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赵彦之2024-07-08 17:038,774

  1、

    冬月十一。

  乙巳日。

  覆灯火。

  2、

  楼梯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每一步都松软,云里雾里一样。转角处有窗,学了外国的式样,用花玻璃拼出叫不出名字的图案,总是一尘不染的,吊顶的灯光洒下来,照出外头一片茫茫雪色。在这楼里是感觉不到寒冷的,当然,夏日也不会感觉到热,因为没了四季,这楼里也就没了日月,人像活在了时间之外,说成是浑噩也好,说成是神仙也行,见仁见智。对胡婆子来说,这便是最好的“家”,有自成一统的安全,有长长久久的盼头。她是可以闭上眼完全不管窗外事,只是拦不住事儿要进来。

  进来也不怕,叶乔予有本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胡婆子无比笃定,其实两人认识没几年,但在心里,胡婆子把叶乔予当至亲的人。若她有个女儿……偶尔会这样想个开头,仅仅是开口,万不能再想,那是越矩。胡婆子是在规矩里过了一辈子的,各处有不同的规矩,有些复杂,有些简单,一条“尊卑有别”亘古不变。对这萃英楼,叶乔予便是尊,虽然年轻,任性,可老板就是老板,说一不二。再亲近,与人家也是知下情,她不能蹬鼻子上脸,这是分寸。

  再进到小客厅,墙角的座钟已经走到了一点。应该是奉天最静的时分,楼里因了灯火的故,是静中的热闹,没声音的喧腾。这屋里也一样,虽然金师爷走了,可留下的声气还在,挤挤挨挨的,把静挤出去了,把人挤小了。叶乔予缩在灯影下头,被那些声气捆住了。总要有个外来的声音撞破,像把疖子挑出头。痛是要痛一下的,痛过便好了。叶乔予是不许人见到自身上长了疖子的,胡婆子迈进门里两步,她便从灯影里撑了出来,还是清清冷冷的样子,可眼底的那抹沉是骗不了人的。

  胡婆子把五红羹放在桃木几上,热气丝丝缕缕从浓厚的结成膜的缝隙里钻出来,似有若无的香气蔓延开,遮掩了胡婆子的担忧愁容。

  “要不要请文先生来一起想个办法?”胡婆子小声说,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说完紧着退了半步,每个细微动作都拿捏了尺寸,满脸尽心尽力才敢进言的惶恐。

  叶乔予拿起调羹,一下下搅动,撇一个眼风,没埋怨,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淡淡开口,“殷白辰倒是好胃口。”

  胡婆子抽出衣襟里的手绢子在桌上擦拭,钟摆晃动,窗上冻了冰花,街灯月色一起打进来,冰花便妖娆了。

  “早没想过他会是这种人。”只要是人就有办法应对。因为人总有弱点短处,再强些,也逃不出人的规矩去。叶乔予忽地一笑,胡婆子放心了。

  殷白辰原是东北军将帅之子,和张家公子并称奉天四少。据说家私就算比不上张家也差不了几分。少年佻达,中学西学文学武学,天分不坏,居然凭自己实力考上了德国军校,成为当年一段佳话。

  风云乍起,父辈或投降或远遁,他在欧洲多年,研习资本和民生,深谙钱才是硬道理,决心留下做顺民守家产,等待风云落。新政权表示欢迎,安排了闲职,偶尔代表旧人出席某些庆典,比如满洲国国庆阅兵,他提前三天从奉天去往新京,随行带着三个行李箱,住进大和旅馆常年租下的包间,已经有包打听送来关于庆典人员名单和未确认但极有可能出席的权贵名单,他要根据他们的习惯搭配衣物。新京不缺好裁缝,能在最短时间内按照他的需求改制出来。当然也是他出手豪爽,其他客人自然比不得。到了典礼时,他安静坐在主席台一隅,衣冠楚楚,和周围陌生人握手微笑,转天出现在报纸上。这很有助他的经济事业,所以虽然繁琐,但乐此不疲。

