儿不光有能让人沉迷的鸦片香,还能提供奉天城最好的佳肴最动听的小曲。外头萧条也好满目疮痍也罢,这世上总有人和地方能逃过一劫,萃英楼就是这种地方,厨房里堆着最顶级的山珍海味时鲜蔬果,厅堂里挂着水晶吊灯,红色丝绒窗帘和楼梯上的红地毯在灯光映照下发散出不容忽视的喜气。客人是东京新京的,脂粉香水是法国英国的,电影放映机是美国的——是了,萃英楼有一间放映室,总能看到外头不让看的片子,据说那上面的女人都裸露着半个胸脯和整条大腿,白腻腻如雪花面粉。那些胶片和香水一起送来,银幕上的女人白皙丰腴,行动起来也沾染了一丝醉人花气,引人忍不住踏足乃至沉迷。
3、
萃英楼的老板叫叶乔予,人都尊一声叶老板。三十出头,算不上顶级美人,一双杏核眼,瞪起来有寒光。鼻梁高,山根挺拔,衬出嘴唇轻薄,有人说这种面相的女人寡淡,也有人说这是大富大贵的征兆。曾有从北边深山里出来的老萨满看过面相,说她能成就一番大事。说者言之凿凿,听者一笑而过。其实别人怎么说都好,叶乔予从来不往心里去。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人嘴两张皮说出来的。有人献殷勤不成,转过脸说她命犯孤星,一辈子都找不到男人依靠,活该守寡。叶乔予只冷笑,涂抹着大红唇膏的嘴唇轻启,“干嘛要靠男人?老娘难道活不起?”
叶乔予偏爱大红唇色,冷下脸来,娇艳如血,冷硬如血。喜欢不喜欢的,总过目难忘。于是就有人劝她别这么张扬,小心惹来是非。叶乔予继续冷笑,“是非不是惹出来的,是老天安排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什么都怕,日子还怎么过?”
叶乔予比谁都清楚,女人的是非无非是男人,被拒绝的男人,吃了瘪的男人,心里有鬼的男人,想要找补面子,可不是得寻个茬口出个怨气?拦不住。也不用拦。她常挂在嘴边一句话,“想想清楚好吧,不是老娘求他们,是他们来求我!”这就占足了道理,跟那个依靠和被依靠一个意思。依靠人的气短,被依靠的气长。叶乔予的语气透着强硬也透着轻蔑,冷眼,红唇,一屋子堂皇的背景,想找麻烦的便灰溜溜走了,再来还是满脸讨好堆笑。
也有人不图色,拎着各色礼物银元金条上门,图个事儿。叶乔予眼皮不抬,有时候收,有时候连人带东西扔到门外去,全看自己心情。人们说叶老板背后靠山通了天。说她跟日本人跟新京宫里都关系匪浅,不然怎么能霸占这份产业?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说的越邪乎越好,叶乔予听着当听不到,该怎么着怎么着。
当然她也有仗义出手帮着平事儿的时候,做人做事需要些口碑,也因为不能全叫旁人找住脉络抓准心思。有次一个老头带着一筐鸭蛋来,鸭蛋色杂,看起来是左邻右舍乃至全村凑的。进门扑通跪下,膝盖把地板撞出鼓音,眼里浑浊,泪都在声里,字字都浸泡得酸楚。
闺女被日本人宪兵队抓走了。闺女念过几年书,村里有名的女秀才,也是女婵娟。在村里待不住,成天往县里跑,县里有同学有老师,闺女跟着人参加了一个读书会,只是念书,没干过什么坏事。哪成想就成了抵抗分子?天降横祸。老师知道消息,告诉大家赶紧跑,正巧闺女病在家中,晚了半日,再想跑,保长带着警察找上门,虎狼一样,不容分说,拳打脚踢,专往那不该去的去处招呼,不是人啊,畜生啊。
“被警察带走的?不是日本人?”
