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赵彦之2024-07-08 17:039,434

  1、

  必须要救出人。

  必须要保住年不归。

  叶乔予一步步走出宪兵队,她步态轻巧婀娜,门口持枪卫兵对此视而不见,院子里两条狼狗正在争抢一块来历不明的骨头,它们嘴角猩红,背毛扎起,低声吼叫。叶乔予在充满血腥味道的空气里想到很久没想起的从前。

  从前不稀奇,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比如爹妈死于逃难路上遭遇的兵变,比如她跟着村人来到奉天,比如村人各自散去后她在头上插了稻草卖身,她记得小河沿潮湿泥泞的岸边跪着一排几十个跟她差不多模样的女孩,膝盖埋进土里,浑水在身后滔滔。都瘦,都脏,都衣不遮体,都有眼巴巴饿透了的眼神,躲闪又直接。卖主不多,被选中离开的照例要落几滴眼泪,然后带走一街艳羡的眼神,谁还管她们的去处?有去处便是上上大吉。

  夜了,风凉,她沿街乞讨,无所收获——她能踏足的地方无非穷街陋巷,自家的嘴都填不饱,哪有余粮当垃圾?而灯火通明处,往往还不等走近便被驱赶,走慢一步,身上便会吃拳脚。将要饿死前遇见一个穿黑衫的男人,给了她半个红薯,说是她亲娘舅。记住了吗?我是谁?舅舅。她吃得口齿不清。那人笑出了黑黄牙齿,嘴里喷薄出臭气,捏着她的脖子把她拽到欢红楼。

  红灯笼,黑漆门,二楼半开的窗里传出女人娇小。她人小,但不傻,直到这是什么地方,没吭声,没逃,她想活。

  进门跪下,头重重磕在地上,对面前的胖女人叫菩萨娘娘,她什么都能干,洗衣烧饭劈柴担水,只求换碗饭。黑衫男人站在一边笑,看我这外甥女,够懂事。胖女人掏出一块大洋扔在地上,男人笑着捡起,听话,他留下两个字。

  胖女人说以后我就是你老娘,说完看着她细长的双腿和刚刚隆起的胸脯笑,干杂活委屈了,走着瞧吧。胖女人的意思是等她再大些,懂了金银珠翠的好自然会转了心思,不然平白浪费了老天爷给的好身段。就算不,欢红楼里也有规训的办法,还能让小鬼坐了阎王殿不成?

  一晃几年,她确实出落成了美人,出来进去身上黏着男人馋透了的眼神。没想到她是打定了主意,宁肯洗马桶刷楼梯挨板子,接二连三拒绝了打算一掷千金的恩客。结果是水涨船高,恩客前仆后继,把价码堆到了天上。妈妈把她叫进上房,叹口气,说人都贱,女人贱在心上,男人贱在身上。又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就算是最漂亮的花魁也不过如此了,琴棋书画,你比不上人家,不过你个小蹄子倒是明白吊着卖的好处。见好就收吧,过这村没这店。懂不懂?

  她想到上月得了脏病死的花魁,裹在席子里死不闭眼,依旧不肯。妈妈恼火,叫人把她吊起来打,打完饿三天饭,看她应不应。她硬扛着,痛到极处曾想过一死了之,反正父母已亡,无牵无挂,人生无趣也无望。不过不能白死,她打算拉着妈妈垫背,谁让妈妈那么歹毒,“给我往死里打。”她还是没被打死,不是手下留情,完全靠八字够硬,明明只剩半口气,灌一碗米汤,躺了半天又起来干活。她偷藏了半个剪刀,在柴房的磨刀石上磨尖了锋刃。等待时机。

  没用多久,她因为在给客人倒茶时溅出了茶汤脏了那身黑缎褂要受罚。妈妈眼里甚至闪出兴奋来,她露出一丝冷笑,目光不再躲闪,手伸进怀中,正要快意了断的时候,被客人拦下。

  客人便是黎多难,那会儿才三十出头,粗声大气,脸颊两边是青且硬的胡茬,眉毛粗壮,眸子漆黑。妈妈在得知她的图谋后发誓要真的打死她。黎多难又拦住,要了她。她本来以为必死,也以为不怕,但在跟着黎多难离开欢红楼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有多庆幸还活着。从着自己的心意活下来了。

