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忽停忽下,像攒了一口气儿,雪花大了些,结成片,落地不化。
叶乔予和金师爷周旋的时候,萃英楼二楼套间里,小晴翠正“看着”年不归。年不归挤出一张笑脸,笑出来是为了让小晴翠安心的,哪怕小晴翠看不见,可她说过,人笑起来是有味道的,他脸上有笑容,她便能闻见桃花香。
现在有没有?他没问。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她便问了,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他说像个大白馒头,像沾粘豆包的白砂糖。他们现在很少吃白面馒头,也很少见到雪白的砂糖。她记得五岁那年春节,姥爷从要好的俄国杂货铺老板处得到了一袋糯米,让她娘蒸出来,撵成米粉,做出雪白的粘豆包。她咽了口水,笃定的告诉年不归,像糯米粘豆包。不用沾糖,有清甜的米香。年不归说那是元宵,他见过,闹花灯的时候北市场南市场都有摊贩在街边晃元宵,糯米粉在簸箕里头绕着糖心滚来滚去,滚成一个雪球。她说,真想吃啊。他说,好,等闹花灯的时候我带你去。她便笑了,也就不阻拦年不归去办正事,反正他会回来。答应她的,他都会做到。
年不归答应过黎多难一辈子看顾小晴翠,答应过小晴翠会帮黎多难报仇。
她听见门开门关,听见他的脚步声消失,窝在独属于她的黑暗里。周围弥漫着鸦片沉香,她轻轻呼吸,想离这一切远一点,更远一点。她要缩得足够小,就能回到五岁,回到充满色彩的时候,娘坐在阳光下缝补并不需要缝补的衣衫,偶尔叹气,姥爷总是在练字,饱满的笔尖在纸上游走,她站在凳子上看,人字很好认,之像草丛里的小青蛇,初复杂一点,但后面是好听的“性本善”,像唱歌。
2、
年不归老家在更北处的宁古塔,据说祖上也出过将军,声名显赫,家族兴旺。年不归不能免俗,有来历总好过没来历,无根浮萍是最贱的命,他应该好许多。
年不归原本叫年十七,据说出生时,屯上过了马队,十六匹马,马背上十六条汉子,个个威风。爹见了喜欢,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拿出好酒好肉招待,拿出盘缠相送,一路送到江边。回来时家里多了一个小十七。家人叫,外人也叫。
那时候已经没了皇上,有边帅,军人一样戍边,一样想着拼着一身筋骨闯荡出家业。爹是副将,后来叫将军,有房有地,又是壮年,很容易忘了老话,比如风萧萧兮易水寒,可怜无定河边骨,朱门酒肉臭,狡兔死走狗烹等等。从年十七记事起爹娘就不在了,说来无非是当年仗着势和权,打了某人多少军棍。为的是军威,惩罚骚扰民人的兵痞,可下手过于重,伤了人的根本,算灭了人满门。人多年后卷土重来,老而益壮,所以年家全家死光,只剩年十七一个,因为淘气睡在床下躲过一劫。跟着一个常到家里讨饭的瞎眼老汉一路流浪,往南走,南边好活人。老汉得过年十七娘给的白面馒头,正月得过年将军给的红包赏钱。老汉说年家一家都仁义,不该落到如此下场。年十七和老汉睡在破庙里,听他一边打鼾一边捉虱子,两不耽误。
一路走到奉天,后来年十七当自己是奉天人,索性改了名字叫年不归,永不归去的意思。老汉临死前说,对不住将军的恩情,可惜了年家的骨血。他的意思是当年从宁古塔带了年十七出来,是准备要寻亲的,谁知道亲没寻到,反落了病饿死在街头的下场。再无回去寻根问祖光耀门楣的可能。他病入膏肓,觉得年十七的结局多半也如此,所以才“可惜”。年不归当他说浑话。昏天黑日的世界,没人可惜。他死了,年不归独个也能活。他还没活明白呢,所以不舍得死。老汉咽气,眼睛睁老大。
