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赵彦之2024-07-08 17:0310,808

  1、

  冬月十三。

  丁未日。

  勾陈。

  宜,订盟。

  2、

  奉天冬夜长,雪后愈加冷。走在黎明前黑且寒的路上,叶乔予渐渐明了了心思。

  现在没时间去挖三井的短处,其实她在走出宪兵队大门的瞬间就明白跟三井纠缠下去只会捆了自己的手脚。关东军参谋本部的少佐脑子里想的东西总归和萃英楼老板娘不同。没什么江湖道义、言而有信,多是不择手段直奔目标。他会派人在后面盯梢,确保叶乔予只有一条找年不归来换人的路,期待一箭双雕,有可能年不归来找叶乔予。搞不好真的会,那小子不会眼看着叶乔予和小晴翠落到宪兵队置之不理,血冲到头,杀人被杀不管不顾。

  三井以为这样就把她困住了,让她只能乖乖听话,到底是小瞧了人。叶乔予心里一声冷哼,抬脚踩着黑迈进了九如巷口的小酒馆。

  说是酒馆,不过是一处茅草顶泥砖棚,厚重门帘隔开风雪,进门顶着墙是一排泥砌台面,出售最劣质的烈酒和最粗鄙的食物,价格低廉,饱腹浓烈。客人多是柳记粪场的粪工,他们半夜出门,在开工之前有短暂休息,喝一口烈酒,吃半张面饼,浑身冒着热气酒气走进大街小巷,收拾那些污秽之物。他们总是要承受轻蔑目光或者恶意叱骂,但谁都知道这个城市缺了他们不行。他们偶尔会刁难别人,粪车横在人家门口,粪水滴落在大户台阶上,门槛高买不进去,但想走出来也难。他们总会得逞,手里多些赏钱,家里老小能混一顿饱饭,管它背后什么骂名。

  这会儿街道清冷,门里已经是热气腾腾,门帘掀开,一股浑浊味道扑面而来,跟着味道一起冲撞的还有众多打量目光。叶乔予笑笑,径直走到老板跟前。老板是个老头子,人称九爷,面孔黝黑,身材粗壮,坐在里面灶台边,背微驼,拉风箱的右手少了两根手指,腰上裹着看不出本色的围裙,喘着粗气,像是已经不吃力。少有人知,他是家里教龙头柳爷的师兄。当年因为滥赌被逐出师门,也曾经帮柳爷扛过两刀,差点没命。柳爷照顾旧交,让他管着奉天粪厂,暗里再做些家里教明面上不好出头的勾当,比如暗杀或者绑架。一张条子递过来,多数只写人名和最后期限时间。九爷不问那些人必死的缘由,柳爷也不说。有些日子必须糊涂才能过得下去。何况柳爷出钱。得了钱,老老少少都能吃上一口热饭。九爷感念这份恩情,加上把他从烂泥里拔出来的情分,自断了两根手指,再不碰赌,一心照管生意。黎多难活着的时候,和九爷有几杯酒的交情。九爷办事需要路,木帮出过力。九爷请客,黎多难带着叶乔予来,叶乔予亲自下厨去包饺子。黎多难一边喝酒一边对九爷说,“要是以后我有个山高水长,还请您多关照。”九爷看着叶乔予窈窕的身形,眼珠往下,又看见她脚上踩着的那双黑色羊皮高跟鞋,笑说,你不在了,她还能到我这下巴地儿来?黎多难笑,拿起酒碗一饮而尽。九爷跟着喝光了碗里酒,这便算是应承了。可九爷说,“你还能走到我头里?”

