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拉回到了莺鸣岛分别的那日。
沸腾血腥味充斥鼻腔，清风拂过，漫天的血渍升腾飘散。妙音五祖的尸首无人去管，皆是被耿毅的幽冥之力封印原地。
万俟沧如何会忘却那日，耿毅将陆黎昕的手不舍地托付于自己的掌心，眼中满是不舍与祝福。那时，万俟沧还以为自己同耿毅将是天人永别。其余人恐怕也都是如此想法。
幽冥海盗本就是穷凶极恶之徒，耿毅落入他们手中，必然有去无回。
那日，莺鸣岛上一片沉寂，众人皆是悲戚，心中默默，都以为耿毅将会永生困在幽冥船上。
可如今再次见到耿毅，说不讶异定然是假。况且，彼时的耿毅已不复从前容貌，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鬼魅气息与幽冥海盗如出一辙。
看到万俟沧眼中的诧异，耿毅淡然一笑，微微摇头，薄唇微张，将这些日子的过往一一细数。
“早在一年前，我沉入海底之时，偶得幽冥海盗相助，便同他们签订契约，希望能借幽冥之力让我帮衬黎昕一二。”耿毅三言两语，就将其中纠葛道尽，“莺鸣岛那日，便是一年期满时。幽冥海盗前来岛上索人，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只好随幽冥海盗而去。”
可听此话时，万俟沧却是蹙眉不解。
只见耿毅虽是目光沉稳，可面上却浮着笑意。
万俟沧心头疑惑，他不知为何耿毅在眼下这种关头，还能笑得出来。
“他们将你掳到幽冥船上，就没有其他目的？”万俟沧连连发问，“为何我看他们对你都是卑躬屈膝的模样？世人皆知幽冥海盗只听从……”
“不急，慢慢听我说。”耿毅摆了摆手，抿了口茶水，可接下来的话，却是让万俟沧更为震撼。
“起初，随幽冥海盗来到船上，我便打算浑浑噩噩度过此生，可谁知这些幽冥海盗却没有伤害我，我疑惑不解，可当时方才与你们分别，心中满是踌躇，我根本不愿去细想眼下的情况，”耿毅声音清淡，眼中荧光也似是随着思绪飘散开来，“就自己兀自一人独坐在甲板之上，回想着往昔……”
那日，耿毅兀自一人坐在甲板之上，他看着自己体肤之上的荧荧绿光，满是懊悔，却又无可奈何。就在他锥心之际，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又要干什么！”耿毅头也不回，却是歇斯底里地咆哮，“我都已经来了，你们还要怎么样！
“去见船主。”幽冥海盗还算客气，朝着耿毅的背景作揖，只是气急攻心的耿毅却并未见他的长揖。
“死了这条心吧！我守约不过是因这一生我都为人正直，不愿背信弃义，但不代表我会甘愿成为你们的奴隶、帮凶！让我帮你们为非作歹，休想！”耿毅怒骂一声，纹丝不动。
然而，身后的幽冥海盗却是一言不发，两两相视后，径直将地上的耿毅给拽了起来，两名海盗架着他的腿，一人抬着身躯，一人托着头，就这般强行将他带到了主舱。
待耿毅挣扎开来，四名幽冥海盗却并未离去，而是恭敬说道，“还不叩拜幽冥船主？”
耿毅眉头蹙起，满是不解，待细细打量去才发觉，这暗黑的主舱之内，最深处竟是一个宝座。
只见那宝座在黑暗之中散发着幽幽绿光，可对比寻常的幽冥之光，这光芒愈加深邃，好似能够将人吸入之中般变幻莫测。耿毅径直看着那绿光，久了后却觉得头晕目眩，赶忙闭上了眼睛。
待稍微缓解了些，耿毅这才睁眼，却对那宝座之处嗤之以鼻，他本就对海盗怨恨非常，幽冥海盗作恶多端，又是这成千上万海盗之中最为不耻的存在，自然昂首不拜。
“让我叩拜海盗？休想！”耿毅怒急拂袖，转过身去，只是心中却在隐隐猜测。他现下是这幽冥船上，对待船主这般不敬，也不知他们会如何惩处自己。可一想到要让他俯首称臣，耿毅的态度便愈发坚决，不愿再去看这些海盗一眼。
就算惩处又如何？大不了就是个死，反正他如今的情况同死也没有什么区别。
一阵沉默过后，空气安静到了极点，就当耿毅准备闭目等死之际，却不曾从高位处竟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仔细听去，甚至还带着几分欣慰。
耿毅不知这幽冥船主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目无礼法，竟还能让他开怀大笑？难不成，这是幽冥海盗特有的脾性？就喜欢他人冒犯他？
耿毅正百思不得其解，却见宝座之上的人缓缓站起身子，步如流星，朝着耿毅所在之处大步走来。
幽冥船主身形高大，身材魁梧，一副运筹帷幄之态，似天地皆是在他掌握之中。
可待他走了近些，耿毅仔细瞧，却见那人鬓发斑白，高大的身躯微微有些佝偻，皱纹未曾放过他的任何一寸肌肤，就算是手，也如同枯朽的树皮，皱皱皴皴。若说哪一点儿还有当年英姿，便是那双眼睛。
他的眼神依旧锋利，似乎洞察一切，看穿人心。
耿毅沉默不语，径直盯着幽冥船主。而幽冥船主虽是面带笑意，却气场慑人，料是耿毅脾性执拗，此刻竟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好一个耿毅——不愧是我的儿子！”待幽冥船主落定在耿毅面前，方才吐露出这句话来。
