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月十二。
丙午日。
天河水。
月破,五虚。
2、
后来叶乔予想,她是在被拦在火车站的时候就意识到这次风波绝非冲着一个萃英楼这么简单,整个奉天都处在旋风眼中。她看到几趟本该出站的火车停在铁轨上,本该喷薄烟雾的火车头此刻了无生息,像瘫痪的虫。站长唉声叹气,用极为隐秘和亲切的口吻说,连续几天,往奉天来的车都遭到了袭击,死了几个日本兵,所以上面命令封站。他难办啊,候车室里一直有人在闹,翻出各种手令通行证表明身份,每个都足够踩死他,但他只能执行命令,然后等着他们秋后算账。
“新京?”站长想了想,一个字,“等。”又想想,“您先回去,等到放行了,我马上通知您。”
叶乔予只能暂时放弃找到殷白辰,彻底解决隐患的打算。她喜欢争,但也明白什么时候该识时务。好在殷白辰暂时也不会回来,她这样想。离开车站时,她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但那人匆匆,她没有心思细打量,径直上了老卢的马车。一路看到比往常更多的巡逻队,好在马车足够显眼,并没有遭遇过多盘查,回到萃英楼,索性补上一觉,谁知道还会有什么突如其来。
梦很长,从小到大穿梭折叠,一忽还在襁褓中啼哭,一忽已经面对客人微笑,再一转眼,是日本兵连绵的皮靴一下下踩着路面,伴随9月18日轰鸣的枪炮声。火车一辆辆离开,整装东北军一去不回头。她看到雪地上开了血红花,像夏天墙角野花,生机勃勃。她想掉眼泪,却往嘴里塞了一块牛排,原来人已经坐在红房子西餐厅,耳边响的是《命运》。她听不懂,只觉得心脏一下下被砸得生疼。再一转,她开始准备嫁衣,红色礼服挂在眼前,金簪和玉耳坠摆满了梳妆台,男人直又壮的背是她坚定的靠山。她找不到喜娘,吹鼓手哄笑离开,原来她只一个人在萃英楼,无人,无声,灯火明灭,她看不到出路。
醒来已经是傍晚,简单梳洗过后,胡婆子送了一碗小馄饨进来,热气里混合着虾皮紫菜和鸡汤的香味,叶乔予觉出了饿,不顾烫,几口吃光。抬起头,看见胡婆子满脸欣慰,能吃能睡,天不会塌。她笑笑,算是回应。
“快上客了。”她对着梳妆台描画。
“都预备好了。不过福寿膏快断了,得让那边送点来。”胡婆子想了想,“要新年了,是不是先把礼送过去?”
叶乔予细致拔下一根多余的眉毛,把一根火柴的中间点燃又吹灭,贴着睫毛根烫出弯度,眨眨眼,“不急。让那帮孙子等等吧。反正饿不死。”
胡婆子便笑了,“您说的是。”
“她怎么样?”叶乔予开始抹嘴唇,她用纽约来的新唇刷,涂了一层又一层,直到鲜红如血。小晴翠每次送年不归走,都要提心吊胆茶不思饭不想几天,估摸这会儿也一样。可还是忍不住想问,贱,叶乔予忍不住骂自己。
“挺好的。到底是大了,心里搁了人,留不住。”胡婆子想了想,“要我说,等过了年,把他们的事儿办了吧,也了了您一桩心事。”
“你舍得?”叶乔予从镜子里看胡婆子,小晴翠一直被她调教,夜里也睡在一处,师徒、祖孙,兼备,走一个,便闪了另一个。
“瞧您说的。”胡婆子隐了自谦自贱的话,身份和情感都兼顾到了,话头重启,“老卢下午来过一趟,看那意思,想进咱们的门,日后专伺候您。我没接茬,外头日子乱,他也不容易。”
叶乔予想想,“他倒是个踏实牢靠的,年后再说吧。”
门外传来迎客声,胡婆子端了空碗离开,叶乔予还要再耽搁一会儿,把该想的事儿在心里过一遍,不能说做万全准备,但对可能发生的枝节和意外大概有个数,不至于手忙脚乱。这也是多少年的习惯了,“凡事多想想,你聪明,总能想明白。”这是他的话,她都记着呢。
这便是日常,多少年都这么闲言碎语的过,希望今天无事,叶乔予在佛龛前点了三炷香,烟雾腾空的时候,夜便落下来。
3、
