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乔予一直记得她在商阜地一家挂着菊花样招牌的居酒屋里第一次见到文远峰时的样子。
那是奉天春季里一个难得晴朗又无风的日子,萃英楼还没开张,段长庚翻来覆去,拿捏价码,总说要参详再参详,又说有人使了什么什么关系来争这个专卖权。叶乔予以进为退,说如果实在为难那便算了,反正我也不是非做不可。段长庚便笑,凭咱们的关系,我总要先紧着进不是。只是最近着实的忙,没办法,别介意,我派人跟您聊。叶乔予也笑,只要您老人家信得过的人,都是我的活菩萨。
那日文远峰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走进来,头上沾了一丝不知哪里挂到的柳絮,给清朗眉目添了一丝滑稽,也让严肃气氛瞬间轻松下来。他偏瘦,显高,面色在男人中显得苍白,嘴唇有时候会不由自主的细微抽动,像担心做错了事的孩子。叶乔予连打了几个喷嚏,文远峰掏出手帕递给她,她却伸手摘下了柳絮,然后笑了。文远峰脸色泛红,好像对女人敏感,或者仅仅是为自己的不得体感觉羞愧。不管是那种,都让他显出了和她任何常见的男人之间的不同。叶乔予的笑意染到眸子里,感觉半真半假的安心。
文远峰叫来老板,他一早预定了最好的河豚。叶乔予对河豚没兴趣,干了面前的一杯清酒,这是防御也是姿态,表明此刻他们之间只有谈判。文远峰笑笑,一边说河豚的好处和金贵一边说萃英楼的证照不用担心,不过段长庚想要的不光是分红,还有进货的路。他太直白,也算是一种态度。
见叶乔予面露不解,文远峰压低声音说,叶老板还不知道,奉天城的烟馆,按照规定,要从禁毒署统一进“禁毒丸”,这东西由日本人研发监制销售,不管卖出去多少,赚的钱也都归日本人。所以烟馆老板各自有门路弄走私鸦片来卖。搞得署里面很是为难。管吧,断人财路,不管吧,伤日本人口袋。两下都不好得罪,偏又都得罪了,闹将其来,惊动了新京和日本人,有风声说要严查,免不了杀一儆百,是段署长一力承担,上下疏通,才保下不少人命。
叶乔予知道这话里有真有假,真的多。自打满洲国大面积种植鸦片,据说那些洋人就颇有微词,来了几次检查和督促,要求满洲国禁烟。日本人为了面上过得去,成立了禁毒署,又弄了鸦片加工厂专门研发了禁毒丸,其实就是鸦片膏,挂羊头卖狗肉。禁毒丸成本高,老板们自然会选择更赚钱的走私鸦片,段署长善解人意,平日里睁一眼闭一眼,只要好处到位,谁愿意跟同胞们过不去。所以奉天禁毒署的工作成绩总让上头不满,段署长在面对其他同僚时颇有些没面子。好在他不在乎面子,出手又爽气,每次去新京述职开会,总要带上一车的好货,上上下下喜笑颜开,自然也有人愿意说些好话,保证他过关,去年还带回了嘉奖。
人的胃口都是被一点点撑大的。老板们胃口大,禁毒丸卖的少,关东军满铁便要饿肚皮,段署长为了继续得嘉奖保住位置,只好另想办法,比如让老板们多出血,再把他们弄弄鸦片的门路收到手中,他才有更多好处去填饱别人。这些话到了文远峰嘴边,成了一句,“段署长有渠道,保证货源和质量,不会让叶老板吃亏的。”
叶乔予轻笑了一下,是不会吃亏,反正最后都会算在客人头上,只要她给足了段长庚好处,客人再不满也只能咽下去。她这个萃英楼说白了是给段长庚发财的直肠子,倒进倒出,赚多赚少,他一个人说了算。她算布偶,算傀儡,算“合伙人”。
文远峰似乎看穿了叶乔予的心思,笑笑,说,“先把脚跟站稳。才有日后。叶老板,你说是不是?”