  如今真来了。叶乔予身形依旧,脚上还踩着高跟鞋,狐领大氅里头是墨绿真丝旗袍,虽然脸色惨淡,看得出憔悴痕迹,可还是在小店走出了六国饭店的架势来,好像地上不是斑驳石块而是厚重松软的地毯。九爷以前常去六国饭店,见过白俄女人日本女人中国女人,她们穿着不同,但妖娆妩媚如出一辙,她们随便走动两步,香风四散,就有男人心甘情愿为她们送死。九爷想,黎多难算是有福气的,活着不亏,死得其所。

  “九爷,有日子没见,您老人家硬朗。”叶乔予知道身上粘满了目光,也知道三井派来的人止步在门外。在奉天多年,日本人也懂了分寸。

  九爷眉眼不抬,盯着灶火,锅里冒出热气,六合面糊涂粥,不收钱,给下大力的人溜缝保暖,是他的一份仁义。

  叶乔予笑笑,“求您帮个忙,您老人家发句话,大家伙今儿歇一天,所有损失我来承担。”不提柳爷,给足九爷脸面,若成了,日后便也是交情。

  一屋子的人静了下来,喝酒的吃饼的都停了,怕是听错了。雾气蒸腾,人的面目模糊,谁也看不见谁心里。

  九爷站起身,从一边拿起烟袋锅,眉毛一挑,黑牙里挤出一句话,“叶老板,贵足莫踏贱地。不是同路人,免得脏污了你,走走走。”

  叶乔予继续笑,纹丝不动,话音儿里藏了认小伏低,“九爷,救命呢。”

  九爷在灶台边磕烟袋锅,“你和你主子犯葛,莫找他人晦气。跟你没法比,都是苦人,下一天力气吃一天饭。老庄……”

  一个麻脸男人应声。

  “你家几口人?”

  “六口,娘老子,媳妇娃。”

  “谁养家?”

  “还有谁,就这一把不值钱的力气。天天找嚼谷,吃不饱,盼着饿不死。”老庄脸上的麻子黑了。

  “秃子,你闺女的病咋样?是日本兵闯进去给吓的?”

  “那帮天杀的……半疯半傻,冬天栓家里,夏天栓不住,关柴房。”

  “没看大夫没抓药?”

  “我这当爹的没本事。”挺大的汉子眼眶红了。

  “何蛤蟆呢?”

  “说是得了他大哥的信,有人在山里日本人的矿场见着了,去寻呢。还让我跟您老人家说说,这两天要是回不来,家里老的给口吃的。”

  “回头把这半袋子棒子面给送过去。”

  “谢九爷。”顿了一下,“进了矿场的没人活着回来。”

  ……

  叶乔予收起笑纹,轻咬嘴唇。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都是身上苦心里仇的人,都把她当了外人。在他们看来,她是汉奸,帮日本人卖大烟,做大孽。顶不愿解释,可到这个份上,有些话不得不说。不说不明,不明白就救不下小晴翠和年不归。

  “九爷,各位爷们。我叶乔予对着天说话,我没祸害过好人。开萃英楼是为活着,不光是我一个人活,十几口子几十家,都得活。你们都明白活着多难。这话我之前没说过,之后我也不会说。今儿是为了人命。老黎那帮老兄弟的父母兄妹,大家伙去打听打听,这些年有一个吃不饱过不下去的吗?我不是没良心,我是没别的法子。我不能眼瞅着他们饿死。”

  有人缓缓点头,确实知道,街坊里有木帮遗孀,再难的世道,太太平平过下了日子。还有人冷笑,眉梢眼角露出不屑,许是嫉妒,许是恨。每个在日本人手下吃了饱饭的人都应该接受恨意。这才是公道。

  叶乔予扭头看着九爷,“这些年我没求过您,还是四个字,老掉牙,确实实话,人命关天。就算您看不上我,也求您看在老黎的份上,他女儿现在在宪兵队呢。一个姑娘家,若是耽搁了,真就没活路了。你们都有父母兄妹妻儿,你们知道我说的没错。你们也知道老黎是怎么死的,他女儿不该死!”

  九爷没动,能看出犹豫。

  叶乔予看着旁人,“提钱是看不起诸位爷们,现在我不能提。这个坎儿过去,山高水远,咱们路上见。还有句话,若是因为我的事儿,连累了人,各位家小,我活一日管一日。若有违背,不得好死。”

  半晌,也许只是瞬间,叶乔予看见九爷点了头,她心里踏实了几分。

  九爷抬眼看,有人就往门外奔去。叶乔予感觉眼眶一热,死命忍住,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叶乔予伸出手,对九爷笑,“饿了半夜,赏一碗热的吧。”

