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万籁俱静。船王府内,唯有小厮走步声窸窣传来,庭院中央水流越过假山,清脆水声滴落于水潭之中,落下余响。
周遭景象循环往复,好似自有其机械定式,一刻不停。亭廊上烛光幽暗,陆黎昕侧卧在床榻之上,双目微睁,看着窗外树叶摇曳的剪影,好似闻到一种熟悉的海风味道。
在床上已躺了两个时辰,可还丝毫没有困倦之意。陆黎昕深深呼吸了一口,借着外面微弱的光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檀木桌,雕花椅,上好的红木妆奁,她惯用的茶盏玉杯,都完完好好地摆列整齐。
然而,就算这里的一切都异常熟悉,陆黎昕内心也终究清楚,不过是黄粱一梦,不过是来世的映照。可眼前的美景过于诱人,完全就是自己内心最深处欲望的映射,纵使是梦,她也不愿再醒来,更不愿再去想之前的孰是孰非。
如若能永远沉溺于梦境之中,陆黎昕也是甘愿。若是这来世,是今生,该有多好。
可当心头回忆起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就好似所有的美好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估摸着,在这来世之中她唯一的遗憾,便只有万俟沧的消失了罢。
一想到万俟沧,陆黎昕不禁鼻头微酸,心中像是堵着巨石一般,要是再想下去,便要垂泪。莫名的压抑感席卷而来,陆黎昕悄然起身,不敢再在这迷顿之中驻足,轻轻披上了披风,便起身去了院中,兀自逡巡。
不远处熟悉的桂花树因常年有仆人悉心照料,开得繁盛,轻轻一嗅,便能闻到馥郁花香。陆黎昕唇角微微勾起,莞尔一笑,眸中有星辰映衬,心情也不自觉好了些许,只是心头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纠缠。
陆黎昕微微晃了晃脑袋,不愿再去想。她只身一人前来尾实岛,本就是她精心打算后的考量,只要万俟沧能够安好,便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就在继续走着之时,忽而一道寒风刺骨,陆黎昕连打了个冷战,顿觉不对。除却万俟沧的消失,还沥海城之中还有许多疑点。
陆黎昕打量着周遭红墙,夜幕之下竟是显得有些诡异。她明明置身船王府,如今也并非冬季,按理说,夜里披风一件,足以抵挡寒风,可在今日白日里,便觉得无论穿多厚都会感到刺骨的凉意。
陆黎昕不知,这是因为置身于北海极眼,才会如此。
此外,纵使现在身处于府邸之内,她却总能听到滚滚不绝的海浪声。船王府离码头分明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海浪声不应入耳。
起初陆黎昕还以为是自己幻听,可当她静下心来,细细去听时,那海浪声却又大了起来。
这是因为,陆黎昕彼时置身海底,而眼前的轮回,更是弥天阵。
可她身在阵中,如何能得知呢?
陆黎昕径直走向一旁的亭榭,落了座,眉头紧锁,仔细思量着白天里的情形。当时,她明明听到海面之上有人在呼喊自己,想再去码头寻找,却总是被人有意无意地拦住。而至于万俟沧此人,好似每个人都在提醒她,她的记忆是错乱的。
现下,陆黎昕不禁觉得,白日里在海面之上呼喊自己的人,应当就是万俟沧。
思及此,陆黎昕连忙起身,环顾一周,四下无人,正是去寻万俟沧的好时机!
她从来都是敢想敢做之人。如是想着,陆黎昕便立即着手去做。陆黎昕小心迈开步子,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朝着院门方向小步走去,可谁知,就当陆黎昕踏出院门一步,就觉得一道目光正在冷冷看着自己。
陆黎昕侧目去看,就见陆悦心一言不发,表情阴森而诡异,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好似专门守在这院门之外的一般。
“啊!”陆黎昕不知陆悦心在此,吓得不禁喊了一声,旋即又立刻噤声,心如鼓擂,陆黎昕忙抚着胸口,待平静下来,这才细细去看。
只见原本面色冰冷、宛若提线木偶一般的陆悦心忽而眼眸一动,缓了几秒才转而面色焦急,很是担忧,关切道,“姐姐,你怎么了?”
“不是,悦心,你这么晚了,在我院门外干什么?”陆黎昕讶异非常,不禁疑问道。方才陆悦心的举止着实奇怪,好似被人夺舍了一般,刚刚苏醒。
“姐姐,我就是来看看你。你今天回到沥海城便一直在说莫须有的事情,我很是担心,怕你想不开,”陆悦心面色有些微微羞愧,好似因不自觉吓到了陆黎昕而于心有愧,眼眶含泪,好似再说几句,就要哭出来了一般,“又或者是出什么差错……我是不是……不该来?”
见妹妹如此神态,陆黎昕的心也就软了下来。
“好了,悦心,没事儿。”陆黎昕将信将疑,对妹妹还是有着无限包容与耐心,可心中却是泛起了迷糊,也不敢笃定这只是一场意外。
见陆黎昕松了口,陆悦心旋即粲然一笑,忙着挽住陆黎昕的手臂,很是亲昵。
“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怪我。”陆悦心眉眼带着笑意,侧头乖巧问道,“姐姐,你这么晚了,是要出去么?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陪你?”