这不算是为叶乔予打算的话,但也是掏心掏肺的实话,这年头,有人第一次见面就肯说实话,得领情。叶乔予更清楚,她可以拒绝,但她前脚走出去,后脚自有大把的人站出来。就算不管别人,只顾自己,叶乔予扪心自问也没有更好的出路,想想身后那一大家子,想想那些孤儿寡母,想想段长庚必然会有的小肚鸡肠带来的无穷无尽的为难,弄不好连欢红楼也保不住。人家相中了这房子要做烟馆,你干还是不干,人家才不理会。叶乔予在吃亏和吃大亏之间火速做出选择,把脸上的笑容换成了懂事贴心,“文先生,您说的是。有段署长一力承担,倒是让我省心了。”还是没忍住,酸话自己往外冒。
“我只知道这年头大家都要受些委屈,哪怕是强悍的也不例外。这没什么丢人的,更犯不上埋怨自个儿。”文远峰把笑容收起来,酒杯端起,“我敬你。叶老板,早听说过你,我佩服。”顿了一下又说,“黎老大是条汉子。”话简短,诚恳。他的眸子中闪过一道光。
叶乔予愣了,许久没从外人口中听到黎多难的名字,还以为他早就被忘了。在黎多难死了之后,也许久没看见在谁的眼中见过这样的光。没想到文远峰居然还记得,更没想到她丝毫没觉得这是试探或陷阱。
那顿饭吃了很长时间,文远峰中途去接了一个电话,叶乔予喝到微醺时候,段长庚呼哧带喘赶来,嚷着要换新菜上新酒,嗔怪文远峰怠慢了贵客,不管能不能合作成功,叶乔予都是他最要紧的朋友,文远峰照做,叶乔予表示合作一定成功,毕竟有段长庚这样的大哥做靠山,不成功才是奇怪。
段长庚对着叶乔予朗声笑,“要不说是我的亲妹子呢。痛快,女中豪杰。老吴那些王八蛋还说让我跟他们合作,狗屁,哪有我妹子懂事。远峰,记住,以后必须给我多多关照。”
叶乔予故意笑得稀里糊涂,但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被文远峰扶着过了这一关,不然刚刚欢红楼就姓了吴。
所以第一次打交道,文远峰没害她。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就算过后有什么误会曲折,也有一层妥帖垫底。不懂不明白,给时间,等澄清。如现在,她不知道文远峰为何要寻年不归,这件事跟禁毒署有什么关系,总有他的道理在。她看着他,用眼神催促。
文远峰在车子开出了老皇城抚近门后才开口,“潘驼子不能死。你必须告诉我年不归在哪儿。我保证尽我所能帮你救出小晴翠。”
叶乔予看着车窗外几近透明的天,他都知道,比三井比柳爷知道的都多,看来她还是小瞧了他。她一点点在心里建起壁垒,一字字谈出条件,“那就先把人给我……”
文远峰松了一口气,“原来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知道年不归还是抓住了潘驼子,因为后来他回到萃英楼报喜。不知道年不归是抄了近路,从文远峰手里抢的人。知道年不归总要报仇,日本人和警察署都不会善罢甘休。不知道潘驼子牵连着关内来的一众鸦片商人,要给关东军筹措一批和德国人交换军火的鸦片。
叶乔予深吸一口气,在谈买卖的时候,总要让人摸不清究竟,不然还不被活活吃死?“你有本事救出小晴翠,剩下的什么的都好商量。
文远峰正色,“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他,若让别人抢在前头,你知道结果。”
“我更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叶乔予淡淡笑,意思是你可以不回答,但不能挡住我猜。如果你不想我胡思乱想……可惜,他不怕她乱想,他不在乎。
“他在哪儿?”文远峰只在乎这件事,“是不是已经出了城?黎帮主留的后手?”
叶乔予忍不住冷笑,“就算是,你以为你真能找到他?”