街头生活也有好处,总能喊出一大帮子同样没着没落的兄弟,大家搭把手,草席有了,坑挖好了,连插在坟头的柳枝儿都掐好了。有个兄弟跑到寿衣铺子唱了半天莲花落,连装老衣服都弄了来。据说是给一户财主家做的,财主被日本人定了通匪,弄死在牢里,家里不敢收尸,便宜了老汉。年不归磕了三个头,摔了孝子盆,还上了一路颠沛中被关照的人情。他不喜欢欠人的。想到老汉半夜偷人家新媳妇晾出来的衣服白天换窝头,他忍不住笑了。老汉说,“笑啥呢,我是瞎子,我怎么知道是新媳妇的衣服?还不是你小子作怪?”他说赶紧跑吧,看人家男人和狗都跑出来了。
老汉死了,眼前没了故旧亲友。年不归不怕。因为放眼看,身边几个围着的小子都破衣烂衫,都瘪着肚子,都没爹没娘没亲没眷,都活着呢。讨饭,小偷小摸,被抓到了挨打,打不死继续活。干零工,饿急了烤过病死的野狗,抹上别人家咸菜缸里偷来的盐疙瘩,满四野焦香。人流口水,树林里头闪着绿光的是狼和野狗的杂种后代,它们从喉咙深处发出暗哑嘶吼。它们也饿,惧着火光,强忍着。忍吧,等人散了,火灭了,总有骨头可以塞牙缝。骨头都没啃太净,算小流浪汉的心意。
有人不敢吃,怕得什么疯症,说的吓人。年不归不怕,总比饿死强。他吃了,吃的多,也好好的,看来老天爷还是眷顾的。
混了几年,十二岁上年不归进了木帮。
他是在药铺门口耍光棍,用生锈的铁钉割自己胳膊讹药材的时候被黎多难撞见的。药铺老板正准备要伙计狠狠打他一顿,黎多难一个眼神,老板愣了一下,命令没发下去,因为不知道小光棍和黎多难是什么关系,也不太明白黎多难眼神里的意思。有个着急表现的伙计冲过来狠踢了年不归一脚,他抬起胳膊把血抹了满脸,硬铮铮站着。
其实他没办法,一起混在破庙街头的好兄弟病得要死了,没钱买药,只能靠鲜血淋漓胡搅蛮缠来救命。不能怪药铺老板心狠,被日本人压榨了这些年,穷透了,也等着钱买米下锅,伙计是挨不得饿的,饿了会偷会抢会砸,老婆孩子也挨不得饿,饿了会哭会闹会到大街上让他没脸。他站出了苦相,比年不归还苦。黎多难给了钱拿了药,让年不归回去救命,让药铺老板等上了板去寻他,有笔生意商量。老板笑出了苦瓜样。
年不归转身就跑,没顾上问恩人大名,只记得他身量高,胸膛阔,络腮胡子根根硬茬,像传说中的武将军,岳飞,关羽,秦琼。好些年没在街面上看见这样的人物了。以前见过,模糊印象里,爹就这样。
他那兄弟命不好,吃了几副药还是一命归西,对了,就是宁可饿着啃指甲也不吃狗肉的那个,大眼圆脸,下巴上有颗红色肉痦子,总说自己这是大富大贵的面相。说到时候咱们一伙子人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还许给在场的小哥们一人俩老婆。他自己要四个老婆,一个给他生孩子,一个给他捶腿,一个给他做饭,一个给他洗澡。他老家最大的财主就是这么过日子的。他死了的爹说这是皇上的日子。
他惜命,却没扛过短命去。死之前一直在哭着喊娘,把破庙里的老鼠都吵烦了,从洞里钻出来,四处乱跑。小哥几个蹲在庙门口,看天看地骂天骂地,吵了半夜。天亮前一切归于平静。
年不归把他埋在了老汉旁边,叮嘱老汉多关照。旁的兄弟唱了半天莲花落,从纸扎铺弄来了四个纸扎人,四个白脸红唇的女人,穿着红的粉的纸衣裳。烧的时候,竹节发出爆炸样的噼啪声,像是他已经等不及,入了洞房。小哥几个嘻嘻笑,笑容底下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悲凉。他们应该意识到这也是他们的命运,所以愈加放肆,甚至打赌看谁晚上想要在旁边挖个墓穴一起睡。
年不归回到药铺打听,伙计正在擦柜台,就是打他的那个,后来被老板骂了两句,罚到后院搬药材,晚上吃饭后,老板偷塞过来手掌大的地瓜,伙计忘了疼和恨。现在老板在后院午睡,年不归递过去一根烟卷,他抬眼皮,接住,便知无不言了。