  为什么救她?她没开口问,后来想兴许是她的决绝激发了他男性豪气。兴许是他真的一见面就喜欢了她。那会儿她并不清楚。在离开的马车上,黎多难只说了一句,杀人不容易,能不沾血就别沾,洗不干净。

  她没吭声,眼睛盯着车窗外,她能看见旧日皇城的围墙,看见街角顽童的笑脸,闻到不知哪里飘来的烧麦香,还有飞在天上的蝴蝶风筝。她活着,感受这一切,活着真好,好到让她一辈子都贪生,再不轻言一死了之。珍贵了自己的命,也就轻易不会要别人的命,她几乎无师自通的懂了这层道理。

  黎多难是木帮老大,也是欢红楼的贵客,曾经和妈妈是旧交。叶乔予在过了一段时间后终于问出为什么救我。黎多难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叶乔予不懂黎多难,他把她带出了欢红楼,但不碍着继续去做客人。妈妈脾气不好,总得罪人,他干脆在欢红楼长年摆下场子,被得罪的人就不好跟妈妈计较。

  叶乔予说我没有家了。黎多难一边擦身子一边说,这里就是你的家。想想又说,都不容易。叶乔予知道他有一副藏起来的软心肠。

  但是真好,她有家了。

  2、

  叶乔予在木帮的日子颇舒服,虽然没名没份没来历,可上下都敬她。最大担忧是黎多难,如果他要她怎么办?她不讨厌黎多难,却也还没生出女人对男人的喜欢,何况刚因抗拒男人而逃离,伤疤还未褪去颜色,又进了男人怀里,说不过去。往心里说,她多少有些怕他,没什么缘故,可能只是觉得他也未必真是喜她才留她,她算一个随手捡来的物件,或者是偶尔兴起的日行一善,有随时被抛弃的可能。日子在矛盾纠结中过下去。她每次偷眼看他,他都看向别处。

  很长一段时间,黎多难并没有碰她,他很忙,总不在家,安排账房先生教她写字看账本。先生曾是前朝秀才,有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在粗人堆里无处施展,便用心传授给她,送三字经到算盘珠,从中庸到迎来送往,先生试图把字字句句种在她心里,未必用得上,但知道多些总是好的。她不争气,那些文绉绉的道理让她头疼。先生归咎于女流之辈,不识教诲。好在她算账还利落,天生对钱敏感,是个好当家人的料子。好在她其实也会讨好人,端茶倒水的眼力见已经练就了,好先生好先生叫两声,热手巾常备着,先生把她当成了自家孙女看,那就不用有没有学问,嫁个好人家就成了。

  在她十八岁的时候,欢红楼的妈妈因为错手打死一个姑娘被人告了官。当然她觉得这是必然,给我往死里打的预言终成现实。虽然上下打点,但不得了局。黎多难出手相助,寻了几个街面上说得上话的人周旋,得知是对头咬死不放。对头经营更大的青楼,把欢红楼当成挡财瘟神。对头有军政背景,据说和大青楼里的某位姨太太关系亲近,不是江湖人能破解的困局,且不怕麻烦,好像越麻烦越能彰显地位。两边死扛着,都输送不少好处出去,都指望对方先退一步。妈妈身子累,环顾左右,并没有一个贴心人,心气落了,闹了头晕病,夜夜睡不着,烧了黄纸,找了大仙儿叫魂都没用,索性宣布金盆洗手远走关内,惹不起就躲,哪里还活不下命?妈妈从此离开奉天,很多年之后有人在山东乡下见过一个满脸皱纹的妇人,帮侄子带侄孙儿,满身简朴,满脸慈祥。

  黎多难买下了欢红楼,改做茶馆,这便算给了对头一个天大面子,何况又没了竞争,对头乐得做个人情。找了彼此都信得过的中人,在富贵园摆上一桌,尽释前嫌。

  茶馆不需要太多人手,楼里的姑娘愿意留下便留下,做些零碎差事,不如之前赚的多,但足够活。不愿意自可离开,改行,嫁人,回家,哪怕去了对头处,悉听尊便,绝不为难。人走了一半,还有几个无处可去的留了下来。黎多难让叶乔予去做茶馆掌柜,为了给她一个锻炼,也是为了木帮迎来送往考量,要是自己人才方便。直到现在。