狭长胡同,只够两个人错身而过,两个人还要扭着一个人,便在雪雾中挤成一团。被扭着的不安分,塞着抹布的嘴里发出呜咽声,肩膀朝一边撞去,要被撞到的是个马脸男人,下意识躲开,眼见着被扭着的端着肩膀仰着头直往墙上蹭,脸在粗粝石墙上蹭出血,蹭掉了抹布,夹带出半截牙齿,血肉混着骨头在雪地上落下残瓣样的红梅花。
“扯呼!”他就为喊出这两个字,不顾生死,直着嗓子,拼了老命的喊,喊完了,扭头对着马脸笑,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笑出了死得其所的酣畅。他脸上嘴角都是血,雪落在血上,半化不化,掩不住眼中目光灼灼,像传说中的厉鬼。
四处传来枪声,噼噼啪啪,夹杂着被风刮碎的呻吟怒骂,婴儿惊啼,母亲慌乱遮掩。这夜不安静。他认真听着,努力想要记住哪个是他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最后也最近,枪声从胸前传到耳边,或者从耳边到胸口,他分辨不出。声音原来这么快。没觉得多疼,冷倒更冷了。他靠着墙,慢慢坐下,头歪在一边,脸上凝了笑。马脸男人厌恶透了这脸笑,于是又用一发子弹打碎了那张脸。
狭长胡同,前高后低,前面是北市场沿街铺面,飞檐雕脊,后面躲着寻常住家,吃大苦的百姓,用不到高门大户,门窗也都漏风,应该都听到了,却没人愿意探头出来观望,乱世,人那点本事只够顾自己。马脸男人冷着脸往北市场正街面上走,脚步渐快,几乎是跑起来,同伴在后面紧跟着,跑了两步回头看看尸体,这一回首暴露了生疏,脚下踉跄,跌倒时惊呼出声。马脸脑后长眼样骂,“死人没用,还不快走!”
死人被留下,天亮有收尸队来,没用的人会被扔在平板车上,扔到城外乱葬岗,填饱野狗的肚子。人说城外的野狗都成了精,个个有双红眼,每到夜里发出狼嚎。
半夜里奉天城乱了,枪声比以往多,爆豆样,经久不息。好多人家被踢开了门,宪兵队,警察署,关东军的兵们,穿着各样制服的人统一拿出凶悍蛮横的表情和不容分说的拳脚,狂风暴雪一样卷进了百姓人家。他们有质量上乘的皮靴,手上端着枪或刀,刀锋冰冷锐利,好像眼前的人个个十恶不赦。
这晚有人死,有人伤,更多人被抓走,没有章法和顾虑可循。有人因为涉嫌走私,有人因为和城外有生意往来,有人因为手掌上有老茧,有人单是因为被闯门时表现出了些许不满。他们被枪怼,被刀砍。破旧屋子里女人叫孩子哭,多病单薄的老人围着快碎的棉被一边发抖一边咳出老血,看得人心烦,于是又一发子弹或者枪柄砸下来,咳声停了,凄厉地哭声震天,整个奉天彻夜难眠。
死的人多了,还都是没用的死法。撞天屈?白费力气。这年头,谁都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4、
年不归是快到午夜时来的萃英楼,专门来接小晴翠。他答应的事总会办到。小晴翠苍白的脸上涌起红晕,转脸对向叶乔予方向时,还带着些恳求,像怕叶乔予刁难。其实是她多想了,叶乔予恨不能她有一个安全的去处,只是这些日子如此乱,走出去真能保了平安?叶乔予犹豫,胡婆子便张罗着两人总要吃点东西再出城,不然路上饿了可没有人家打尖。这本是帮着叶乔予拖延,谁知道竟拖成了灾祸。
这会儿,应该说是在听到第一声枪响后没多一会儿,叶乔予在雕花柜子里翻出一个红木盒,盒子上面挂着凤头小锁,精巧严密,寻常盗贼解不开。钥匙是凤尾样,插进去,有清脆悦耳的金属碰撞声,两只手指捏住,轻轻旋转,盒子里的物件便显露人前,一对上好玉镯,一只镶嵌着粉钻的戒指,几根金钗压在房契地契上,这是她打死不动的私产,因为都是她的,也都不是她的,多少人靠着这些活着呢。又细看一眼,像是静默道别,然后伸出三根手指,把戒指和金钗捡出来,递给身后的小晴翠。
“这是你爹留下的,到了该给你的时候了。”她话冷,语气也冷,要很仔细看,才能看到眉眼间藏些温情。