  几年中,没见他做过什么实业,家私已经翻了倍,又不参与其他,所以朋友多,眼红的人少,提起多是一声艳羡,兴许心里有鄙夷,但人都精,知道坏话是存不住的,多少人想往上贴,需要敲门踏脚的砖,干嘛给人搭梯子。他对众人往往一视同仁,父辈旧友,新出头的当红,甚至落魄下的故交,都是在商言商。商在他而言就是放贷,一律四分利。

  叶乔予和他相识在老同泽俱乐部的酒宴上,彼时已经改了名字叫“共荣会馆”,幕后是关东军某位高官,从不露面,经营不用操心,每个月有会计科来人核账,头几次惊讶于利润如此丰厚,后成了习惯,以为生意本就简单,是蠢人弄坏了,又打算将来回到东京可以照样原搬,地址选在银座,几辈子保富贵。那日是奉天警署包下会馆招待新京警务总部来员,奉天这边几乎全部出动,有位份的获准邀请“亲属”出席,叶乔予接的便是廖胖子的帖子,心里明白,廖胖子惦记的是从不或缺的“小心意”,不好让他失望。打算略站站就走,被热心的廖胖子拉住四处打招呼,一圈下来,站在殷白辰面前。廖胖子没说职位,只说是故交,又说是个通天的人,以后多多交往,多多合作。叶乔予识得殷白辰身上的衬衫是上海来的最新款,海路已经中断,走私都是紧俏必须,还有心有能力占位置买衬衫,说明此人确实不凡,便故意更冷几分,果然撩拨起殷白辰的心性,掏出烫金名片双手奉上。

  二次便是借贷,渣打银行驻奉天办事处的办公室,金师爷做中人,签下十几张纸的借款合约,中英日三种文字,签下名字,银行襄理开出本票,殷白辰伸手出来,“合作愉快”。

  怕不是当时已经做好了要拿走萃英楼的打算?

  “想瞎了他的心。”叶乔予扔下最后一句,夜很深了,楼里楼外都安静许多,该歇着了,看一眼胡婆子,弯出一个笑纹,“放心,天塌不下来。”

  3、

  没人知道三年前叶乔予为什么借贷,胡婆子暗自琢磨,细枝末节,鸡毛蒜皮,没半分踪迹。一万块大洋,若在北平,足够买下十座四合院,若换成旁人,够活几辈子。就算是富裕人家,也不会眼皮都不眨的欠下这么大一笔钱。叶乔予跟没事儿一样,三年,一个字没提。好像忘了,胡婆子有段时间是真忘了,猛一忽想起,第一个念头是还了吧,估计早就偷摸还了。毕竟萃英楼的生意在这儿摆着,日常流水是连绵不绝的大洋响。胡婆子错了,错到十万八千里了。

  叶乔予没外人以为的那么有钱,场面大,用钱的去处多,她也不是俭省的,甚至可以说挥霍,吃穿用都要力所能及范围里最好的。凭什么不?她有本事赚,有底气花。旁人艳羡嫉妒,跟她无关。所以剩下的不多,够还债。却被打了退票,还是这么个无理闹三分的退法,这就是宣战。开买卖做生意,不怕有人闹事,从借钱开始叶乔予已经在暗中调查殷白辰,底细,性格,兴趣,爱什么恨什么,喜欢钱多些还是喜欢权多些,有没有相好,是长久以往,还是三天两头换新人。回复说跟一般纨绔差不多,跑马跑狗,酒席宴会,吃香喝辣,穿上最讲究,女人常换。比一般纨绔强的是会赚钱。继续细查,信天主还是菩萨,暗地里玩牌九还是德扑,有没有逼债到让人跳楼卖闺女。逛庙也做弥撒,牌九麻将纸牌二十一点都上手,主要是看和谁在一起。讨债时候有手段,但不亲自出面,宪兵警察城防乃至江湖道,总有转弯抹角的办法,让人恨不到他身上。

  “和你有点像。”年不归嘻嘻笑,一副没正经的样子。

  “知道了也不恨?”叶乔予瞟了一眼,廖胖子恨死她了。做鬼也不想放过她。

  “那就只能等下辈子了。”年不归继续笑,往嘴里塞酸菜馅饺子,到了冬天,他吃不腻,嘴角冒油,“投胎争气点,再回来报仇。”

  叶乔予福至心灵,或者叫病急乱投医,反正是话跑在脑子前,“他和廖胖子关系如何?”不算完全胡乱揣测,都是东北军出身,说不定有旁人不知的渊源。从远处查,十几年二十年都行。

  无心的一句话,年不归习惯认真去办,擦干净油嘴,说最多两天给你回话,说完窜了出去。挺大的人,浑身还是压不住的孩子气。也好,办事不拖沓,两天后窜回来说姐,还得是你!