  现在黎多难死了,欢红楼改名萃英楼,她还是老板。活在他给她铺好的路上。只是路上多了些他不喜的景致。他死了,也不会黑脸责怪她。

  那会儿她坐在欢红楼的账房,拿着一串重重的钥匙问黎多难,为什么?这次必须要个答案,不能再随便找个话头糊弄过去了。

  可她拦不住他。看着他脚步匆匆,留下身上洗不净的硝烟味道,走到门口才说一句,好好活你的。干好你该干的事儿。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跋扈,不太喜欢讲道理,从不为难女人,也不太愿意解释。她神色淡了,想听的永远听不到,那便干脆不要,以后再不问,接着便该是冷淡了。还是跟着过来帮忙的先生笑着解释,这还有什么好问的?黎先生看重了你的天分,这一年你看出了账面上多少眉目,不言不语,暗中补缺,滴水不漏。这份心机和谋略,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他看你与别个都不同呢。

  话里有话。看她想不想听明白。她想到当初那半只剪刀,明白他看重的可能还有她的狠绝。太平日子谋生,乱世谋命,得下得去手。

  这好像也不是她想听到的,可还能如何呢?就算肚子里憋着气,也要把茶楼撑起来,她不能让他小瞧了去。

  3、

  二十二岁那年,她还是没耐住心,先解开了黎多难的扣子,看似主动,但黎多难一脸得逞满眼得意,便让她明白是中了他的计。这个粗犷男人有足够耐心,磨掉她的毛刺,终于还是心甘情愿了。想使个性子,让他知道她聪明,又怕他厌恶,原来是她一直患得患失。又想,有男人愿意为你一计好几年,还是如此强悍的黎多难,还有什么好不情愿?何况这是她想要的日子,衣食无忧,有人可信赖依靠,一生安稳。木帮上下赶着说恭喜,叫嫂子叫师娘。那些日子她脸颊绯红褪不下去。在众人哄笑声中,恨不得明天就补上拜堂。黎多难肚子和身体都已经饱满,大笑说不急,要等个良辰吉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只要她愿意。

  她愿意。她笃定等得。

  谁知道日本人翻了天,东北军撤走,好好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落下,这里成了满洲国。黎多难忙得再无片刻空闲。木帮从城内搬到城外,明着是开车马行,货运栈,迎来送往的都不像生意人。她开始常住欢红楼,身边带着一个瞎眼的丫头,这是黎多难死去的亡妻留下的女儿。黎多难把人送来,只说,给改个名吧,别让外人知道她是谁。叶乔予随手在报纸上一点,落在一行诗上,行脚宜晴翠,她不太解诗句中的用意,觉得已经够吉利,就叫小晴翠吧。黎多难没说好或不好,匆匆离开。

  丫头不说话,脸直直的迎着窗口倾泻进来的光,手指勾着一个拴在纽襻上的玛瑙雪花,成色不好,应该是被人丢弃的边角料,只她当成宝贝。后来叶乔予知道,这是年不归送她的,玩似的塞给她,拿着玩。她没当成玩意儿,当成了信物,跟了她一辈子。叶乔予想了下,让胡婆子照顾着小晴翠,多一句都没问。她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比如做账。日本人警察署关东军是不是总有人来查,账目上有乾坤,他们希望找到缝隙。好在她已经是个熟手,能够把黎多难和他那些兄弟们昼伏夜出在木帮专有的暗路上运的违禁品,粮食,药材,还有枪弹,每一笔买卖都换成旁人看不出端倪的明账。

  人活在刀尖上,处处凶险,心吊着过日子,真没力气对付瞎眼丫头的辗转心思。

  黎多难开始穷了,忙得整个月不见人,来了便是开口要钱,现大洋,有多少要多少。再没提过成亲的话。她拿给他,现钱,首饰,打成包裹塞过去,另一个包裹里装着西药洋酒和他喜欢的卷烟。不问。存着万一的侥幸盼望,干这种事儿的人多了,日本人不会长久,只要活着,就有拨云见日的一天,他们总还有个长相厮守的结果。可惜她盼望的并没有出现。