小晴翠把东西攥在手里,眉头轻蹙,一言不发。脸更冷,看不见光的眸子冷成浑浊的冰。
叶乔予没空计较这些小事。她不是看不起小事,她太想沉浸在鸡毛蒜皮里,吵不要命的架,拌没胜负的嘴。可惜她没这个命,落到她手里的事儿上总担着人的生死。她为此苦恼,还有人说,她天生是做大事的女人。言语里不乏嫉妒或羡慕,简直讽刺。谁知道她已经几夜没睡好,担心这楼,担心楼里楼外的人。她只是知道躲不过,兵来将挡,注定如此。小晴翠不清楚女人能成的大事是什么,无所谓崇拜或者嫉妒,只是出于父亲的关系,或者还有些为母亲鸣不平的因由在,不太愿意和叶乔予亲近。好在日子久了,两人都不介意,介意什么呢,一个看不见,一个可以当做什么都看不见。反正日子是要过的,不是用看的。
叶乔予也没想过做大事,她跟着先生念过几年书,够日常看看报纸和账本,不够形成心智上更深一层的进步。琴棋书画不通,女红不擅,烹饪上更是生疏,所以好像只能做老板。好在算经营有方,起码这些年保了一楼里的平安和衣食无忧。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乱世里活着不易,女人尤其不易,何况还要开门做生意,靠山有时候比本事重要。当然,不管什么世道时辰,总有要脸的强悍的,不食嗟来之食,恨不得分分钟撞上南墙引刀成一快的,他们不这么认为,就算心里认嘴上也不说。他们一边享受萃英楼的醇酒厚烟,一边说叶乔予是不要脸的婊子汉奸。背后说,旁人都能听见,也总能传到当事人耳朵里。他们在包间的烟榻上躺着说她能在奉天城开这买卖,除了投靠还得委身,指不定干出什么不堪入目的事儿来。他们被鸦片麻醉的脑袋里头展开了一副香艳画面,说得难听,好像每一个字都能引发春情,到后来简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下她一块皮肉的样子。也许单单是眼馋的,因为看得见想得出,偏偏挨不上。叶乔予一牵嘴角,一笑而过。反正也没人敢指着鼻子怼着脸骂,反正他们连一个手指头的便宜也没占过,然后叫胡婆子告诉伙计,这些人的钱只多收不许少一个子儿。许是因为说了人心虚,他们知道挨宰,不吭声,转天还来。
要到很久之后小晴翠才明白,叶乔予这种人最是实在,就像她涂大红唇,只是因为涂当然就要最红的,不然岂不是白费力气?这年头,谁的力气都金贵。力气可以保命。她不要强,只要命。心疼自己的命,也疼别人的命。家国沦丧,不是她的过。她犯不上为了别人的话恶心自己。再往白了说,那些嘴上要强的男人,哪个见了日本人不一样点头哈腰?真敢跟日本人对着干的,现在都在城外老林子里头忍冻挨饿,惦记在死之前多杀一个日本人,没空骂一个女人的祖宗八代,更没空来萃英楼逍遥。可那会儿小晴翠和那些人一样在心里鄙夷叶乔予,也许比那些人更多些,因为叶乔予曾经是黎多难的女人。
叶乔予照样过她的日子,过得舒心一天是一天。没有事儿撞门的日子,赶晌午起,听着留声机里的曲儿梳妆,喝一盏燕窝牛奶,吃两口月盛斋新鲜出炉的萨其马。瑞迎祥掌柜把最时兴的衣料首饰送上门,庆喜堂老板挑着新菜来请尝鲜儿。她好吃好喝供养自己,关上门成一统,不问是非。反正时间总会往前走,什么事都有了局。她等着就好。
是非会自己找上门。比如前夜的金师爷,比如走了不知几时回的殷白辰。比如那声从窗缝里挤进来的“扯呼”,虽然有些变了形,但还能听出是金牙的声音,嘶哑,凄厉,迫在眉睫。好像能看到那颗牙都被冲变了形。年不归刚还在追问要不要“处置”殷白辰,口气大的,像顶门立户的汉子,像黎多难,现在也变颜变色。这小子!金牙替换了放风把门的毛球和三丫头,足见事儿不小,来不及追问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先保证安全,叶乔予狠捏了一把小晴翠攥着首饰的手,又把年不归连拉带拽推到了暗门处,“你们两个快走!”