  糊涂粥粗粝,心思更容易清明——三井让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烧了心,可能不管九爷柳爷的本事,不管家里教残存的威望,一意孤行。好在奉天还有当家人,赵市长是第一个留日归来的法学博士,最喜规矩,又在东京有一众都已经在政坛有了身份的好友,奉天成为模范城市是他的理想也是当着众人面的宣言,不会坐视满城误会置之不理。

  叶乔予离开时留下了身上全部大洋,个个能吹出银响来。

  3、

  叶乔予回了萃英楼,偌大房子如今只剩她一个,门外摆了两盆没开的腊梅,门里有灌了一夜的冷风,她换了一件棉袍,窝在大厅的沙发里,门虚掩,安静等着。

  街面上乱了,夜里乱,乱在小门小户平头百姓,天亮乱,乱在大户人家各级衙门,只要还没有抽水马桶的地儿,人人都只能捂着鼻子原地开骂。骂得最狠的是奉天禁毒署,当初选了盛京学政衙门,看中了官家院子体面装潢,老宅子老底气,有琉璃瓦和雕梁画栋。前院办公后院住宿,没来得及做新式装潢,所以只能每日倒马桶。现在马桶堆满了后门口,堵住了前来送菜的架子车,厨子赶着来接,差点被马桶绊倒,直接炸了庙。厨子以前伺候过大帅,烧海参手艺一绝,脾气和能耐一样大。段长庚一个电话打给奉天市政局,直说,不方便事小,耽误了迎接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派来的督察小组事大,且赵市长也要亲临陪同,难不成让大家都在污秽中行走?脏了谁的脚你吃罪得起?市政那边更是焦头烂额,因为来投诉的不止段长庚一家,警察署,财务厅,教育部个个都有冲天的怨气和不能惹的背景。

  惊动了赵市长,顺便汇报缘由——三井无故抓人,引发不满,这才有了粪工罢工。赵市长熟知奉天所有日籍军官,很快在心里对上号。少佐,孤拐性子,没背景,妄想出头。现在没空和他周旋,更没空去找那些粪工的晦气,教训教育日后不迟,解决问题才是正道。赵市长整好了领带,抿齐了发鬓,出发到火车站接贵客,只匆匆交代一句,不管怎么样,先让他们上工。

  市政局派了办事员老李来解决。老李快五十,头发稀疏,圆脸圆眼镜圆身子,走路外八字,像只脑满肠肥的鸭子。看起来是个好脾性的,不笑不说话,开口对方才知道这人难对付,因为每句话都是条款。

  按照条款,粪工罢工是对政府不满,等同谋逆。老李推了推眼镜,说,这种罪名可是不适合法不责众的。

  按照条款,鼓动罢工的是逆党匪首,更是十恶不赦。老李从眼镜后头盯着九爷,“您老一把年纪了,跟重庆、延安应该没瓜葛吧?”

  放人就上工。九爷对谁都是一句话。腰杆子弯,不耽误硬,因为满大街的苦人在做后盾。九爷不是吓唬大的,重亲延安有这个本事,还轮到日本人张狂?日本人再张狂,也不好杀了所有人。他们要人干活呢。九爷给自己冲了一碗浓茶,吸溜喝着,热水蒸出的热气让老李的眼镜蒙上了雾。

  老李干脆摘下了眼镜,有些事情不用看得清,说明白就好。仁至义尽。

  “九爷,往下得罪了,都是上头定的规矩。莫怪。”老李笑笑,一口好白牙。

  九爷继续吸溜茶水,往下便是更乱,他心里有数。应了的,乱就乱,不怕乱。

  街面上,老李寻来的混混和粪工老庄几个动起手来,很快见了血,两边都有血,胳膊腿撞在一处,碰倒了马桶,粪水横流。老庄头破了,被同伴搀扶到战圈外,站定了,喘口气又冲进去。

  老李说,“九爷,何必呢。人在屋檐下。说到底那萃英楼跟您老人家有什么关系?传出去江湖上名号也不好。按照条款,他们藏匿逃犯,该受罚。”

  九爷咳出一口黏痰,狠狠吐到墙角,“滚。”