  简单说廖胖子救过殷白辰的命。准确的说,是救了殷白辰和他娘两条命。那时候殷白辰还在娘肚子里,青楼出身的娘想母凭子贵,但军头看中了诗书人家有根底的黄花闺女,那户人家也愿意。军头让廖胖子出面解决了母子。廖胖子见到殷白辰的娘,那女人使了钱,或者还有别的手段,居然策反了廖胖子。没多久,军头信赖久了的仙家特特找上门,开口就是大难临头,想消灾,必要让属龙的儿子进门顶了香火,这龙可不是一般的龙,是天上的龙子,自带富贵不说,还能消灾劫难。军头半信半疑,大帅忽然起了讨伐大战的念头,要军头去打头阵。头阵冲锋危险,若败了还会被严惩。军头怀疑是自己和关内暗通贸易让大帅起了铲除的心,这真真是大难临头。于是全信。这会儿担心廖胖子解决的太彻底,那就只能拿他祭旗了。廖胖子见面先认错,跪下认,实在是不忍心,到底是两条命,到底是您的亲骨血。话没说完,军头笑出眼泪,连说了三个好。

  这事儿是隐秘,到军头死了,日本人来了,廖胖子都没跟外人说过。倒是仙家某次喝多了酒,看着蒸腾的火锅热气心绪起伏,当成行善积德吹嘘出来,说,想当初要不是他和廖胖子合谋,哪有殷白辰的今天?连他的人影都没有。

  叶乔予想,这就是命门。所以,怕什么呢。

  4、

  天大黑的时候,东边传来爆炸声,然后是枪响,这不稀奇,多少年了,没响声的夜有几个?留宿的客人都在酣睡,看着灶火的厨子半闭着眼,胡婆子回了房,她睡得晚又轻,天亮便起,说是人老觉少,其实是想多帮叶乔予分担些。叶乔予想泡一个热水澡,饶是蹑手蹑脚,胡婆子还是披着对襟棉袍走了出来,水声比枪声更让她警觉。洒花瓣,热牛奶,浴袍和棉巾都先放在热手炉上烘着,免得叶乔予出浴时凉到。两人都无话。

  暗紫色改良旗袍,白色貂绒大衣,黑羊皮短靴和同色金柄手袋,装扮妥当,胡婆子已经叫来车夫老卢。老卢是马车夫,驾驶奉天城不多的两轮马车,原本是帅府三姨太的专属,现在赁了北市场口的砖房,做随叫随到的零活。萃英楼是老主顾也是大主顾,虽然天刚擦亮,地上雪还泛着夜色,眼皮没全睁开,还是满脸堆笑的来了。

  “这点是不是早了些?要不要吃点东西再去?”胡婆子跟着叶乔予走到门口。

  叶乔予没吭声,这点对旁人算早,对某些人来说,则是头一天的序曲,他们还没睡,也不会见困意,多半刚摇晃到家,琢磨喝一点燕窝粥。人是精神的,也是松散的,防备心和体力都在漫长的夜里耗尽了,自以为的精明也所剩无几。所以以往江湖人想要寻仇刺杀,这是最好的时候。谈判应该同样。

  马蹄踩实了残雪,夜一点点被踏破。叶乔予余光看见萃英楼的招牌闪烁,带出寂静衬托出的堪称巍峨的轮廓,心里忽然有些茫然。她还能守住这楼吗?如同阳光普照时,还有雪能残留吗?或者早晚都要楼倒无塌人四散,凡人的一辈子必经的风转云流,拼尽全力打足算盘,也只不过想残喘多一会儿。就是为了这一会儿,豁出去多少人命?值不值,没法细琢磨,逼着人闭眼往前走,走顺几步就想人定胜天,走岔几步便是天数使然,总之是停不得。

  殷白辰有三处宅子,一处在八王寺后头,独门独院,一处在万柳塘西,带花园的小洋楼,还有一处在原万国酒店的住宿区,最隐蔽,据说却是最常用。三处都没见人。老卢把车停在路边,让过三辆拉着日本兵的卡车,马通灵,卡车经过时收敛了鼻息。卡车渐起残雪,日光照出肮脏,纷纷扬扬后,车声也远了。老卢才开口,“叶老板,还去哪儿?”