她现在不怕和任何人对着干。已然如此了,殷白辰,三井,柳爷,再加一个文远峰,多他不多,少他不少。
2、
叶乔予居然睡了过去,梦中纷乱惊恐,仿佛被黑云魇住,意识先醒来,身子却动不得,好不容易睁开眼,人还是茫然的,要努力聚起力气,才能想明白今时何时。她忍不住叹息,替代了眼眶中的潮湿。
车子已经开到了文远峰在斗姆宫后巷的私宅。车子刚刚停稳,文远峰便快步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引着她走进雕花墙围着的小院。
为什么到这来?她疑惑地看他,用眼神询问。
他没回答,眉皱起来,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做决定。她紧跟在他身后,棉门帘掀开,她径直走,差点撞到人。她愣了一下,人停在院中。
和他绝大多数同僚一样,文远峰在私宅里养了一个女人,和那些同僚不同的是,他的女人看起来没那么妖娆,甚至说得上简朴,齐耳短发,眉眼清秀,眼角有细纹,不苟言笑,像女校里的教导者。只能说他有不同寻常的喜好。叶乔予不承认这是心里有些泛酸了。
“尹秋,叶老板。”文远峰做最简短的介绍,然后说,“你是这里的第一个客人。”
叶乔予没有做客的准备,手边也没有得体的礼物,应该寒暄两句,却被尹秋抢了先,她几乎是把叶乔予推进了里屋,文远峰随后关好了门。这不是待客之道,现在也不是做客的时候。
叶乔予听见尹秋压低声音指责,“你不该带她来。”不怪叶乔予,实在是关上门,屋里太过安静,这话如针刺一样扎进耳朵,不容人躲闪。好在这会儿她也无心博得谁的好感,故意冷哼出声,脚步是不肯往前挪了,回头直盯文远峰,“你到底要做什么?”
“想办法出城。我要找到年不归,保下潘驼子,才能换回小晴翠。你想小晴翠活着,对不对?”
其实文远峰是在路上才仓促做出决定,个中原委无法让两个女人明悉,眼下也没有时间周旋调解,只好全力做自己该做的,“等我一下。”文远峰兀自奔向另一间房,留下两个女人沉默相对。
叶乔予并非故意的暼见了尹秋无名指上的戒指,酸涩更多了些,不是针对谁,而是对某个群体彻底失望,随即责怪自己无聊,于是全神贯注想小晴翠,她还好吗?是否被日本人伤害了,她能熬住吗?这样的念头让她难受到发疯,好在等文远峰奔出来的时候她就没心思对他发无名火,催促也带了恳求,“先救人。”
文远峰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径直递给尹秋,让她在最快时间内送到满洲国际运输公司老板宇都宫手中。宇都宫还兼任满铁高级调查员,从级别上来说,算三井的上级,也是不多的看好三井的实权人物。总之,三井信任宇都宫。
尹秋脸色又变,勉强接过,“你确定要这么做?”