帮年不归的是木帮帮主黎多难。河南人,爹娘逃荒用箩筐挑来了东北,爹娘给地主种地,他跟着地主家的护院学拳脚,和地主家的小姐闹了私情。郭松龄闹事,进军时候战火波及了村子,正好他和小姐的私情被人发现,无奈只能跟着乱兵走。兵败了,他跟着木帮走起了江湖。然后呢,年不归追问。没防备老板走了出来,伙计一溜烟跑远,带起一点灰尘。
然后就接了香堂,做了帮主。老板没有谈兴,只是不好太过冷脸,您还有什么事?我这儿还要做买卖,就不多留您嘞。年不归其实想问怎么就做了帮主,这中间有多少曲折故事,他在离开药铺时候脚步越发坚定。
年不归按着老板的指点找到了木帮,进门黎多难给行礼。黎多难叫人带他去厨房,吃饱了再说话。那天年不归吃了三碗冒尖的高梁米饭,吃了三根有小胳膊粗的大葱蘸酱,院子里的人围着看,他吃得更欢。黎多难听见动静过来看,边看边笑,又让人端出了一盘猪头肉,冒着油光浸着油水的肉颤巍巍的扎他的眼。黎多难让年不归敞开肚皮吃,问要不要留下。话音刚落,年不归忍着翻滚的馋虫,赶紧放下饭碗跪下磕头。黎多难笑了,帮里的师兄们说,行,这小子够机灵。
年不归后来知道黎多难早不收人了,已经是满洲国,好人都走了,剩下的人要么没骨头要么太诡诈,没的给自己找麻烦,坏了名声。黎多难要名声,不然木帮行走江湖,要平添很多磕磕绊绊。他拍了拍年不归还嫌瘦小的肩膀,说,“你小子仁义,是个好种。”黎多难还说,照这个肚皮,将来是个卖力气的好把势。年不归满嘴里都是猪头肉,现在旁人说啥都行。晚上年不归睡在砖瓦房热炕头,半夜肚子绞着疼,想张嘴喊,呼出来的臭气把自己熏着了。师兄们笑着骂,他羞得把脸埋进枕头里,正好方便师兄们把他卷在被窝里扛到院子里,他成了饼里的葱。
在木帮年不归算过上了好日子,顿顿吃得饱,再没吃过那么多。
3、
三经街南北向,当初被大帅请来做城市设计的比利时人在纸上画了几条线,南北为街,东西为路,原本横平竖直,可惜有些人的宅子不能动,有些牵扯到什么风水根基更动不得。大帅不想因为这些事跟老兄弟们闹别扭,一场牌局下来,转过身传话,将就着吧,天底下哪有笔直朝天的路?又他妈的不是黄泉路,那么直溜干什么?拿钱干活的比利时人笑笑,他漂洋过海千里迢迢,不想跟钱过不去。于是奉天城的街道不管东西还是南北都不直也不正,倒多了很多三岔路,比如三经街和二经街,一条往西南一条往东南,就在十一纬路上交错了,也不算完全交错,十一纬路也是东南加西北的行走,中间落出一块三角地,不,应该说,这是块不能动的三角地,汤司令请了风水先生镶看过,仅次于龙脉,能保子孙万代公侯将相。风水先生自称师从钦天监,历朝历代都是给皇家服务的,汤司令信。
那场牌局上,汤司令一边摸着骨牌一边说,大哥,咱们刀头舔血这么多年,你总不能让兄弟连个睡觉的地方都保不住吧?自然是不能,于是几条街就绕着汤公馆,那会儿还不算公馆,修路和修宅子同时进行。为了怕汤司令一高兴再多弄个花园,十一纬路就要少块肉,修路的一日都不敢松懈。为了让工人不松懈,据说那些日子工地上顿顿有肉有大饼,工钱比寻常多了三成。人人都说大帅的好,说汤司令的好。也是托了汤司令的福,后来他宅邸后面人字排开两趟宅院,多是给各国使节来住,白色栅栏门前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和色彩斑斓的灯,若到了圣诞节元旦各国国庆日,女人们穿着大蓬裙举着阳伞摇曳生姿,给两条街平添了不少风景。
这点事可能寻常人早就忘了,不过年不归都记得。当初黎多难揪着他的耳朵说,木帮吃的就是路上的饭,哪条路通哪里,有没有近路可以抄,有没有救命的生门可以用,一定要心里有数。木帮都是苦哈哈,卖腿脚的力气,能少花一分是一分。黎多难说的年不归都记着,耳朵越疼,记得越牢靠。估摸着是因为耳朵连着心。可惜黎帮主走的早,不然他能学的一定更多。
所以呢,这汤公馆你说是在三经街上,还是在十一纬路上,还是在二经街上?年不归觉得是三经街,因为公馆后院生隔出一条小路上开了一个暗门,只通三经街。
