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微黄的路灯光散落在地面,清甜的槐花香在夜风轻轻拂过脸颊。
这颗槐树和学校一样的历史悠长,百岁了。
往常会有很多小情侣在女生回宿舍前在这棵树下难分难舍。
现已经深夜12点,树下手机发出的一点白色光照起那张我不愿再见的人脸。
如果不是白天我觉得自己在战斗中没发挥好,我是真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夏禾,我错了。」
张嘉明提着一口袋零食往我手腕上套,脸上是小心翼翼地讨好。
要是以前我会问错哪了,现在我只会把那袋零食甩地上,我也如实做了。
「你算什么品种的癞蛤蟆,当初是本姑娘眼睛敷了屎看上你,现在我已经眼明心亮了。」
他脸霎时阴沉下来,侧过头深吸了几口气像是在竭力忍受着什么,回过头好言好语说道:
「你室友那件事我都弄清楚了,那男生是我隔壁寝室的,听说他前一个月天天吃馒头存钱给你室友买了礼物,你室友把礼物收了又不和别人在一起,他一气之下才杀了人。」
我抬起手用食指在他胸膛前用力地戳,真想给他戳出几个洞来。
「我不要什么听说、据说,新闻刚出来的时候你还说他俩是男女朋友关系,我要的是证据,如果你调查清楚这件事情中的时间、地点、人物还有礼物是什么,那两万块钱就不要了。」
他面色一喜,欣然答应。
次日,我准备上完课去医院探望俞软的时候,辅导员发消息来要我去办公室,在这敏感时期我觉得肯定和俞软有关。
当我得知有人匿名举报俞软私生活混乱要求学校取消她奖学金时候,我真是气得想把天花板都掀了。
这个社会毁掉一个女孩子实在太容易了。
但凡是我们学校的人都不可能会有这想法,她要是私生活混乱那还叫冰美人?
幸而辅导员在听我讲了,我所了解的俞软后决定一切等她醒来后再说。
我也一定要把这人给揪出来。
我去到医院俞软还没醒,消毒味的气息让人心闷,我准备去楼梯间透透气。
推开沉重的消防门,楼梯下面坐着一个男人。
双手掩面,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动着,他有感应似的回头。
俞软的爸爸,眼睛通红,整张脸也是火红的,眼泪还在一直掉,不知道已经哭了多久。
「对不起,叔叔。」我道完歉准备离开。
他说:「软软明明是个好孩子,可是有好多好多人打电话给我骂我的女儿,她长这么大,我都没舍得说一句重话。」
随后捂着脸边哭边说:「我不相信我的女儿是他们口中的捞女、爱乱搞的女人。」
「她妈妈生她难产去世,她从会走路起就要跟着我上山采茶叶赚钱,夏天顶着三四十的高温大人都受不住,她会说爸爸我不累,我还能多采点。」
叔叔独坐在阶梯上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我抬手触碰自己的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发举报信的邮箱账号已经找到了。】这是我花钱请的一位计算机高手。
【感谢。】
我把QQ号搜索出来,发现竟然是我已有的好友。
5
我找到卢晓云的时候,她正在图书馆学习。
我二话不说把她带到安全通道,开门见山地问:「举报信是你写的?」
她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慌张,装傻充愣:「什么举报信阿,夏禾。」
见她死鸭子嘴硬,我直接把她发那封信的截图拿给她看。
她微微张嘴,双眼慢慢睁大,又迅速恢复镇定。
「是我又怎么样!」
她仰着头,盛气凌人的样子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错。
舒了一口气,我心里的火还是越烧越旺没有减弱一分,抬手毫不客气地甩了她一巴掌。
质问道:「卢晓云,你还有良心吗?去年校运动会你跑三千米时摔倒在地,男生们觉得你身上有异味不愿意背你的时候,是俞软挺身而出。」
「她现在被那么多人谩骂背着莫须有的指责,你却趁这个时候也要上去踩她两脚?」
她扶着额低头沉默,良久,缓缓说道:「我也不想。」
没等我说话,她突然抬头又吼了一句:「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她挽起袖子和腿部,雪白的肌肤上密密麻麻分布着一条条像柳条鞭打出来的伤痕。
「我要是拿不到奖学金就会被我爸打死的。」
我一下想起了我父亲身边那位总是笑得和蔼可亲的秘书,卢晓月的爸爸,我去公司找我爸时,他会很贴心地问我要不要吃点点心、奶茶之类的。
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
「可是这也不是你可以伤害别人的理由!」
她转过头深吸了几口气说:「我只是发了一封举报信,除了老师没有同学会知道,我总比那些在网上骂她的人好多了。」
我歇下了以理劝服她的心思,她完全没明白自己有什么错。
「你去辅导员那里实话实说,你爸爸那里我会去处理。」我停顿几秒带着威胁之意,「你要是不去,你该明白我会怎么做吧?」
她最终屈服了点头。
下午张嘉明联系我让我去商场,说是基本把事情查清楚了。
奶茶店的监控非常清晰地显示了七夕当天,杀人的男生拿着礼物给了另一个女生,女生拒绝不要,然后转身离开。
我把监控拷贝了下来。
店员还特委屈地告诉我自己在网上说了,亲耳听见这杀人犯前一秒还在店里跟另一个女生告白,怎么就成受害者男朋友了,可是根本没人理她。
因为人会刻意漏掉自己不愿相信的真相,而是选择最愿意相信的真相。
一个负心女的故事才能让一些网友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毫无顾忌地指责。
张嘉明涨红着脸,垂着脑袋,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那三个字。
「对不起。」