“不是呢。是警察,有个常来村里打牌,我都认得。”
叶乔予点了点头,不让老头儿继续说了,说多错多,少说保平安。
老头有一脸肮脏的皱褶,缝隙里是经年累月的辛苦残骸,常见的穷人面相。他的闺女是个清白老实姑娘,小时候懂事,听话,孝顺,老头勒紧裤腰带让闺女识几个字,图将来能许配个好人家,只几个字,三字经百家姓列女传而已。什么读书会?兴许是走在哪条帮家里买菜的小路上,被谁拉去凑个热闹,一次半次的。兴许是被哪个不要脸的看中了,随便安了一个罪名把人带走。这种事常见,为此奉天城里城外的姑娘媳妇都打扮成小子样,头发剪得像狗啃,衣服宽大遮掩身形,脸上还涂着黑一块脏一块的锅底灰。这样也未必能够消灾解难,只为一个虚无的宽心罢了。
叶乔予冷着脸说,“记好了我的话,有人再问,照着说,错一个字,一家子都没命。”
老头连连点头,粗人不蠢,知道轻重。胡婆子把老头带到灶间,下了一大碗杂粮面。老头这才觉出饿,从闺女被带走,几天没正经吃过粮食了,先鞠了一个躬,双手接过,然后把脸埋在碗里,风卷残云吃个香甜。
叶乔予打开保险箱,抓出两根金条放在黑皮手袋里,暗绿纹丝绒旗袍外头套上白色狐狸毛领大衣,出去见了警察署一个姓廖的胖子。半天后回来,闺女跟在身后了。
女孩脸上有淤青,嘴角肿着,衣服倒还算整齐,大幸。叶乔予把人交给老头,想想,叮嘱,“以后别让她念书了,在家好好干活,赶紧找个老实人嫁了。”
老头拉着闺女一起下跪磕头,要闺女认干妈干姐姐。闺女倔,站着不动,也不说谢,眼神直勾勾,透着恨。好像叶乔予是仇人,该千刀万剐。
她不在乎,故意笑出奚落来,“千万别,我可没这么大的福分,受不起,担待不起。”
老头脸上浮了一层愧疚,好像多对不住人,伸手在闺女后背重重打了一下,这么多年没舍得碰的闺女,今儿破了戒。为了谢一次生死,值。
闺女忍着泪,她刚刚在警察署看见叶乔予和那些警察调笑,眉梢眼角阴阴阳阳,话里都是风骚,若说没勾结,谁信?
老头儿挂不住了,膝盖一软,要跪,把闺女的份儿补上。叶姐忙让开,她只是顺手帮忙,是多管闲事,犯不上,一边又叫人进来,请二位哪来哪去,这一宗当没发生过。
“赶紧滚。以后不许跟任何人提到我。咱没见过。”叶姐说着已经走到了楼上。
老头诚惶诚恐,千恩万谢后推着闺女离开。
闺女出了门便甩开老头的手,“谁要这样的女人来救?我宁可死!”
老头回头看,门关上了,估摸话传不到里头去,提着的心放了下来。闺女脸涨得通红,像失了名节,狠狠瞪老头,也是看仇人样,该千刀万剐吗?
“就是你们这样骨头软的中国人太多了,才让汉奸和日本人得了世道!无耻!”闺女扯着嗓子吼,要把声音塞进门里去。
老头脸惨白,嘟囔着,到底是一句话没说出来,手举了一半,到底也没落在闺女身上。
没多久传来消息,闺女在某个清晨离家出走了,据说投奔了西北,也不知道一路千里是否平安抵达。再后来她是好是歹,都是她自己选的命数。老头开着门对众人说,我当她死了。关上门愁出了一脸泪。没几天老头带着老伴进了山,后来也不知如何了。
很快外面有传言,闺女这次出走是因为有混混常去家里捣乱,白天在村落散布关于贞洁的谣言,赶走所有试图前来牵线的媒婆,半夜往院子里扔石头,点柴火垛,搞得一家子不得安生。到底得罪了谁?还能是谁?人撇着嘴角,眼珠一转,半句话咽了回去,答案不言自明。总之是得逞了,背井离乡,死不见尸,当然算家破人亡。造成这样惨剧的人该下地狱。
话长了脚,总能传到想听见的耳里去。小晴翠推开门,身子还在门外,一把声音刀子样捅进来,也是射过楚河汉界的剑,“是你干的?就因为她骂了你?”