如今汤司令早在天津做了寓公,这所他寄予厚望的宅邸被日本人收去,现在是满铁调查部用来关押秘密囚犯的暗点。那些囚犯多是政治犯,不想当顺民的年轻学生,关内来的共产党或者国民党,潜藏在奉天城的抵抗组织,还有山里抓来的抗联和山林队的头头脑脑。他们短暂留下性命,接受拷打,因为日本人需要他们吐露更多的同党。多半失望,所以他们会很快被打死,或枪毙,总有尸体从那栋本该有神灵眷顾的宅院拉出来,从十一纬路往东再从一经街奔南,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这不是个好地方。中国人不愿意靠近。日本人不放松警惕,满铁自备的巡逻队一刻钟出来巡查一次。一刻钟,够年不归办事。
潘驼子顶风冒雪跑来应该是还想出卖个谁,年不归不太关心,只想让他死。或者换个念头想这也是黎多难庇佑,让潘驼子抽足了烟,大了胆子,又不好拉上三井。宪兵队和满铁调查部向来有嫌隙,为了抢功劳或是抢地盘,狗咬狗,不会咬死,剩下的毛是各自的利。潘驼子站墙头,谁也不打算得罪,三井理解,何况潘驼子吃两家,最后的大头还是落在宪兵队,三井索性睁一眼闭一眼,这才给年不归送上了这个大好时机。他等了好久,忍了好久,才到手的机会。
4、
年不归坐在老六的飞马牌脚踏车后头,这车是老六的宝贝,在一次和人打赌后得来,赌命,有人帮日本人办事,寻找抗日分子踪迹,车是在捣毁了一个抵抗组织窝点后的奖赏,人和车的照片登上了奉天日报。木帮几个兄弟围着火炉赌谁能先把汉奸弄死。老六不认字,认出了人,小时候一条胡同长大。老六说,我来。后来老六带了车回来,胳膊上有伤,子弹贯穿过去,没伤到骨头,在床上躺了两天,一言不发。
人和车都躲在暗巷的阴影里,雪花不管暗影如墙遮蔽,劈头盖脸落下,想把年不归化成雪人。老六马脸,厚嘴唇,三角眼,眼白多,不死盯人的时候显厚道,他想动动胳膊腿,看年不归不动,也没敢动,咬牙挺着。年不归能听见他牙齿打战的声音,明白就算占成一个冰雕他也没二话。
没多大工夫,该来的都来了,时间咬的刚刚好。年不归看着金牙、乌头和根柱在三个街口按照事先安排都下了铁蔌粒。铁蔌粒就是铁雪花,六角菱形,穿成一串,剔透冰冷,年不归一个个过了手,确保足够锋利。他们布置好了陷阱,一左两右穿插他身后,他们沉默站着,他听见更大的牙齿打战的声音,像将军征战时候的鼓点。他们都看着他。等待一个手势。他怎么早有了先见之明?呸,他不过是太熟奉天的路,又用最笨的方法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做好了估算。所以你看,想成事,说是拼运气其实拼的还是力气,最多区别在聪明力气还是笨力气。
雪落得快,三排铁蔌粒转眼便踪迹皆无。等事一了,有人来收拾残局,稀里哗啦卷成一堆,当垃圾当废品当不吉,远远扔到一边,再无人想起。想来世间万物都如此,本以为尖锐锋利可抵抗一切,其实也是雁过不留痕。无谓太多感慨。
年不归看冷了眼,把视线对准了街灯,顺着灯影找路的尽头,不管是哪条路,总归有一条,会出现潘驼子那辆美国福特,不管车从那个方向来,都保证让他甩尾到三经街上。潘驼子预感有危险,一准儿下车往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冲,这就是他的鬼门关。年不归自个儿守在最后一道关口,他要亲手击毙潘驼子,亲手给黎多难报仇。就算车声枪声会惊动汤公馆里面的日本人也在所不惜。
都想好了的,只要能报仇,把命扔在这里,算命得其所。
年不归,又名年十七,墓碑上就这一行字。他觉得值,活得够本,还赚了。因为知道总还有人记得我。叶姐和小晴翠都会给他烧纸宝,叶姐还能带着他最喜欢吃的饺子和酒,他在那头可以孝敬黎多难,吃饱了跟师兄们撂跤,他现在未必不是他们的对手,想想觉得挺美。