  在满洲国,让日本人痛恨的人只有一个下场,死。

  4、

  黎多难死于五年前,谁都看出来日本人已经站稳了脚跟,曾经活跃的那些抵抗力量以保持实力或者联络纵横的名义往北一路退去,有些甚至去了境外,谋求一线生机。还留下来的,有人说是铁血,有人说是亡命徒,拼出一条命,只有这样一条命,也不想让日本人以为关外的中国人都没了骨头。当然也不是一味蛮干,要费更多心里去搜索情报,布置考量,想用最轻伤亡换取最大程度的破坏。黎多难是其中重要一环。欢红楼里依旧有各色人等出入,嘴里说的细听便是牵着各种人命的勾当。他瞅准了机会,带着木帮大部分兄弟和城外孤山上残留的队伍合二为一,打算搞掉一个据说没有特殊防范的日军运输队,搞到最需要的粮食和军火。谁知道中了陷阱,两辆卡车和隐蔽在暗处的伏击者让黎多难和木帮大部分兄弟战死。活下来的包括但不限于年不归,小晴翠还有她——她把自己当成木帮人,虽然没参与战斗,但没人觉得不对。

  消息传回来时黎多难已经被日本人枭首,尸体挂在城门上,不许收尸。她差点晕倒,要强撑好久才能勉强站稳。年不归不知怎么说动了于头,就算死,也要把黎多难的尸首抢回来。站稳了的叶乔予挡在了门口,若要走,行,踩着她的尸首去。死,都死,一干二净。

  于头是叶乔予和黎多难在街上救回来的路倒儿,东北军撤离,他为了老娘留下,赶回老家,老娘已经日本人用刺刀捅死,足足三十六刀,他们当游戏。于头发送了老娘,开始酗酒,清醒的时候他想杀日本人,真遇见了却双腿哆嗦,他成了废人,只能继续喝酒,也做好了死在街头的准备。黎多难叫人把他关在地窖里戒酒,他用头撞墙,没死成。叶乔予下来给他包伤口,说,亏你是个男人,有仇还不留着命,难不成真等老天爷让你娘闭眼?于头从此成为叶乔予的心腹。

  这些年,于头晚上偶尔出去,赶天亮前回来,城中偶尔会传有落单的巡逻日本兵被砍死的消息,找不到凶犯。有次叶乔予听见后窗下有声响,独个儿出去看,一个日本兵眼珠冒着血,双手死掐住于头的脖子,她没想什么,捡起砖头,狠狠砸在日本兵的脑袋上。看着日本兵倒下,她擦干净手,转身进了屋。于头从地上爬起来,同样默不作声,开始善后。

  于头听她的话,低头下不再犯倔。

  年不归眼眶通红,叶乔予说,你要是死了,小晴翠怎么办?她独个儿活不下去。

  年不归抱着头,蹲在墙角,不让任何人看出他在嚎啕。这些年他把黎多难当父亲,现在他成了孤儿。

  她祭奠黎多难,只有牌位和穿旧了的衣冠。她点了香,烧了不知多少金元宝,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护好小晴翠周全,要照顾年不归,有朝一日或许还能重振木帮。想做到这一切不容易,她要活下来。想要活下来,就不能再让人认为她和木帮或黎多难纠缠不清。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把欢红楼改成萃英楼,从卖茶改为卖鸦片。都知道黎多难最恨鸦片,而日本人不介意让满洲国民都变成大烟鬼。她的摇身一变,不吝于最大的背叛。她这次把狠绝用到了自己身上,她让自己相信,她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贪生,贪财,把什么尊严屈辱都踩成脚下泥,不屑一顾。她开始结交权贵,送礼行贿洗钱,有时候还去杂八地挑些姑娘,亲自调教打扮后送到某些人的府上做帮佣丫鬟乃至其他一些什么,更落人不堪的口实。天知道那些姑娘是愿意的,他们老子娘更愿意,总好过活活饿死。好在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说,她知道想活下来,想保住要保的人,她只能这么干。