  老李叹口气,掀开门帘走到街上。街上粪水流得闹眼睛,没办法,他只能叫更多人来。他是个按条款办事的,有人闹事就要镇压,这没什么好说的。何况段长庚说了,事儿办完了,他转过年升职也就稳了。人活一辈子图啥,往前奔一步,体面多一些,够用了。

  混混越来越多,刚从各自床上爬起来,眼角对着眼屎,满嘴腌渍气,下手不留情,粪工奋力抵抗,寡不敌众,本看着落败,又杀出一支生力军。且乱吧。

  4、

  宪兵队里,三井在咆哮,他试图抗命,为什么要对市政局低头?那些可恶的中国人,只会浑水摸鱼,虚与委蛇,成事不足!他的上司让他最好冷静一下。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走私贩,搅了官面上的正经体面,是否得不偿失。上司深田出自京都贵族,更重视政治上的运筹谋略,当然他也不喜欢中国人,但是要求表面上保持共荣。或者说与其得罪那些操持着奉天运作的中国人,还不如压制住这个出身低劣的下属。深田甚至不想隐藏眼里的轻蔑和厌恶,“停止这场闹剧,如果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的话。”

  三井独个在审讯室继续咆哮,黑黄脸紫红,被叶乔予来了一手釜底抽薪,还是用最肮脏的办法,他不甘心,也不会让叶乔予那么容易得逞。连深田也不知道,三井如此“任意妄为”,是为了一个大计划。那些愚蠢的小人为了平衡关系,为了某些利益选择短视。他们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而他,还有办法。

  一个小时后叶乔予在萃英楼见到了被三井捉走的大部分人,除了小晴翠。

  “人呢?”叶乔予冷声问,身子也阵阵发冷。三井怎么知道了小晴翠的真实身份,知道打了她的七寸,这楼里是否真有人有了外心,她脑海中疯狂盘算,表面上还要云淡风轻,继续想,三井豁出去和她做对,到底如何才能了局?

  三井眼中有得意,“在回程路上被人挟持。我已经派人去追。叶老板不必担心,我保证一定把人救出来。叶老板答应我的,不知道还做不做数?”

  他没输。事实上从卡车开出宪兵队的时候,九爷就让粪工们开了工。别人的忙应了就要帮,自家人的命也要顾,说到哪里去,九爷都问心无愧。三井对上头有交代,对自己也存了路。他还是要年不归。他微笑着离开,等着叶乔予就范。走到门口,略做无意的回头,“我建议叶老板暂时休业,省得牵连其他无辜的人。只要事情过去,以后有得是大把捞钱的机会。”说完笑笑,毫不遮掩满脸的鄙夷。

  三井走了,留下一股子难以言明的浑浊味道,掺杂着血腥汗臭。叶乔予转过头,好像这才看见一屋子被打成褴褛的旧衣要换,一屋子身上带着的伤要清理。用不着说没用的话安慰。大家坐在一条船上,船摇晃,溅一身水还不正常。万幸这里头并没他们的事儿,人都嘴严,没胡乱牵扯攀咬,不然没这么顺利被放出来。晚些人手一封红包压惊。若有人怕了,想走,路费遣散费,她给。没人要走。因为都清楚外头不如萃英楼。都有风险,这儿能吃饱。

  胡婆子独留下,话简单,“一起出了大门,走到半路突然来了一辆车拦在前头,两个穿着便装的人把丫头拉走了。车上有押车的兵,没管。是中国人。”想了一下,补一句,“开车的是日本人,都带着枪。”

  话到这份上,都知道是三井是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一手釜底抽薪,偏让人说不出什么来。

  胡婆子叹口气,多年教养小晴翠,再淡的心也生出几分亲近,“难不成他是想要钱?”找个年不归犯不上大张旗鼓,胡婆子觉得这里头还有事儿,钱的事儿。她想对了一半。

  叶乔予不知如何作答,好在胡婆子也没非要一个答案,两人又都不是需要对坐长吁短叹抚慰彼此的性子。叶乔予四下扫了一个眼风,无人,低声嘱咐,“楼里不干净,多长一双眼,多看着点,务必把人找出来。”胡婆子点点头,一个掉头就走,一个继续锁眉。

  好在三井暂时也不会下狠手伤小晴翠,只担心那个瞎眼姑娘如何熬过比黑暗更幽深的暗。若熬不过去,她该如何对黎多难交代?