文远峰说,“没有更好的办法。或者有,但我没有时间。”
尹秋耳后发丝微微抖动,看来是在压抑怒火。
叶乔予视而不见。她无意搅进别人的情事,身体和心里都退了一步。
尹秋走向另一边,开门,关门,穿衣声,声声都清楚,在和不在一个样。
文远峰看向她,“现在该我们了。”
叶乔予说,“是我和你,各自办各自的事。你若办不到,别怪我不客气。”
文远峰又是苦笑,他没说如果办不到,办不好,对他不客气的人多了,怕是轮不到叶乔予动手。
在前往宪兵队的路上,在车窗隔绝了北风和落叶时,文远峰一边猛踩油门一边慢语,“她的丈夫曾经是我的同窗,他们很不容易才在一起。张烨后来被调往江南,在某次执行任务时失踪。所有人都知道失踪意味着什么,她没见到尸体,相信他还活着,一直在等他回来。张烨失踪没多久,他们的孩子在街头被流弹击中,那是日本兵在追击一个逃犯,顺便而已,孩子倒下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刚买的糖葫芦。他舍不得吃,想着回家带给她。”
叶乔予不知道文远峰为何说,只知道自己最好沉默。
“她想去江南找张烨,在这儿她总是会想起孩子。我让她留下来。她抱怨我,但心里也明白,不去找,留一点渺茫的希望,总好过彻底心死。”
叶乔予听到自己的叹息声,如果是她,宁愿心死,死成灰,再重生,总好过悬而未决,日子一直停留在原地。但很多人不是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些人靠念想活着,有些人喜欢死而后生,旁人无权置喙。
“如果是你,你可能更想要一个答案。她不是你。所以她可以留下来配合我做事,她是一个很好的执行者,质疑但不会抗拒。你能独个撑起萃英楼,你只做你想做的事,从来不质疑,但是也不会真的听从别人的意见。你这样的女人让男人恐惧,也让他们着迷。”文远峰坦然,好像在说另一个人,他们都熟悉的人,或者他比她还熟悉,“在我的同志看来,我已经违背了命令,救人也许会扰乱我的任务,现在我应该接受调查或者审判。但我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对我们很重要,小晴翠也很重要,如果没有一条条的人命,我又能为了什么坚持?所以我想我没有错。我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我必须告诉你全部实话。”
文远峰的话有些杂乱,像他的人,多重面相,多重身份。叶乔予没有全部理解,但心却一点点稳下来。她想一个愿意解释的男人总是应该值得添一分信任的。
3、
文远峰在经过每个路口接受日军关卡检查的间隙里尽可能细致简短的说清了原委。
潘驼子很重要,因为牵涉到即将执行的满洲国和德国之间鸦片交易。这是一个数量巨大的交易,满洲国提供六百万两鸦片换取德国的等价军火。一旦交易成功,且不说那些鸦片会被纳粹如何使用,军火是一定全数倾泻在那些还在抵抗的国人身上。为此新京才派了人来,名义上是检查禁毒署工作,实则是要奉天鸦片工厂在最短时间内准备好交易用的鸦片。他们也不想事件传出来,影响满洲国在世界上的名声。
一切都在暗中筹备。而文远峰的同志已经在工厂铜锅处安置了炸弹,并且城外也有人在拦截运送鸦片原料的专列。所以街面上才多了那么多关卡,表面上是寻找绑架凶犯,实际上也要抓捕这些日子以来活跃在城中的地下组织。文远峰负责的就是三井和潘驼子这条线。很少有人知道,三井暗中负责鸦片走私,潘驼子是他得力的属下。在三井安排下,潘驼子找来关内行销鸦片的青帮中人,目的之一就是为顺利交易做准备,那些人携带了至少一百万两鸦片,如果交易顺利,满洲国会出现暂时的鸦片商品短缺,他们可以从中谋利。如果出现问题,他们的鸦片也可作为交易的一部分补充。三井期待功钱兼收,潘驼子怕三井独吞,坚持要独自和青帮联络。现在潘驼子失踪,三井无论如何不会罢休。
叶乔予理顺了思路,“你不想让那些鸦片落到三井手里。现在不是正好,潘驼子死了,三井也找不到鸦片,你的目的实现了。”