  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或者说某些人的看法她总还是在意的,比如小晴翠。

  丫头一天天大了,眼盲心亮,虽然黎多难活着的时候两人之间算不上亲密,不怪任何人,只能怪命。当年黎多难一度遭通缉,和丫头失散,后来丫头和母亲到了奉天,在险些成为流浪儿的时候,他才迟迟出现。有了他,没了娘,丫头不知该不该亲近。

  叶乔予没问过,知道丫头心里吃过大苦。黎多难明白自己对不住丫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每次相对而坐,沉默尴尬,好不容易憋出几句话不过是,照顾好自己,有事问叶老板,最能显出情分的一句是,以后有机会,帮你找个大夫,看看眼睛。说完便叹气,于他是无奈心疼,在她听来总是生分,可能还有一丝嫌弃,谁愿意有个瞎眼的女儿呢,拖累,累赘,又想到走了的妈,兴许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于是脸上更冷,怕多一点亲近的心都会伤了自己。黎多难粗,哪里知道女孩家的弯弯绕,只能挠头,转身去干他要干的大事。她有次忍不住问,你和她娘……他说那年他还是个长工,主家小姐不嫌弃招他入赘,是他不安分,辜负了她们。她从小晴翠脸上找出当年小姐的影子,清秀热烈,难怪。

  小晴翠和叶乔予相处也一样,不多说一个字,不多给一个笑脸,理由也差不多,若近了,是不是就对不起不知道去了哪里的娘?或者落上一个卑微讨好的名头。她不愿意。这些年,小晴翠唯一亲近的就是年不归,从把手交给对方的那一刻起,他们好像就把命连在了一处。这跟年纪无关,只能归结为缘分。他心疼她看不见,更遗憾她缺了很多乐趣,他不太懂女孩和男孩有本质区别,在小晴翠刚回到黎多难身边的最初两年,带着她上树下河,抓野兔烤山鸡,看她跌倒,拉她站起,膝盖擦破抓把黄土揉上,要不是黎多难发现得早,搞不到就是个又瞎又瘸的丫头了。再后来就时刻拉着她,让她玩闹,不让她受伤。

  小晴翠进了欢红楼,年不归成了黎多难的左膀右臂,相处时间少了,可每次他来,她都要偷偷在头上抹些桂花油。叶乔予看在眼里,黎多难看在眼里,默许,只等两人更大些,世道更好些。

  黎多难死了,胡婆子告诉叶乔予,小晴翠晚上偷偷哭,一哭一夜。叶乔予半夜进去,陪着坐完后半夜。没话。小晴翠倒是能慢慢平静下来。这样就够了。叶乔予自认没有当妈的心,只是尽所能让小晴翠活的舒坦一些。这是她应了的,一诺千金。

  没多久,欢红楼换了萃英楼的招牌,瘦金体在太阳下打了众多人的眼,这儿成了奉天禁毒署特批的四家鸦片专营店,叶乔予也成为城中风流人物。有恭喜的也有骂娘的,有送花篮来恭贺的,也有在门口放了假炸弹的。叶乔予照收不误。她对禁毒署署长段长庚说,哥哥,之前是为了活,之后也是为了活,活的好不好,总要靠哥哥来照应。她终于笑成了妈妈想要的样子,可惜妈妈再看不见。

  段长庚不在乎叶乔予眸子深处的冷和远,他只要简单的实惠。叶乔予出手比一般男人都大方,他很欣慰。

  禁毒署是新衙门,关东军和满洲国内政部弄出来的名目,表面上是要禁了满洲国境内的鸦片横行,实际上是收为专卖,禁毒署给烟馆发执照,烟客打着禁毒的名义来过瘾吸毒,算是满洲国荒诞的特色。段长庚收下她送的金条,笑着点头,放心,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子,有我一口肉,绝对不让你喝汤。段长庚还说要找警察署的人来,必须找到放置假炸弹的凶犯。说不定就是木帮残余,为死去的黎多难抱不平。叶乔予按下了,跟他们较真,那才是耽误正经事儿。何况找人来总要搭人情,这年头,最欠不得的就是人情。你舍得,我都舍不得。