  一阵倦意来袭,叶乔予累到无法站起,幸好跟前没人,她慢慢蜷缩进椅子里,缩成小小一团。没人知道,这些年孤身,总有怕,累,撑不下去的片刻,总会恨走了的黎多难,也会想说干脆找个人依靠,哪怕不够顺心如意,总好过这样苦自己。女人,不都是闭着眼过了一辈子嘛,怎么她就不行?实话实说,这些年,主动来献殷勤的男人不少,有官有商有做学问的教授也有江湖道上的爷们,若放在旁人看,都是不错的选择。哪怕不能明媒正娶,只要她肯伏下身子,保一世的荣华和平安是不难的,最不济,也不用她再辛苦筹谋,谨小慎微度日,挣扎在世人的唾骂和日本人随时可能落下的砍刀下。可不行,她想,但她不能,总觉得这些人差着些什么,说不出来的那一点什么,总归是差一丝半点都不行。她不是存心把他们和黎多难比,但他们总让她想起那年黎多难带她走,想起那夜她推到了黎多难,他从喉咙里发出的爽朗笑声。笑得顶天立地。她想不出还有谁能强过他去,遇见了最好的,其他的就入不了眼。也许她就是这种辛劳贱命。

  又想,若是黎多难活着,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如此一转念,重重叹一口气,心倒稳了。大不了继续奔波去,黎多难是宁死也不会服软的,天生的杀才。好歹随心所愿,就算最后没落到好,也不会自罚自责了。身处浊世,总还惦记着干净一点才好。这话黎多难说过,“他们脏他们的,反正我还有独木桥可走,就算走到头,也是干净来干净去,怕个鬼。”他是求仁得仁了,扔下这一摊子。该死的杀才。还是要继续恨他。这股恨劲儿留在心里,把事儿解决了,将来再见,指着鼻子好好数落他一顿。他估摸还会笑,像之前每次她发脾气使性子,他都能笑出惊天动地的动静来。

  叶乔予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没人看见过她如此的笑,从眉梢眼角流淌出来,满脸的心安。黎多难说过,成败又如何,上了独木桥,尽力就好。

  歇一口气儿,缓缓心神,照旧烧了洗澡水,照旧加了玫瑰花瓣和牛奶,泡好出来,胡婆子已经做好了一碗热面。

  “幸好他们还没叫人堵住门。”叶乔予开口玩笑,“不然这会儿才是真的没着没落了。”

  5、

  叶乔予登门拜访的时候,柳爷正在认真调教挂在屋檐下的八哥说话。冬日寒风,柳爷穿着棉布褂,黑色抿裆裤,头顶上冒着热气,透着从小练就的功夫底子,逗拢鸟时像哄孙子,眉开眼笑。几个徒弟散在院子里,各自和石锁铁链忙乱着。门房把叶乔予引到门廊下,和柳爷通报了两次——本该只一次,一次柳爷不应声,这便是拒了。门房是看在叶乔予三节从不断的红包上,硬着头皮加了一次,换来柳爷好大一声冷哼。门房低头退走,眼神催促叶乔予一起走,别惹柳爷发火。叶乔予干脆在门廊下站定,和柳爷隔了几道弯,能听见柳爷和八哥说话,“女人家的,最怕自作聪明!”

  叶乔予站着,脸上挂着笑,笑容有些悲戚,很是符合落难孤女的身份。柳爷眼毒,不用扭头也能看见,柳爷心硬,看见了可以当没看见,不然这些年专做救济,也要累死他。八哥吃了一把瓜子半把小米喝饱了水,扬起头终于开口,“笨蛋!”柳爷笑了,八哥又叫,“笨蛋!”