小晴翠一直要走,天天盼着走,真到了临头,忽然慌乱又起,因为走出去,哪怕有年不归在,也是陌生和危险的。像是多年前不见了母亲,五年前死了父亲,那种被独自扔在这世上的无助足够把人活活淹没。她只想抓住点什么,让自己的命不至于沉下去,抓住了,硌得手心疼的戒指金钗,父亲在此刻借物还魂,站在她身后。她稍微安了些心。
年不归掏出枪,拉开保险,还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一股决绝,要拼了,大不了一死。少年豪情总是把死看成一件很容易的事,好像能死上十回八回,所以一次半次不必在意,只是,他要失信了。
“叶姐,我不能带上她。”他急促坚定,心思澄明。
叶乔予愣了一下,转而明白,是自己糊涂了,逃命的时候,怎么能带着个瞎丫头,可惜那丫头不懂,身子还往前挣。叶乔予挡在小晴翠身前,拦住她拼命往前抓的手。
外头没有了呼喊声,枪声也暂时停了。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走你的,金牙不能白死。”叶乔予咬了牙。
小晴翠还在混沌中,刚不是说要走,定了要走,如何又不能走?她要挣扎,挣不脱,忽然抓起叶乔予的胳膊一口咬下去,两排牙印冒着血,一丝肉挂在小晴翠嘴边。叶乔予硬是没呻吟半声。
“走!”叶乔予冲着年不归吼。
话音刚落,站在暗影出的于头拧开机关,于头不爱开口,也不愿意听人废话,恳求埋怨无奈商量,在逃命面前都算废话。废话有时候会要人命。于头曾经在行刑队当差,了解生死只在一线间。
门开了,风雪扑面而来。小晴翠抖了一下,从心里往外冷,大势已去,前路渺茫,进退身不由己,怎么会是这样?
年不归不舍,切切,“等着我,我回来接你。”
小晴翠咬紧了嘴唇,她不想只做一个等的人。
年不归看见小晴翠扯出一个凄凉的笑,他从笑容里看出了一些失望,这让他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像是从此便是永别。
叶乔予说,,“别瞎琢磨,我用命担保,少不了她一根头发!一准儿囫囵个交给你。”这话重,都知道她惜命。
小晴翠和年不归一起看过来,一起抓住了最后这根稻草。于头把年不归推出去,他好像又说了什么,被风雪吹散,谁都没听清。门里的人都没动,像被风雪冻住了。
门缝里又挤进枪响的时候,叶乔予醒过神,把小晴翠交给胡婆子,“看好了她!”
胡婆子扯着小晴翠往楼上走,手里塞上茶盘,脸庞泪珠被胡婆子粗糙的手指抹去,天知道那些手指有多灵活,足够让很多人失魂落魄。
胡婆子压低声音说,“该怎么干怎么干,别犯糊涂。他有法子,你保住自己就是照顾了他。你要还想见他,就听我的!”
小晴翠许是笑了,嘴角牵出一点弧度,如往常,做无事状。可明眼人都能看见她脸上的绝望和凄楚,胡婆子无奈,没办法了,她还年轻,演不出来。能遮掩几分算几分吧。这夜长着呢。
叶乔予站在她们身后,脸上闪过孤寂和脆弱,很快又被强压下去。
5、
叶乔予抿好鬓角,走到大厅,站在水仙样的吊灯下头,看着刚从正门涌进来的那队日本宪兵。他们披风裹雪,气势磅礴。就说呢,连皇上弟弟亲笔提下的招牌也有拦不住的人。萃英楼不过是个纸扎的安乐地。她能看出他们的轻蔑,她不恼,做老板娘这么多年,若总恼,早就恼死了。
三井走在最前头,对着叶乔予露出傲慢地笑,他牙齿白皙,头发浓密,健康凶悍,他看叶乔予的眼神,像是老鹰看着即将被抓捕的母鸡,不急,因为知道她已经无处可逃。
好在年不归已经离开,盘算下楼里并没有其他把柄和证据,三井再耀武扬威,抓不到凭据,也不敢在这儿撒野。叶乔予的心稍微安稳了些,也能牵扯出一个笑,带着些许嘲讽,“三井先生,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您这是何必呢?”
三井身量矮,将将和叶乔予平肩,更要撑起声势,于是便只挥手不开口。
宪兵流水样在萃英楼蔓延,脚步声铿锵,惹出一片尖叫怒吼和杯盘玻璃的碎裂声。
叶乔予不动,螳臂当车,不是她的做派,不过是有些心疼,坏了的家什一定要找个由头让他们赔上,只许多不许少。
确实是搜不出什么的,该藏的都在最深的暗处,该走的都走远了,客人体面,有几个还有底气呵斥宪兵,为何惊扰了良民?这不合规矩,更不符要求,东亚共荣是这么个荣法?宪兵中有人眼尖,认出说话的都是能自由进入关东军司令部的要人,只好低头认错,也仅此而已了。
宪兵又流水样汇聚在三井身后。
三井只看叶乔予,带着白手套的手一抬,“请。”
离开前,叶乔予说,“总得让人换身出门的衣裳吧?”