“实现了一半。”文远峰苦笑,“我必须找到那些鸦片,销毁它们,我不能眼看着它们继续毒害国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叶乔予又说了一遍,嘴角牵起一丝讥讽,
“你和他们不同,你从来不把劣质鸦片卖给穷人。你算,劫富济贫?”文远峰也笑。
“那是因为赚头少。三瓜俩枣,入不了我叶老板的眼。”
“是吗?我怎么觉得是因为你还没忘了黎大哥。”
叶乔予怔了一下,许久没开口。
“我要小晴翠活着,完好无缺。”
“我必尽力。”
车子再过一个街口,关卡的日军往车里看,文远峰轻轻握住了叶乔予的手——像在安抚容易受惊的妻子或情妇,他的手心湿润温暖,手指上有薄薄的茧。日军在检查了证件后敬礼放行。叶乔予抽出手,安静的看着前路。
“帮助我。请你。”文远峰的语速加快,已经能看到宪兵队的大门,听见门里两条狼狗狂吠,“你一定要相信我,如果一旦发生不可控的情况,请你也要相信我。”说完文远峰打开车门,快速说出一个地址,又往叶乔予手中塞了一把钥匙。“到这里去等我。小心。”
叶乔予深吸一口气,她是在赌,但她也只能赌一把,于是下车,往熟悉的街口走,街边有家她常光顾的日式居酒屋,借了电话,让老卢来接。老卢的马车有牌照,很多人认识,这会儿还能行走自如。
4、
几乎就在文远峰走进宪兵队的同时,三井接到了宇都宫的电话,要他马上前往满铁株式会社,有重要事宜商榷,事情有关鸦片交易,文远峰会亲自来接。三井出于军人的习惯和对宇都宫的信任,并没有提出更多疑问。很快他意识到忽略了两个重要问题,第一宇都宫和文远峰之间的关系,第二,文远峰和叶乔予之间的关系。他会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代价。
而在宇都宫充满日式风情的家中,宇都宫刚刚放下电话,便听到尹秋用流利的日语表达了对他的谢意,并保证他的妻儿在京都绝对安全。
“连同你家门廊下那两盆蝴蝶兰,都会一直盛放到你回家的那天。”尹秋平和的脸上散发一种光芒,让对方足够震颤的光。
宇都宫看了看在一边垂首沉默的白蓉,不知她是否清楚出卖和背叛的下场,不要紧,她很快就会得到下场,这让他削减了些怒火,再看向尹秋时,语调平稳许多。“你要知道,我随时可以调动国内的部下,彻底铲除隐藏在京都的危险分子。也可以现在就按响警报,抓捕你和你的同党。”
尹秋点点头,“我更知道,你婚后多年才得一个儿子,从小聪颖,你视如珍宝,不会用他的生命冒险。”
宇都宫还有问题,“你隶属重庆还是延安?这种破釜沉舟的做派,应该不是戴先生的风格。所以,我想是延安。”
尹秋回,“这重要吗?其实你只是帮我们叫了一个人走出宪兵队,就算日后出现任何问题,你应该有办法脱身。比如说你是正常召见面谈,路上发生了什么,你并不知情。我建议你从现在开始,忘记这一切,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你还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你挚爱的家乡还在等你,你的孩子。你幸运过很多人,因为他们都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你是一个很好的谈判者。期待下次见面。”宇都宫站起身送客。
离开前,尹秋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你不介意她跟我一起走吧?”
白蓉已经站在尹秋侧后,宇都宫忽然掏出枪,扣动扳机,子弹正中白蓉眉心。原来他站起身只是为了方便拿到抽屉里的枪,方便瞄准射击。
白蓉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在倒地后才听清枪响。她一个字都没说,头颅瞬间被鲜血包裹。
宇都宫把枪放回抽屉,“我会告诉警察,她擦枪时候走了火。”
尹秋咬着牙说,“你居然敢。”
宇都宫说,“我们的交易已经完成了。我有权拒绝你所有附加条件。如果你不满,我可以奉陪。鱼死网破,我很喜欢着四个字,充满勇气……文远峰,应该也是你在乎的吧?”