  叶乔予保持微笑,见柳爷起身往堂屋进,掀开门帘,进了半个身子,扔下一句话,“进来吧。”叶乔予赶紧迈开冻僵的腿赶过去,生怕慢一步柳爷便改了主意似的。

  柳爷屋里简单,半边大炕,对着门的墙边摆着条案,上面立着牌位,供奉的是家里教的开山祖师和各位前辈。家里教起源清初,和白莲教同根。本来是带着教众清修,大清亡了,世道乱了,清修之前要自保,于是也习了功夫,收了门徒。叶乔予按规矩先敬香,跪在蒲团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银丝棉旗袍下摆沾了灰,她不去掸,站起身踏踏实实看柳爷。柳爷已经在炕上端起了烟袋锅,不吭声,不拿火镰。叶乔予赶紧走过去,掏出火柴给柳爷点上。一口烟喷出来,柳爷脸色多少见了晴。“行了,别在我这儿装规矩了,坐吧。”

  叶乔予拿出小辈女子的姿态,把自己放在炕沿旁的条凳上,先长叹一口气,眼圈逼出点红,再用疲惫委屈的调门开口,“柳爷,您还跟我置气,没看那些日本人都把我欺负成什么了,您老人家可不能眼看着不管吧。”她鲜少在男人跟前示弱撒娇,总觉得有卖弄风情的嫌疑,这会儿顾不得了。柳爷一把年纪,吃什么,她心里有数。

  柳爷果然又缓了些脸色,开口也是长辈样,“我要是真不管,老九那些粗人得吃多大亏?你手里那些人能回来?”

  叶乔予不意外,九爷办事,柳爷不可能不知情。应该说奉天城的事儿柳爷知道的比警察署还要多。

  柳爷继续说,“年不归太莽撞,也是你纵容的。我早就说这么个闹法会出事。谁听我这个糟老头子的?个个都是天大的能耐。你不是有本事说动老九,搞得满城臭气熏天,咋,事儿还没办成?”

  他早可没说,潘驼子天怒人怨,他也是乐见年不归出手的人之一。

  叶乔予不想争论,办事要紧,“三井还是想要人。所以真的没办法了,请您老人家出手。”

  “你什么打算?”老狐狸不上套,老狐狸还想下绊子呢。“这城里上上下下,你的人缘比我好。”

  柳爷和九爷不同,当年黎多难曾说,柳爷看着更江湖,但讲义气之前总要先盘算清楚得失。九爷把得失都摆出来,其实心里不是很在乎。所以叶乔予先去找了九爷。这算是她自作聪明,活该让柳爷得了把柄,句句压着打。

  “三井的底细,您老人家清楚。”叶乔予没时间拖延,知道先开口必然吃亏,老狐狸算盘精,漫天要价,可她没办法。家里教有自己的路,柳爷扎根奉天,对城里有点头脸的日本人都有一本账,在人屋檐下,低头不吃亏,“求您指点一条明路。”叶乔予身子一滑,跪在了柳爷身前。

  “哎呦呦,叶老板,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是要我老头子的命嘛。”话是虚的,伸出来扶的手是实的,在叶乔予胳膊上用了劲,不起来也得起来,不然半条胳膊就废了。

  叶乔予坐回去,眼泪扑簌簌掉——为了小晴翠和年不归,她不委屈,只是心里堵了一口气,忍不住。

  柳爷咳了一声,带出些许满意,这才是女人的样子。烟杆敲了两下墙壁,外头人紧着送了茶水点心进来,下巴一扬,直接递到叶乔予手边。这是柳爷的赏,也是可以谈的缓和步。叶乔予接过,捏起一块慢慢吃。柳爷点了点头,“那个王八蛋,想出头想瞎了心。倒是比他那些同僚看得远,知道要实在的好处,能揣在腰包里的。”

  “您是说鸦片?”叶乔予想到了潘驼子,“他难不成也想搞走私?”

  “走私那点东西算什么?听说关外来了不少人,姓潘的约来的。大江南北,直到云南香港,都是他们的买卖。药店里正经儿卖,街巷里暗着卖,没有他们到不了的地方。你想想,除了杜先生,谁有这个本事?三井要是拿到这些线,打通了关系,以后光是好处,就够他几辈子了。潘驼子也不傻,没他,三井见不到正主儿。瘪犊子心里有数,知道啥是护身符。奶奶的,都他妈的一个个猴精儿呢。这心思要是放在正地方,奉天也成不了这奶奶样。”柳爷眯起眼睛,话说的痛快,根节也都说出来了,就为叶乔予明白,这都是通天的事儿,通天的人,她没本事玩,所以最要紧的最后一句,“要我说,犯不上跟他们硬刚。我是为你好。”

  叶乔予叹一口气,“现在怕是轮不到我来选了,已经顶到了这个份上。”眼眶又红了,泪珠儿又要落,哽咽着,“柳爷,您老德高望重……”

  “让我把梁子接下来?”柳爷手里的烟杆磕在了炕沿上,一下两下三下,“你舍得下这份家业了?”