叶乔予盯着小晴翠看不见人影的眼,那眼是好看的,像葡萄,所以每次都让人觉得份外惋惜。
小晴翠努着劲看着光处,她能看见模糊轮廓,白蒙蒙的,里头像有影在晃,她便知道这世界还活着。她心里揣着一把火,话便更冷更硬,“你还算是人吗?”
叶乔予回了一声冷笑,“我是不是人有什么所谓,你还有旁的去处?年不归应承你的不算,没我的话,你走不出这楼半步!”
小晴翠回,“你当我不敢一把火烧了这楼?要不是……”
她当然敢,并且做过。那会儿叶乔予刚挂上鸦片专营的牌子,夜里火便先从二楼小套间烧了起来,要不是胡婆子惊醒,喊了众人来救,恐怕这楼真会烧成白地。
“要不是”之后的意思叶乔予也懂,放火之后,总要给楼里上下一个交代,叶乔予提出让胡婆子带着小晴翠住到乡下庄子里去,小晴翠二话不说摸索着打包裹,一副早就盼着离开这儿的样子,胡婆子也不多言,一味叹息,三声叹息夹一句叮嘱,哪个客人不好伺候,哪个厨子喜欢偷嘴,哪个老婆子干活不利索专爱传闲话,都是小事,加在一起也会要人命,都要谨慎着。话说完了,一老一小也到了门口,叶乔予让楼里人都出来看看,谁日后再起刺,这就是榜样。叶乔予说完便等着,人都开口给一老一小求情,外头危险,外头要忍饥挨饿,一个老婆子一个瞎姑娘,遇见事了,只有死路一条。叶乔予不吭声,她在等,等小晴翠认个错,低个头。小晴翠朗声回,她是宁愿死在外头,也不愿意留在这脏地方!
这便是把门堵死了。人也都收了声。帮人有个限度,最怕就是被帮的不领情。叶乔予咬紧牙,叫人开门,生死有命,怪不得她!门刚开一半,年不归撞了进来,他没看小晴翠也没看胡婆子,只冲着叶乔予,城外庄子被日本人占了,当然不光他们的庄子,还有周围四五个村落,都被日本人围了起来,能逃的人逃了,不愿离开祖宅和祖坟的都被杀了。别问女人,别问孩子。这些年了,日本人占了的地方,女人和孩子还能有什么好下场?由头?日本人杀人要由头?给了,说是这些村子都藏匿过抵抗分子。
“她们这是要去哪儿?”年不归像刚看见小晴翠身上的包裹。
哪儿也不去,叶乔予摆了摆手,胡婆子领着小晴翠回了房。
从那之后,小晴翠很久没跟叶乔予说话,反正看不见,就当没这个人。叶乔予想的正相反,只要人在楼里,平平安安,其他的都可以当看不见。
叶乔予没告诉任何人,为了把闺女囫囵个带出来,不光花了金条,还许出去一套小院。那院子在棋盘山脚下,原本属于前朝一个贝勒,有留声机和石榴树,有廊柱也有影壁墙。中西合璧,精致舒展。叶乔予喜欢,从落魄王孙手中买下,打算留着日后养老。
“说那些干什么?花钱是老娘心甘情愿。自己愿意的事儿,跟别人什么相干?”叶乔予对胡婆子如是说。
小晴翠准备转身走,走之前给叶乔予扔下一句,“我下个月满十八了。”
叶乔予说过,等小晴翠满了十八岁,便由她自己做主。算是随口一说?也是真没想到日子如此快。外头还是日本人的天下,她还能做出什么主张来?叶乔予不愿再想,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
又过了些日子,廖胖子因为被人举报勾结抗联输送武器,被抓进了宪兵队,关了一个礼拜,胖子成了瘦子,身上没一块完整的好皮肉,口口声声大叫冤枉,叫到再也叫不出来。可惜没用。日本人才不管是不是真的冤枉,他们榨干净了廖胖子每一分钱,把他的儿子孙子老婆小老婆都关进了监狱。据说廖胖子死的时候嘟囔,“早知道今天,老子当初就该上山。”廖胖子当年在锦州的上司在日本人刚来的时候就带着手下有血性的当了义勇军,廖胖子舍不下家里厚瓦高墙娇妻美妾没跟着去,一路花钱疏通到奉天,继续做他的官,发他的财。所以听见的人都嗤笑,人之将死,胡言乱语。他哪是没想过今天,只是一直侥幸着觉得自己碰不上今天。