尹秋最后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白蓉。然后安静退出了宇都宫的视线,背影上笼着一层跳跃的日光,让她看起来斑驳又破碎。
后来宇都宫的余生都是一个坚定顽固的反华者,他无数次提醒他的同胞,绝对不可以信任中国人,不管他们站在哪个阵营。
5、
关于尹秋,有些文远峰并不太清楚的事。
必须要声明,文远峰没有存心欺骗,他对叶乔予说的都是实话,他所知的事实。但这并不是事实的全部。
关于尹秋和张烨的渊源,文远峰所知都来于张烨的描述。
张烨和尹秋是青梅竹马。尹秋出身书香门第,长辈一心做学问,任凭世道风云变幻,关上房门只看见一张安静的书桌。城外有田产和山林,佃户每年三节送上田租和山货。直到来了日本人。田产和山林都被收走。不知道那些人从哪里得到消息,硬说尹父藏有珍贵字画,堪比国宝。日本人一次次来搜检,找不到便抓人,尹父被带走,回来的时候染上了毒瘾。尹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不想苟活,到底总有些文人风骨,不堪折辱,拿出最后的积蓄让尹秋远走高飞。偌大家业,最后只剩一场船票。
那个下午,尹秋看着医科大学操场上错落的学生,看着天空变幻的云朵,对张烨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张烨不知道,尹秋卖了母亲给她的玉镯,多换了一张船票。
“我们可以去英国。我爸爸有个老友在牛津,可以帮我们申请学校。如果你不喜欢雾,我们也可以转道美国。要不我们去香港,去南洋,还是你想去哪里。去哪里都好。”
在尹秋所有的畅想里,不管是大洋彼岸还是热带小岛,她总是要和张烨在一处的,如同之前,他们在课堂和图书馆并肩而坐,他们的手指会不自觉的碰触到对方,感受温暖又淡淡心悸的触觉。他们也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相拥,接吻。张烨柔软的舌头在她唇齿间搅动,那些涌起的甜蜜,让人想到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她想不出张烨有什么理由拒绝。所以,那问题并不是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而是,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张烨靠着栏杆,眼睛看着远方,很远,远到让尹秋有种他已经不在身边的错觉。他的声音也很远,所以很小,所以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张烨不知该怎么解释他已经报名了关内的军校,联络人帮他安排了路,他会离开这里,当他回来时,山河便光复。而这一切需要尹秋不知他具体去向,安心等待。本来他是打算先开口的,“等我。”他只有这两个字。他想她应该懂得。他错过了时机,事情便冲着另一条岔路走去。
尹秋只看到犹豫,于是误解。她没再多说什么,她走开始裙摆飘荡的样子是张烨关于爱情最美也是最心碎的印象。尹秋在三天后离开奉天,火车喷出的烟雾被风刮散,看起来稀疏又悲伤。她的路很长,火车,轮船,汽车,也许还有马车,带着她去往未知的前方。
张烨躺在杭州警官学校的宿舍里,对下铺的文远峰说,“我追到了车站。就差一步。如果火车晚一点,如果黄包车快一点,兴许我现在就不会在这儿了。”
可惜没赶上,尹秋还是走了。恨吗?当她独自一人在英国潮湿的病榻上流泪的时候,是有些恨。但更多的是遗忘的决心。必须遗忘。忘记曾经的美好,才能消弥当下的痛。病好的那一刻,尹秋接受了一个印度同学的求婚,他有高等种姓,也有不错的修养,笑容称得上温润。他被尹秋眼中的悲伤打动,带着一些骑士情结,决心守护。他知道尹秋心中还有一个人,他说没关系,我可以等。尹秋没让他等多久,很快加入了英国籍,习惯了喝下午茶,习惯了三层高的点心塔,习惯了在雾霾的天气里听圆舞曲。她给父亲写信,希望他们来英国团聚,这边有很好的医疗,可以让父亲恢复健康,当然她的丈夫很高兴承担路费和治疗费用。父亲迟迟没有回信。一年后,她从亲友处得到了得到父母都已故去的消息,当机立断选择离婚。不是因为爱或者不爱,是因为自私。她没有了目标,也就没有忍受下的必要。她不爱他。不爱下午茶,不爱听那些自诩绅士的人大谈世界局势和种族优劣。更不爱每天夜里的床上事。丈夫几乎夜夜有所求,她夜夜受煎熬。