  正经事是萃英楼每晚上都有上千大洋的流水,一半交了公,给日本人看,一半入了段长庚的私人金库。萃英楼里的货,也有一半来自段长庚的私人仓房。如此懂事的掌柜,善解人意又风情万种,还不招惹麻烦不添乱不要没用的脸面,段长庚把头点成了鸡啄米。

  小晴翠试着逃走,乃至放火这种荒唐事。可惜每次都失败。小晴翠再没跟叶乔予说过话。好在还有胡婆子日常照应,也是胡婆子出了主意,让小晴翠跟着她学烧烟,专门伺候些不喜见人的客人,一来别让她闲着,多少有点事儿干,人才没空乱想,二来也是投其所好,丫头模样俊俏,眼盲心细,是个不错的耳朵。叶乔予点了头,除了胡婆子说的那些,还有一层,也是想让外人看看,她这萃英楼没暗藏的心思。小晴翠和黎多难的关系,保不齐外头还有人知道。现在不发作,是没到他们要的时机。都是钓鱼的老手,知道什么时候用饵才能满载而归。于她,总要筹谋些才好。没有什么比跪下烧烟更让人放心黎多难留下的不是孽种的了。

  小晴翠起初抗拒,绝食,找刀子抹脖子,爬到窗户上要往下跳,幸好胡婆子和于头机警,每次都赶在前头拦住了。胡婆子劝了三天,无非是些留得青山在的老话。没用。叶乔予推开门进去,桌上摆下一碗面,只问一句,现在死了,甘心吗?不如活着,看恨的人下场悲惨,把心里的愿找机会圆了,才不枉投胎这一场。又说,兴许明天我就倒了霉,你差一口饭没看见,到阎王殿见到你爷老子,也要被骂笨死。叶乔予说完转身就走,小晴翠想了半晌,终于端起了碗。她心里有惦念,想活着,只能照做,恨意更浓。胡婆子都看不下去,几次想好好跟丫头说道说道,做人不能丧良心。没关系,叶乔予说有恨才有更多力气活。

  后来叶乔予有时在走廊迎头碰上小晴翠,明知道她灰色眼眸什么都映照不出,可总有种转身躲开的冲动。不知为何缘故的心虚。或者是因为她的耳力太好?瞎子总是能听见更多。老天爷公道。叶乔予不是靠洁身自好忠贞不渝支撑这份买卖的,在最不得已的时候,挑一个最能接受的人,打情骂俏推拉转圜,自保,不丢人。

  这人是段长庚的臂膀,文远峰,有文雅的外表和谦逊的举止,身上总散发一股清淡的爽身粉味。与他的众多同僚大相径庭。段长庚做人贪财不贪色,愿意把自己不要的好处给下头人,才好瞒天过海弄私财。文远峰明面上是禁毒署的督察,实际上管着段长庚运营走私鸦片的暗线,是段长庚的财神爷呢。不过天地良心,算是幸运,到现在叶乔予和文远峰每次打交道都是点到为止。各怀鬼胎,各有目的,反倒清白了。只是外人不知所以,会编排一些已经老套的闲话。所以,心虚之后叶乔予会啐上一口,凭什么?她没什么好羞愧,她用不着对任何人愧疚。

  年不归有一段日子也对叶乔予有微词,不过看在辈分和黎多难的面子上不好说什么,后来在于头手里得了几支快枪,又得了些烟客们无意中泄露出的关东军“剿匪计划”,才明白叶乔予的苦心。有次黎多难忌日,年不归来,带着一件血衣,这是他在孤山上找到的,给自己留下的念想,给了叶乔予。叶乔予收进了箱子里,无人见时,狠狠落了一次泪。之后出来进去碰见小晴翠,丫头脸上颜色也好了些。有次她染了风寒,胡婆子端了一碗面进来,说是小晴翠吩咐她亲手煮的。

  说到底,不管是年不归还是小晴翠,她都不会让他们死在三井手中。

  是麻烦,未必是死路。天还没见亮,一切都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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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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