昨天下午吃饭时,他凭借着一个十几秒的视频就言辞凿凿指责俞软。
他甚至连我室友的名字都不知道,更别说那些网友了。
他们连这个女孩子都没有见过,就光靠着似乎符合逻辑的推测来填写俞软的人生。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而是俞软。」
张嘉明指腹捻了捻衣尾,轻声回:「我会亲自去道歉的。」
而俞软为什么在这商场里,我猜很大可能是做兼职,于是我拿着她的照片一家店一家店地询问。
终于在三楼的一家小吃店找到雇主,那天她确实在这做兼职,后来她去上厕所就遭了劫难,我要了他们之间的工资截图。
现在我手中的证据可以充分证明两人之间根本不是情侣关系,一个是去给女生告白的,一个是去兼职的,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真不公平,网友们可以毫无证据地给两人贴上情侣的标签,而我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撕开。
我正想掏出手机编辑文案为俞软洗刷冤屈时,就接到了她的电话。
6
「喂,夏禾。」
她的声音如微风一样很轻,却又能在你心中留下层层涟漪。
「我听我爸爸说了,谢谢你呀。」
我刚想回答,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夏禾,我有时候真羡慕你,有能够撒娇的父母、有一起吃喝玩乐的朋友。」她顿了顿扬声:「有明媚的未来。」
「俞软……」
她冷不丁地打断我,喃喃自语:「今天的风真有点大。」。
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认真感受了一番,没有什么风啊。
「不过不重要了。」
「什么都不重要了。」
电话突然被挂断,我的心砰砰砰地飞速跳动。
我连忙拨了回去,但是立马被对方再次挂断。
那一刻我的大脑似乎停止了运转,只知道朝着医院跑,想要快点赶到俞软身边。
想告诉她我都知道了,你和那男生根本不是网上说的关系。
想告诉她我马上就能把事实发在网上。
想告诉她那句还没说出口的话,俞软,我们做一对很好的朋友吧。
等等我吧,俞软,拜托你了。
张嘉明追上了我,不是他提醒,我都忘记了可以坐车去。
到医院后,在门口遇到了叔叔,他提着一箱纯牛奶,神情看起来轻松了许多。
我抑制住内心疯狂奔腾的狂躁和不安,大拇指紧紧掐着掌心,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不那么抖。
「叔叔,俞软呢?」
他提了提牛奶,笑着说:「你今天刚走她就醒了,刚才她说欠你一箱牛奶让我出来买。」
我一听心慌意乱,啪嗒一声,手机从掌心滑落摔在地上,顾不得捡起着急地拉着叔叔走。
「怎么了?孩子。」他声色微微颤抖,面色凝重地看着我。
我笑得很勉强,「叔叔,我有急事找俞软。」
现在情况还不知道是什么,万一是我多想了呢,可不能先把叔叔吓着了。
病房里、厕所里、楼梯间里统统没有她的身影。
在查看监控后发现她离开了住院楼但是医院大门的监控没有她的身影,那说明她很大可能还在医院。
月光洋洋洒洒地泻下,四周静寂无声,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女孩躺在水泥板上。
叔叔声嘶力竭地哭喊声让我痛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瘫软在地。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才十九岁。」
「他们骂我就好了,所有的恶意都让我这个做父亲的承担还不够吗?」
「都怪我没把她的手机藏起来,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汹涌的悲痛在我全身叫嚎,我都这么痛心入骨,叔叔呢?只会比我痛千倍万倍。
他跪在地上慢慢朝俞软爬去,把她搂在怀中一下又一下的拍打她冰凉的背部:「不怕,不怕,爸爸在。」
我还记得开学当天,她独身带着行李箱踏入校园的那一刻,路边的茉莉花都黯然失色,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注意到她。
我当时还愤愤不平,女娲捏人的时候怎么这么偏心。
原来一点都不偏心,她可苦了。
夜里的风真冷,它冻僵了我的四肢,冰冻了我的心脏,我麻木地任它拍打。
后来有个婆婆哭着给叔叔道歉,说是自己给小姑娘指的路,当时她问这附近有没有废弃的大楼,婆婆也没多想就告诉她了。
当我冷静下来,拿出张嘉明帮我捡来的手机,要为俞软鸣不平的时候,发现下午6点12分警方就发布了通告,事情的真相离谱到无语。
嫌疑人张某于事发当天带着礼物向李某告白,告白失败后张某持刀返回,发现李某已经走了,偶遇途中经过的俞某,见俞某外貌出众,心里的怨气加重,拿出水果刀刺伤俞某,经调查俞某和张某两人之间并无任何关系。
6点13分俞软给我打了电话,所以……她口中的什么都不重要了是指她已经看到的真相吗?
事发后,我执着于寻找事相,却忽略了真相在揭发前那些漫无止境的伤害已经把她拖进了恐怖的黑渊。
她,困住了自己。
俞软去世的消息很快席卷网络。
这一刻所有的网友都可怜、疼惜她了,甚至很多网友纷纷叫话让那些喷子出来道歉。
这时候没有人敢站出来为这条已经逝去的生命道歉,他们害怕下一个被网暴的人是自己。
19岁的生命无人能担负起这个责任,只能潜入水底逃脱罪责。
俞软火化后,叔叔抱着她的骨灰盒要回老家安葬。
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独行踽踽的背影渐渐变成一个小点直至消失不见。
我没办法违心的对一个年轻丧妻中年丧女的他劝导一句,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