  叶乔予明白了,愣住了,一时没有开口,被当成了犹豫,或者动摇。

  柳爷真把自己当了长辈,语调称得上慈祥,“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个瞎眼丫头,在这城里不容易。我在口外有个庄子,清净,你要是不嫌弃就过去好好过日子。回头我托媒人,给你找个老实本分男人。口外的汉子知道疼媳妇。别的不敢说,保你一家子平安。这里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有我呢。萃英楼到什么时候挣了钱也有你一份。”

  叶乔予当然知道什么叫趁火打劫,早就听说柳爷有意插一手,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来的路上还想给出一成干股算是谢礼,没想到柳爷如此好胃口,直接断了她的生路活路,端走整个萃英楼,把她踢出奉天,未免太过。何况这是黎多难留给她的产业,她的屋子还保持着当初的样子,她在那儿听过黎多难说要娶,也答应过要嫁。她的家,她凭什么给别人?心里风起云涌,脸上还得挂着笑,委屈的,小家子气的,甚至还有些撒娇,“您老愿意帮我撑腰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您老人家也知道,这事儿我做不得主。从来也没轮到我一个女人家做主,不过是个摆设,多少体面人都在后头戳着呢。他们不像您,有难了不见他们伸手,可要是谁敢动了他们的银子,保准儿一蹦三尺高。”

  柳爷听出了话里的机锋,脸色变了,冷笑说,“算我白替你操心。叶老板,记住,有些饭不是你们女人吃的。就算勉强咽下去,保不定就要呛死自己,还连累旁人。”

  叶乔予的笑冻在了脸上,又冷又硬。这便是最后通牒,没商量了。再求求?再跪一次?女人吃饭不容易,她有骨气,没骨头。

  烟杆又在炕沿上敲了两下,有人在外头掀开门帘,送客。叶乔予全明白了,再多说一句都是自取其辱,或者本不该来,但不来不死心,这会儿是尽力而为后的坦然,深吸一口气,款款站定,施礼,“您老人家的教诲叶乔予铭记在心,日后吃哪一口,都会记得,让自己别真的噎死了去。”

  从没人有这个胆子在柳爷面前这么说话,或者有,几十年前,说完被抬了出去,现在已经不知道成了哪里的孤魂野鬼。这女人,她怎么敢?看来到底是世风日下。柳爷越想越气,烟袋锅在炕沿敲出了鼓音,大徒弟锯沫子在门外唤,“师父,师父。”柳爷披上棉袍走出门,“去把老九叫来,跟他说,我有要紧事。”

  6、

  叶乔予跨出柳家大院高高门槛的瞬间忽然心中一凛,小晴翠的根底怕不是柳爷泄露出去的?这念头像春草一样疯长——刚刚进门,先兵后礼,三言两语铺垫,直奔萃英楼属权。就算是柳爷,若不是事先盘过细枝末节,也不会如此轻易论断。只说明他早就知道内情,也知道这一关叶乔予闯不过去,更不会放任小晴翠生死不顾。与其等着其他秃鹫一起扑下来夺食,不如先下手为强。

  凭什么他就笃定三井志在必得?而他又凭什么能让三井松开牙?家里教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讨饭吃,保不齐早有了勾连。九爷呢?九爷可知晓?叶乔予心被北风吹凉,一点点结冰,她不想把所有人当坏人,但谁又是真的可信?