闻言，耿毅身形一颤，险些踉跄。他未曾想，这幽冥船主居然是耿毅身死多年的父亲——海盗王！
“您是……我的父亲？”耿毅不是未曾听过自己父亲的传闻，早在江宿口中，便知晓自己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可如今一见，身形微微佝偻，岁月痕迹毫无遮拦之人，竟让他湿了眼眶。
透过氤氲绿光看去，海盗王的眼中竟也有些湿润。
“好孩子，我终是寻到你了。”海盗王重重点头，手微微抬起好似想去抚摸耿毅，却又停留在了半空。
“您之前执意让幽冥船追寻鲛珠号，也只是……为了寻我？”耿毅声音哽咽，他从孩童时期便没有亲人，虽说陆尊夫妇待他如亲子，可总归不是亲生爹娘，总是会有些许遗憾。
如今见到自己的生父，终归是血浓于水，此情此意难以言说。
闻言，海盗王重重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爹从未忘却你，思子心切，想要父子团聚，却不曾想这般举动冒犯了你和你的同伴……”海盗王语气微微颤抖，似是怕儿子责怪自己。
听到此话，耿毅再也忍不住自己内心的情感，他不曾想自己在挂念父亲之际，他亦是这般思念自己。
“爹！”耿毅忍不住涕泗横流，想与父亲相拥，可待他落定，却发觉扑了个空。
双手被绿光覆盖，而转过身去，就见海盗王目光恳切地看向自己，满是不甘。
“对不住了，孩儿，我现下只是魂魄而已。”海盗王低垂着头，此情此景，哪里还有海盗王的声望尊严，不过只是寻常人家的慈父而已，“如今见到你，爹也算是心满意足了，若是你还想回去，便让幽冥船送你……”
“不！”失散了这么多年，耿毅如何忍心离开孤苦伶仃的老父，海盗王的话未曾说完，就被耿毅打断，“爹，我承认，先前对幽冥海盗有些成见，可如今只要能陪伴在您的身边，同海盗相处，亦不是不可。儿子此生只愿同您共享天伦。”
见此情景，方才将耿毅捆来的那四名幽冥海盗已悄然退下。
偌大的主舱之内，徒留父子二人，相顾哽咽。
海盗王伸手一挥，眼前便呈现出了一张石桌。耿毅和海盗王两人落了座，失散多年，父子俩有说不完的话。
“好孩子，不枉费父亲寻你的这一番苦心！”海盗王连连点头，激动地看着耿毅，而耿毅早已是热泪满面。
“父亲，您不在的这些年，孩儿一直奋力向上。”耿毅哽咽说道。他深知这些年来，陆尊对自己的培养，也深知陆尊对陆黎昕和陆悦心的心愿便是希望她们能够成才。
“孩儿，这些我都知晓。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你们母子平安，如今你不仅身体康健，且是少年英雄，为父十分欣慰。”知子莫若父，看到耿毅目光之中的闪烁，海盗王继而追问，“只是，你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耿毅不愿让父亲担心，摆了摆手，淡然说道，“没事儿。”
而海盗王却是摇了摇头，继而追问。他汇聚不了，难以成型的手，轻轻搭在耿毅的手背上，虽是魂魄无任何感觉，可这一动作却让耿毅鼻头酸涩，忍不住将这些年的苦楚全部诉说。
“父亲，自从……母亲便落脚在一处村里。可那村里怎会忍受陌生寡妇落脚于此，人人都当她是灾星，赶她走。母亲无奈，只能兀自上路，不知晓要去哪里，亦不知应在哪里生存，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可一日，遇到一个佯装好心之人的人贩子，将她卖给了沥海城的一个铁匠……”耿毅狠狠攥紧自己的掌心，难以抑制心头的愤怒，“那铁匠见母亲怀有身孕，日日殴打她，母亲身子本就孱弱，待生产后撑了六年时间，见我足以抵挡世间凶恶，便撒手人寰了。”
而海盗王在听这一席话后，勃然大怒，眼角处的皱纹上已是有水光四溢。
“母亲不在了，那铁匠更当我是灾星，日日受虐已是家常便饭。好在……”言至于此，耿毅的面容之上终是轻松了些，似乎想到了很是美好的往事，“是陆黎昕将我收留进陆府，我便跟随船王陆尊一路成长，帮衬他一二，他教了我许多本事……”
一席话后，海盗王不住感慨，心中情绪错综复杂，几次张口欲言，又住了嘴。
“孩儿，你受苦了。”海盗王知晓耿毅不想细说这些苦难，是怕自己内疚，眼中满是心疼与亏欠之意，恨不得自己替耿毅受这些磨难。
“已经过去了，父亲不必为我挂怀。可您……”而耿毅看父亲这般忧虑，却是淡然一笑，“又为何会成为幽冥海盗，又为何如此着急寻找我？”
闻言，海盗王却是面色一变，满面愧疚，欲言又止。
耿毅分外不解，不知这背后究竟有何缘故，而彼时，一幽冥海盗推门而入，正是那日在莺鸣岛上带走自己的人。
“船主，事已至此，已是过往，”那幽冥海盗低声安慰，“不如，就告知少主吧。”
海盗王思忖良久，这才点头，待再次抬眸时，却是虎目含泪，缓缓说出了自己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