廖胖子死之前攀咬出很多不相干的人和地方,窝藏抗联,通匪,仇日,现成的罪名,日本人喜欢,甚至不想核实,通通剿灭。其中包括老头居住的村子。据说那些晚上,村落和村落之间流窜了很多狼和野狗,毛色相近,狰狞类似,被空气中的血腥味激发出来的贪婪欲望让它们的眼里都是红光,它们听见了枪声,婴儿哭声,男人和女人的咒骂声,片刻安静,然后是漫长的安静。没有活口。畜生不算活口。
那封举报信到底出自谁手没人知道。不过大家都记住了,叶老板不是随便骂的,叶老板的好处不是随便拿的。
小院后来没回到叶乔予手里,辗转了几手,下落不明。她是故意不想知道,已经跟自己没关系的事儿,没必要再费一点心思。
4、
墙角的座钟撞了十一下,隔着墙钻进打更人“小心火烛”的提醒。叶乔予伸手按了墙上电铃,一眨眼工夫,胡婆子端着煮好的黄鱼面走了进来。金师爷见了,忙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哎呀呀,难为叶老板还记得。”
叶乔予不搭言,胡婆子满脸堆笑,“金师爷是上海人,想来在这寒山苦水的地方应该念这一口。老婆子手艺不好,黄鱼也不如您家里的新鲜,对付着吧,是份心意。日后还要您老人家多体恤。”
金师爷不再虚推,筷子夹了放进嘴里,尝出似是而非的乡味。不怪她们,到底是乡下人,嘴里的面和眼前的摆设一样,一心向洋,不伦不类。也是野心太盛,什么都想占,忘了自家的出身和本事。想到这儿,黄鱼索然无味,干脆放下筷子,把盘桓了几个钟头也没挑明的话说明白——不是有意拖延,是想试探虚实,为人处世最忌讳鲁莽,他的保身之道,所以不管是谁当家,他都是奉天城里数一数二的金师爷,现在开口,是当还这一碗面的人情。他向来是公道的,骨子里的瞧不上和一碗面的情分,一码一码清清楚楚。
“阿拉只是一个说客,盐里没我醋里也没我,为的是帮忙。一手托两家,盼着两家和气。”金师爷直了直腰杆,开口带出乡音,有意和人和事都拉开一点距离,成了自然有一份功劳,不成却是怪不到他头上,“三年前,叶老板在殷先生手里拆借了一万大洋,四分定息,说了三年后本息归还,如今已经到了日子。”
叶乔予早想到这一层,只是等着讨债的先开口,眼睛一瞟,胡婆子便回身打开红木柜门,取出支票放在金师爷手眼都能及的地方。预备好了的,就等在在十二点之前拿出来。嘴角一撇,有些不屑更多是心酸,演给金师爷看。女人支撑门面不容易,积攒下来要受多少委屈,看看那些利息,早一天早一个时辰给出去都要肉疼。
金师爷眼皮一抬,多少有些意外,这女人心思够沉,从他进门到这会儿两个小时的工夫,硬忍着,等他开口,兵来将挡的策略。应该也知道不光是要债这么简单。接下来有得聊了。好在,他也不急。
叶乔予淡淡开口,“麻烦金师爷带个话,钱是钱,情是情,山高路远,日后殷先生有用得找萃英楼的地方,一定全力以赴。”
到底还是女人,沉不到底,一句话漏出机锋,便让老江湖有处可撬,金师爷抿了一下稀薄胡须,慢慢把视线对准支票,盯紧了一会儿,才露出愕然,“叶老板,不对啊。”
叶乔予愣了一下,胡婆子正在添茶,手一顿,茶水溅出一滴,落在黑色桌面上,她手掌一抹,了无痕迹。