  叶乔予在冷风里走了整条街,看到一辆黑色庞蒂亚克停在街口。车窗半落,文远峰安静的看着她。有一个瞬间,叶乔予感觉到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好像终于见到了可信之人,好像并不是真的要孤军奋战。她加快脚步,快到车边时又站定,他有什么企图?他到底是谁?她不得不多想。

  半个钟头前,文远峰到了萃英楼。在他记忆中,萃英楼的灯笼从没熄灭过,楼里那股浓郁的鸦片香也从没消失过,乱世里的平稳和丰腴,像是要拼了命在结局之前将所有都消耗殆尽,才不枉费此生。很多人都如是,绝望垫底的狂欢。可现在楼还在,看上去没什么不同,却让人有种冷硬清寒、油尽灯枯的感觉。

  胡婆子走出来迎客,到底是老练,如此变故下,只有眉眼上藏了些许不安,还是先施礼再抱歉,“文先生,今儿咱们这儿不营业。给您添麻烦了,您包涵,不到之处回头我们叶老板一准儿补上。”

  文远峰知道胡婆子曾经伺候过贵人,练就一身绝不行差踏错的规矩,一手宫里传出来的烧烟手艺,满奉天城开烟馆的都把她当成活财神,她只把叶乔予当成活菩萨。当年因为瞌睡时候一点火星崩到了贵人裙角,她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扔到大街上,被路过的叶乔予捡了回来。那会儿叶乔予还是茶馆掌柜,胡婆子低眉顺眼只管给客人添茶,她不言不语,一度被人怀疑耳聋口哑,其实她能听到所有藏在暗室里隐秘的低语,再挑出有关的要紧的一字不差的传给叶乔予。

  茶馆改了烟馆,能在短短时间内跻身奉天四大楼,胡婆子功不可没。她又不居功,寻常穿一件深灰色罩衫,身上没半点珠翠颜色,给自己摆的位置永远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给赏也不要,都交给柜上,说自己孤老婆子,存下无用。叶乔予说,行,有萃英楼在一天,有我在一天,保证给你养老送终。文远峰和叶乔予打趣,冲胡婆子连走路都没声音的架势,哪天说她是武林侠客,他都不奇怪。叶乔予也笑,要真是就好了,反正她对谁下手也不会对我下手,所有得罪我的人要小心了。文远峰知道,整个萃英楼,叶乔予最信胡婆子也最依赖胡婆子。所以往日,文远峰对胡婆子分外客气。可眼下不行,他把急躁挂在脸上,“她去了哪儿?我找她有急事,要命的事。救命的事。”

  胡婆子知道文远峰对叶乔予来说和其他男人有不同。不过就算是她,也不是很搞得清楚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若说不近,文远峰是除了死去的黎多难和年不归外,唯一一个能进叶乔予卧房的男人,若说近,两人坐得八丈远,一人喝茶一人喝酒,半天兴许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文远峰来,叶乔予不见多开心。有时候三两个月不来,也不见她有什么失落失望,更不会遣人去找去请。日常不提,好像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

  只一次,叶乔予在打发了上门敲竹杠的警察署安保处沈处长后说,“要是他在就好了。”

  胡婆子知道,他就是文远峰。叶乔予总说不靠男人,男人靠不住。能在要紧的时候想起一个,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所以殷白辰的麻烦,胡婆子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只是叶乔予没接茬,她便不敢再置喙。现在人找了来,兴许能帮衬上?思忖至此,哪怕违了叶乔予的意,胡婆子也决定自作主张一次。

  “去了家里教寻柳爷。走了有个把时辰。”

  文远峰匆匆道谢,转身出门。胡婆子跟在后头,加了一句,“还请您多费心。”文远峰顿了顿脚步,承诺样点了点头。

  此时,文远峰亲自给叶乔予打开车门,站定了等叶乔予上车。回头看天,又近傍晚,北风裹着雪花远远飘来,什么时候能见个大晴天呢?

  叶乔予想笑,脸冻僵了,皮肉不听使唤,人钻进车里,能感觉到小腿在微微抽动,然后整个身体都在发颤。真的累了。好在旁人看不出来。她不想让文远峰看出来。

  没等叶乔予开口,文远峰抢先问,“年不归在哪儿?”

  叶乔予不错眼盯着,盯到足够看出他脸上十足的急切。只是,为何?她不知道,她很想知道。

  文远峰苦笑,“他带走了潘驼子,我必须要找到他们。时间紧,我来不及跟你解释太多,请你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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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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