丈夫挽留了一下,在她拿出一直偷吃的避孕药后点了头。他愤怒,更遗憾他终究没有走到她心里。尹秋轻轻抚摸了丈夫的脸庞,手指冰凉柔软。她不爱他。但他是她遇到的好人之一。她说你会遇到更好的人。丈夫往后退了一步,明了她的凉薄,眼中也无欲望,从此再无牵挂。
其实尹秋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明白,她更仇恨的是日本人。不是某个具体的杀手,而是那些不知名的却狂妄的摧毁了她的家园的日本人。兴许是大多数日本人。她要用以后余生有所作为抚平仇恨。她真的自私,只想把时间和力气花在自己身上。
父亲的朋友念旧情把她介绍到国联在伦敦的办事处,他说比起拿枪上战场,你更适合用你精通的武器来做些有用的事。她开始搜集国内消息,从各国间谍手中得到情报,用金钱,威士忌,或者她的笑容。她游走在他们之间,留下淡然香气。在伦敦间谍圈中,她是来自东方的神秘公主。他们如此称呼,并在暗中下了赌注,看谁能得到她的芳心。
那会儿她以艳光四射的形象示人,听说当年赛金花在德国时曾把香粉藏在鞋跟里,鞋跟挖出莲花孔,步步生莲也生香,她得到启发,如意耳坠上挂一枚小小金玲,卡住适当角度,要把头侧过才会发声。她张扬热情,眸子里藏着淡淡的忧伤,让人欢喜又生怜,当然那些聪明人都以为她是在演,他们不介意,所有人都在表演,这里就是戏台,演得好便有奖赏。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些忧伤是真的,心里的空洞和落寞是真的。
她把得到的消息翻译成英文,作为交给国联进行参考的报告,有时候也会送给某个和中国有牵连的外国间谍。日军全面开战时,她和英美的情报官夜夜在一处笙歌。她直接去电南京,得到了某些关键人物重视。南京失守后,海军陈司令来到英国,给她带了一封戴某人的亲笔信,邀请她回国,利用她国联的身份发挥更多作用。信里有一张张烨的戎装照。她看到心里的空洞一点点愈合。
她几乎没有犹豫,收拾行装,告别朋友,踏上归程,在海上漂泊了一个月,大船转小船,小船转商船,最后跟着一批大米和布帛一起被放在了旅顺港。如她期盼,张烨站在港口翘首以盼。
后来的事有一些文远峰知晓,比如顺利完婚,比如婚后生子。有些文远峰知晓不多,比如因为军统东北站出现叛徒,张烨有暴露风险,被调往江南。比如在张烨战死后,尹秋成为弃子。也是在此期间,文远峰为维护身份安全,也为保护故人遗孀,决定和她同居。“你可以帮助我,也可置身事外,我只能说,我做的事对得起国家,也不负故友。”她思虑了些许日子,被自己说服,留得青山在是一个很好的苟活借口,活着才有希望,希望哪怕渺茫,也总好过绝望。她到底是自私的。有些文远峰也不知,比如几天前断了线的风筝又续上了。
这两年,越来越多的情报显示满洲国虽然表面上同意了国联进行禁毒,但还在疯狂种植买卖鸦片。一份由苏联转给国联的情报显示,日本人和德国有了交易鸦片毒品的计划。国联决定干预,但前提是要拿到足够证据。派调查团来满洲国没有用,因为日本人最擅长表演和搪塞,他们甚至会用威胁利诱的方法,让调查团从内部分崩离析,多年前李顿的遭遇让人记忆犹新,最后只能得到一个没人为非作歹、处处和平安全的结论。国联要求重庆方面配合。她被记起来了。
根据要求,她需要在十天内完成一份关于满洲国内鸦片种植情况的报告,而她在第五天偷看到了文远峰发往延安的电文,知道他要破坏一次鸦片交易。她给联络人发去紧急电文,是该坐视,还是协助?虽然不同阵线,但是同一敌人。她坐立难安等了半日,得到的回答是,破坏。
“破坏……他们的行动?”她有理解命令的能力,不免产生疑问。
“服从命令。”上司似乎觉得过于生硬,也许是在关外已经没几个可以利用的人了,这人又成功赢得了延安方面间谍的信任,很重要,所以总要安抚,“你的任务是让国联重视满洲国和日本人做的一切,交易完成,日本人和满洲国在国际上的形象会更坏些。对国府赢得世界同情更有帮助。”
尹秋烧毁了全部电文,看着天一点点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