金师爷笑笑,“侬是贵人多忘事。当年借钱,走的是渣打银行,现在还钱,看看,侬给的这是东亚银行的支票。”
当年没跟英国人开战,现在英国香港总督关在大东战俘营一年了。这便是鸡蛋里挑骨头。刀锋都在后头,等着切割就好。静待下文。叶乔予瞟了一眼茶杯,水凉了,胡婆子识眼色,推门出去找开水,顺便看看楼上楼下的动静,操持一个生意不容易,她把这儿当家,做事都是本分。
金师爷在脚步声远了才开口,“殷先生没有难为叶老板的意思,不然也不会慷慨解囊。”
四分息,好慷慨。叶乔予盯着窗,玻璃折射着水晶灯的光影,斑斓温暖,挡住了满天风雪。她也直了直身子,眉目清淡,好像无所谓,也像是无所惧,惯用的姿态,随人怎么去想。
“殷先生想了一个好办法,给您定了车票,三天后去新京,店面选好了,您想做酒楼也好,茶楼也好,干脆放出去收租也好,全凭您的心意,这儿……连店带人,殷先生帮您照料。”金师爷顿了一下,“您别怪我多嘴,做人最要紧是见好就收,次一等是急流勇退,都能保平安。奉天看着安稳,但哪日不见枪响?波澜都在水下头,谁知道什么时候掀起惊涛巨浪?殷先生厚道,也是看在同胞份上,换了旁人,拿着欠条,收了店,赶了人,也是情理之中。”
金师爷抬了抬眼,墙角的座钟眼看就要敲到12点。这是提醒,也是威胁,过了十二点,叶乔予拿不出钱,这萃英楼就换了主了。
“若我不依呢。”
叶乔予冷下脸,厌恶嫌弃都挂了出来。她有些累了,装客套累心,悬而未决伤神,她没工夫跟他打太极,不如直接掀翻桌面,看看下头到底藏着什么勾当。
金师爷还是一副笑脸,说和人的面具,几十年挂在脸上,成了皮肉,还是捏了一下胡须,装成斟酌,其实都已经预备好了对答,“欠债还钱这是其一。和气生财这是其二。叶老板这些年风雨跌宕,不会不明白吧?何苦把事情逼到绝路上。弄得大家不忍心。”
话到这儿才算真的挑明。赤裸裸的胁迫,还要装成各有各的无奈。下手杀人的不忍心,倒是受死的活该要伸出头?如果说之前的遮掩让叶乔予厌烦,此刻刀剑出窍的利落反倒让她多了些意兴,许是骨子里好斗不服输的天性使然,眸子闪一下,话便出了口,“何必绕生意经。您不过是来下最后通牒,恐怕就算我拿出渣打的本票,殷先生也会找出其他毛病来。事情从没有圆满的,本子上滴个墨水点都能算做错要重新来过。”
金师爷忍不住点了头。
“他是势在必得。您呢,为我好,让我退让一步,海阔天空。还有一句树挪死人挪活,凭我的本事,不管到哪里都能支撑出一个场面来。”
都是金师爷想说没来得及说的,但听来却是另一种味道。
“麻烦您带个话回去。钱在东亚银行。他随时去提。这萃英楼吗,我是不会放手的。甭管是阴先生还是晴先生,想要,除非我死!”叶乔予一口气说完,不等金师爷回话,两扇雕着喜鹊登枝的门从外头推开了,胡婆子站在门边,抬手送客。金师爷也不气恼,只要对家说准了,他照实了回话就是。还是那句,盐里没他,醋里也没他。
走到楼外,几步上了北市场四家马车宽的主街,看见卖糖葫芦的三丫头和卖牛肉包子的毛球,金师爷摸出票子各买了一份,手里拎着,哼着“定军山”摇晃着走了。路灯把人影拉长,雪星星点点落下,冬是好个冬,有凛冽的气氛在,干硬爽快,比记忆里湿寒的江南舒服。倒是黄鱼面和牛肉包子都不如城隍庙的小笼包熨帖,还是要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