  叶乔予捧着已经凉透的手炉,思忖半晌,“回吧。”本来就是撞个运气,看来今儿运气不在她身上。马车在空旷地转头,转到一半,跟着年不归的金牙从巷道里跑出来,拦着马头前,险些惊了马。老卢黑了脸,他把马看得比命重,手里鞭子已经甩了出去,没想到金牙身手灵活,一把抓住鞭梢,转脸侧头对着马车里头喊,“叶老板,老大让我跟你说,别找了,人没了!”

  是毛球给年不归传的信,年不归顾不上缓缓,脚不沾地忙了一夜,想先找到人,大不了绑了,他是这么琢磨的,帮人忙,先斩后奏不算毛病,所以他手下忙了半夜,几乎寻遍了奉天城。

  “哪哪儿都不见人。”金牙抹了一把白冒汗,嘴里喷出白雾,露出一颗金门牙,“后来老大琢磨人是不在奉天,果真,车站上的人说前天夜里就走了,往新京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老大还让我跟您说,别担心,有他呢,管不叫您吃了亏。”

  叶乔予掏出两块大洋扔出去,金牙精准接在掌心,“告诉年不归,管好他自己。”

  “放心吧,叶老板。”金牙边说边退到路边,余音还在,马车已经扬尘而去。

  叶乔予叹一口气,感觉头隐隐作痛。她想不出殷白辰出城的缘故,只觉得这事儿没了,应该比想象中更难解决。车晃动,红丝绒窗帘跟着摇摆,错落街景撞进眼里,像一盘布置精巧的棋局,她置身局中,对手隐藏在局外,殷白辰好像只是其中一个棋子,马前卒,当头炮,接着可能是十面埋伏,也可能是万马齐鸣,阴云笼罩在棋盘上,她还能往何处杀出生机?

  5、

  三年前。萃英楼来了一位新客,黑,结实,穿合体西装和军靴,每开口必顿首,虽然中文流利,但也暴露了日本人的身份。他为叶乔予来,说曾经在酒会上见过,从此念念不忘。他希望叶乔予赏脸一起去看戏,吃饭,参加关东军参谋部的舞会。叶乔予一次次谢绝,身体不适,店务繁忙,万分抱歉。他不恼,隔日再来请。到了第五次,他站在大厅,门外有宪兵,街角还有一队警察待命,面上客气十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叶乔予笑着从楼梯走下来,“何必这么麻烦,已经备了酒菜,请先生楼上小酌。”

  那晚这个叫滕武的男人留宿在萃英楼,天亮离开时黑脸白了些。没人问过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再没来。有传言说他去了上海,也有人说他去了太平洋某岛屿,反正奉天再没人见过他。胡婆子自然不会问,去了大麻烦,烧香敬菩萨就好。

  只有叶乔予知道他死了。死于离开萃英楼三日之后。她随即被请到了关东军参谋部,去时手袋里放了两样东西,一是一万大洋的支票,第二件是滕武“落”在萃英楼的军部密件。负责审问她的军官也是滕武密友,出于无法抗拒的金钱诱惑和为老友“守密”的双重考量,接受了叶乔予的提议,封锁滕武的死亡消息,尽量在所有人记忆中抹除这件事。

  “这应该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不然大家都没脸面,您觉得呢?”叶乔予叹口气,好像很是惋惜,为人命,或者为男人的不争?军官无从判断,如同他无法理清心头涌动的是愤怒还是嫉妒。

  叶乔予不再开口,坐在微光里的她在军官眼中是妖娆轻浮的红颜祸水,连同她身后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让军官明确觉得她该死,为了帝国的利益和奉天的安宁,她该死。但是,一万大洋。军官做出了选择。

  叶乔予在郑重保证萃英楼不会不顾大日本帝国的颜面后被礼送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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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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