文远峰开着庞蒂亚克碾碎一地雪花疾驰进年不归视线的时候,他刚刚在心里默念了黎多难和师兄们的名字。一个人沉浸在往事和悲伤中,总会有那么一点反应迟钝,所以他只能眼看着文远峰把车将将好停在铁蔌粒边,如果拿尺子去量,兴许轮胎和铁针相距只有分毫。就是这分毫,让文远峰可以安然无恙,而紧跟在他后面的福特则一头撞上了他的车尾。砰!暗响。碎在北风呼啸里,没惊动宅院里的人。巡逻队应该还有五分钟出来。雪大,他们也懒得多走一步。
年不归愣了,突然出现的变故让所有计划毁于一旦,好在他手里有枪,可以随时开枪,可潘驼子现在正好在射击死角。旁人手里也有枪,但他们没有号令不许开枪。他们兴许有机会,但年不归设定的规矩剥夺了他们的机会。机会总是转瞬即逝,潘驼子现在处于所有人的射击死角。
所有的经验和计算告诉他,现在贸然出击,无法同归于尽,枪响却足够招出人来,一击不中,没第二次机会,只能得不偿失。年不归冰雕一样站着,于是所有人都眼看着文远峰从车上走下来,他们好像都听见了他微微一声叹息,他们确定看见了他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文远峰穿着黑色派司大衣站在雪地里,英挺孤寂,汽车升腾的尾气让这一幕有些模糊虚幻,也让后来人们的回忆各说不一。但确定的是,他走到福特前,掏出了一张证件,晃了一下,随后把潘驼子带到了自己车上,对,在上车前,他还踢出了雪地里的铁蔌粒,黑色的金属光芒让潘驼子觉得一阵眼珠刺痛,踉跄跳起扑进了后座。年不归好像看到潘驼子脸上浮现出大难不死的笑纹,雪地上暴起的雪雾是一种嘲讽。
文远峰对着三经街的暗巷微微颔首,好像他能看见暗影拐角处的年不归。雪下的得寸进尺,把世间万物视为无物,在这样的雪幕下,真的和假的,谁又能看得清楚?可偏文远峰的目光笃定淡然,分明却又是看清楚了。且让所有人明白,他能看清楚他想要看见的一切。
文远峰上了车,一阵低沉的轰响被北风拍哑,黑色庞蒂亚克消失在雪夜深处,把刚刚发生的扔在身后,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确实他妈的什么都没发生。
年不归觉得自己好像被引入了一个梦境,又好像是自己的梦被人打碎了,心口有说不出的憋屈,啐了一口,雪地上闪现了一丝殷红,他把牙咬出了血,现世报。手里的枪攥紧了,再抬头,遇上了老六金牙乌头几个切切的目光,所有人都指望他拿主意。追?撤?拼了?
一命换一命是年不归能接受的最赔本的买卖,且最好只赔上自己的一条烂命。也是因为有那么多人命在前头,这才不亏。眼看着对方来历不明,又分明来头不小,把这几条命都搭上?下到地府,黎多难会骂死人。
“臭小子,怎么不活活蠢死你?”黎多难生气的时候,胳膊上鼓起小耗子一样的肉疙瘩,胡子眉毛都挺立着,正当壮年的汉子,看着粗糙,一肚子计谋。不然木帮也不会在他手上扬了名。不然叶姐也不会一直忘不掉。
“你小子记住,当爷们不怕拼命,但得值得。为了一副药就伤自己,仁义了,可傻不傻?”黎多难亲自教他读书写字看兵法,他说你看不懂,先记住,早晚懂了。
年不归把枪入了袋,围巾拉起遮上半张脸,一只手张开四根手指,金牙和乌头拧身冲进了早就看好的对街小花园,根柱、老六把藏在树丛里的脚踏车推了出来。风忽地大了,咆哮着,卷起一地雪浪。他跳上车,用力踩踏,碾雪浪而行。
一分钟后,巡逻队出来,只看见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还活着,雪花砸在脸上,冷,生疼,忽然很想大吼一声,确实吼了出来。呼啸的风会掩盖世间一切声音。雪花砸进嘴里,冷,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