三井没拒绝。
大概半个小时,宪兵们已经不耐烦,三井坐在待客的高背椅上眯着眼,两只脚将将够到地面,实在不舒服,干脆站了起来,听见楼梯上脚步声,便拿出绅士的姿态来。叶乔予的红唇像一道火焰,在他心里烫了一个疤。
6、
奉天宪兵队审讯室,人人谈虎色变的所在。阴鸷,寒凉,浓重到让人几近窒息的血腥味。几个制服上沾着陈旧血迹的士兵忙着用水冲洗角落刑具上的污痕。他们的对话在不间断的流水冲刷声中进行。
三井先开口,“叶老板,年不归在哪里?”
其实她心里早就有数,他们是冲着他来的。但她必须装成茫然不知。让人相信她不知很重要。对人对己都好。默默冷笑,眼睛盯着手指,指甲上丹蔻有处剥落,于是便顺理成章在声音里夹了厌恶,“人丢了找警察署,再不成去问关东军,城外的胡子城里的流氓,看看是谁绑了走。怎么问我,难不成我该知道?”
三井不满意,作为关东军参谋本部的少佐,出身农家的贫困少年,他有雄心壮志,也处在同僚上司冷落的境遇。在同僚上司看来,他是个难搞的人,对很多事情都不满意,他们只是出于身份和修养的考虑在尽量克制,并同他保持距离。而他也时时觉得自己需要忍耐,为了理想,和尽快脱离愚蠢的群体。为此他愿意对叶乔予赋予最大的尊重和耐心,当然也因为叶乔予在奉天城里还有一些说得上话的朋友,不想惹麻烦,不是惹不起,是没时间处理麻烦,他努力诚恳,眉头微皱,鼻翼上堆出点皱纹,嘴角下垂——他认识的中国人在试图得到信任时,都会有相同的表情,“叶老板,就算你帮我一个忙,日后如果你有需要,我必定回报。”
叶乔予冷笑出了声,明火执仗闯进门,好好的萃英楼现在不知道被糟践成什么样子,帮忙?怕不是想瞎了心。她故意在那点厌恶上添了不屑,“好啊,我要先打一个电话。三井先生不会不答应吧。”这会儿她还没想到事态有多严重,大概像之前若干次,来找茬,闹事,惹出是非,都是为了钱。萃英楼是块肉骨头,满奉天长了牙的都想上来咬一口。她有钱,但不想成全无耻小人,宁可填饱高层的胃口,落下更好的人缘。
三井有些恼火,他不喜欢被中国人拒绝,更讨厌他们自作聪明。她还妄想借势,胡搅蛮缠甚至颠倒黑白。他不想无谓拖延时间,他的礼貌和修养都是被逼没的。
“叶老板,年不归昨日绑架了潘良辰,现在他是我们正在追捕的要犯。我们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也知道他刚刚就在萃英楼。我给你一天时间,找到年不归,交换你的手下。如何?”三井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用最和蔼的语气表示不容置疑的决定。
这不是商量或询问,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叶乔予这才知道他们抓了萃英楼所有人,现在流水声停了,她能听见外面延绵的呻吟和痛哭。宪兵队的手段如何毒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有天会落到她头上。她想起很多曾经承诺要保护她的人,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如此绵延的枪声和全城惊恐的风波,他们不会听不到,只能假装看不见,或者等着她把好处送上门,掂量后再做决断。哪怕明知道她也被关着,他们想这样也不错,有足够的耐心,好处会更多。看来还是要靠自己,只能靠自己。她暗忖,让纷乱的心一点点静下来。自己总是靠得住的,这才是她多年经营的底气。不过在某个瞬间,在那些纷乱的念头转动的间隙,她忽然有些后悔没放了小晴翠和年不归一起走,兴许能走出去,总好过现在落在三井手中。好在这份后悔和担忧被她死死压在心里某处,省得被人探知,成了可拿捏的弱处。
叶乔予款款站起,冰壳罩着的冷漠脸上飘出一丝风情,她明白该如何和男人打交道。她盯着三井,似笑非笑,若他们出事,天上地下,我不会放过你。你知道,女人小气,我尤其小气。这话说的有些大了,看得出虚张声势。但也有些说不出的压迫感。
宪兵队什么时候成了她的地盘,三井要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继而恼火。晚了半步,叶乔予已经穿过了悠长走廊,留下一阵淡淡香气。审讯室里不该有的味道。三井需要更多血腥汗臭来抵挡。
打开门,有嫌疑人被推进来,经过的每一个审讯室,都能听见哭嚎和鞭子的抽打声,他们求饶或者怒骂,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短短走廊,在叶乔予的脚下漫长到好像永远也走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