陆悦心连连发问,看似人畜无害,可说出的话却让陆黎昕无处遁形。
陆黎昕一时间犯了难,不敢去看陆悦心的眼睛,心中还在思量着如何编谎才不会被陆悦心发觉。可就在此时,一阵剧烈的震动席卷而来,万事万物好似都要被掀翻一般,四处假山碎块掉落,更有树木拦腰斩断。陆黎昕堪堪稳住身形,想要拽紧妹妹的手,却发觉陆悦心竟是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自己的对面。
还来不及诧异,忽然晃动一停,身边的景色瞬间恢复成了原样。
“姐姐,我就是来看看你。”陆悦心站在陆黎昕的对面,眸色悲凉,满是委屈,“你今天回到沥海城便一直在说莫须有的事情,我很是担心,怕你想不开,又或者是出什么差错……我是不是……不该来?”
听到此话,陆黎昕心中的荒谬感愈发沸腾,陆悦心竟是一样的措辞去解释说担心她来看看她。这画面如同梦一般不真实。
“悦心,这话你方才说过了。”陆黎昕眉头蹙起,不解地看着陆悦心。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陆黎昕更觉得心惊胆战。
“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怪我……姐姐,你这么晚了,是要出去么?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陪你?”方才陆黎昕所说的话,陆悦心恍若未闻,竟是把刚刚的对话又说了一遍。
一种诡异的窒息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陆黎昕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心跳剧烈加快,不知觉间有些头晕眼花,她惊诧地看着陆悦心,忙扶着她的胳膊。
见状,陆悦心面色焦急,连忙扶起陆黎昕,往屋舍内走去。
“姐姐,你可千万别累坏了身子才是啊。”将陆黎昕安置好了之后,陆悦心端在在陆黎昕的榻边,蹙眉焦急道。
“哎,也不知是为何,”陆黎昕摇了摇头,满是不解,“好似从我回城后,便只觉身体越来越弱。”
闻言,陆悦心微微一愣,似在思考,旋即说道,“姐姐,你一定是疲累所致,这次出海也有好几个月了,在海上奔波劳累这般久,定会身子不适。”
陆悦心焦急叮嘱,轻轻拍打着陆黎昕的手背,以示安慰,“现在已经回到了沥海城,到家了,你好好休息即可,切勿再因别的事情分心了。”
陆黎昕微微颔首,在陆悦心的言语之中,不知觉地昏晕睡去。
然而,当她闭上眼睛的那刹那,原本还面色忧愁,满是踌躇的陆悦心,却好似是变了一个人一般,目露凶光,恨不得将陆黎昕生吞活剥了去。
与此同时,现实之中,陆黎昕置身于弥天阵中,如同将死之人。她不知,在这阵法之中,自身所拥有的万花仙铃的灵力正在通过弥天阵,丝丝缕缕被黛眉和雪狐所吸收。
海底之下,陆黎昕的肉身被禁锢在轮回谷内,直立海水之中,如同干枯的女尸。周遭漆黑一片,唯有从海面上透出的一点儿光亮照射于陆黎昕的身上。四周海草缠绕于她的身体,浓重腥味覆盖方圆百里,四周没有一个活物,远远有游动鱼群见这片地方诡异,也慌忙逃窜,不敢靠近。
被黛眉和雪狐吸去了灵力,陆黎昕的身形逐渐变得佝偻,形容枯槁,憔悴不堪,细细密密的纹路爬上了她的面庞。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好似老了二三十岁。
而这边的陆黎昕渐渐衰弱,可那边黛眉和雪狐却渐渐强壮起来。
原本满头银丝的黛眉逐渐从发根处生长出了黑发,而如同树皮般苍老的手也渐渐变得平整光洁起来。她看向雪狐,雪狐亦是没了之前病恹恹的姿态,皮肤和毛发愈发光亮。
“阿雪,你放心,你看陆黎昕这个模样,好不可笑!”黛眉看着雪狐正望向轮回谷魇足的笑,开始给雪狐鼓劲儿,“我们这次定能成功!”
雪狐闻言,却是看都不看黛眉一眼,语气之中满是不满,“不知你们这究竟是在干什么?你看陆黎昕如今大势已去,直接困住陆黎昕即可,何必还要安排陆悦心与耿毅的婚礼?如此大费周章干什么?你真当我是来看戏的?”
“阿雪,你切勿动怒,这是陆悦心的要求……”,黛眉羞愧地低下了头,口中却是喃喃,“我如今法力衰退,这阵法之中的处处细节,都得由她设计,所以,我们必须满足她的要求。”
言语间,黛眉眉顺眼低,声若蝇蚊,战战兢兢,极怕雪狐动怒。言毕,黛眉仓皇抬眸看了一眼雪狐,见他面色冰冷,极为不悦,又连忙垂首,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
好似,这世上,她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取悦雪狐。
殊不知,在这些日子以来,黛眉不知不觉间已完全沦为了雪狐的傀儡,自卑惭愧,再无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