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慎之的声音尖厉刺耳,一瞬间,整个场子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卢璘身上,转移到了人群后方的周慎之身上。
卢璘面色平静,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将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双双或激动,或好奇,或轻蔑的眼睛。
而后抬起手,虚按一下。
“诸位读书,是为了什么?”
一个平淡无奇的问题,却让台下众人面面相觑。
静默片刻,有人小声回答:“为修身齐家。”
这是引用了卢璘《圣策九字》的说法。
又有人高声道:“为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各种答案此起彼伏,却都大同小异,不出窠臼。
卢璘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些答案并不意外,又问了一句。
“那读书之后呢?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然后呢?”
然后?
众人再次语塞。
就在这时,周慎之分开人群,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
“自然是格物致知,穷理尽性,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说得好!”
身后的白鹭书院弟子们立刻齐声叫好。
卢璘却摇了摇头。
“天人合一,穷理尽性,这些都是好的。”
“但诸位可曾想过,当你们在书斋中参悟天理时,外面的百姓,正为一口饭食发愁?”
“当你们在探讨心性时,边境的士卒,正为缺少粮草而饿着肚子?”
台下的学子们开始窃窃私语,不少人面露思索,也有人皱起了眉,显然对卢璘的话不以为然。
周慎之的脸瞬间就变了,厉声反驳:“荒谬!学问岂能与柴米油盐相提并论?这是对圣贤之学的亵渎!”
“亵渎?”
卢璘不疾不徐地开口,“圣贤之学,本就源自百姓生活。至圣先师周游列国,不正是为了推行仁政,让百姓安居乐业?亚圣提倡王道,不也是希望君王能体恤民生?”
“诸位将圣贤之学束之高阁,奉于庙堂,使其与万民隔绝,才是真正的亵渎!”
周慎之被噎得满脸通红,张了张嘴。
卢璘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今日我在此讲学,所讲之内容,便是如何将诸位所学,用于实处。”
“比如,如何让粮食增产,让百姓吃饱饭。”
“如何改良工艺,让商贾流通更顺畅。”
“如何整顿吏治,让官府真正为民做主。”
这些话,对在场的学子们来说,是如此的新鲜,又是如此的震撼。
他们从未想过,读书人的学问,还能用在这些地方。
一时间,台下交头接耳,不少人眼中已经露出了浓厚的兴趣和兴奋。
周慎之见状,心中大急,知道不能再让卢璘说下去,再次发难。
“一派胡言!你这是歪理邪说!”
“读书人就该读圣贤书,修身养性,你却要我们去做那些匠人商贾之事,简直是自甘堕落!”
“此言差矣。”
“难道在你眼中,让百姓吃饱饭,让我大夏富强,就是自甘堕落?”
“那我倒要问问,你口中那高高在上的修身养性,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你自己心安理得地看着百姓受苦,还是为了让你在华屋之中,能吟诵出几句不痛不痒的风花雪月?”
这个问题太诛心了!
周慎之被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浑身发抖。
台下学子们看向他的目光,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之前是敬畏,现在,却多了一丝怀疑和审视。
卢璘趁势而上,继续开口:
“诸位,学问的高低,不在于你读了多少书,背了多少经,而在于你能否用所学,造福一方。”
“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
话音落下。
台下先是片刻的寂静,随即,不知是谁先带头,零星的掌声响了起来。
紧接着,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
周慎之看着眼前这一幕,知道今日恐怕不太顺利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卢璘一眼,怨毒的目光像是要把卢璘生吞活剥一般。
“我们走!”
周慎之低喝一声,带着那十几名理学门徒,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
卢璘没有理会周慎之的离去,继续对着台下热情的学子们说道:“今日只是开馆第一讲,后续我会详细讲解如何将所学用于实处。”
“有兴趣的,可以留下。若觉得我所讲不对,随时可以离开,我绝不强留。”
说完,他便直接开始了第一堂课。
没有高深的义理,没有玄奥的心性。
卢璘直接让人搬来了一张木板,拿起木炭,在上面画出了一张耒耜的图样。
“这是我们如今最常用的农具,耒耜。它的好处是简单,但缺点也同样明显,入土浅,翻土效率低……”
卢璘详细分析了当前农具的种种缺陷,然后又画出了几张全新的图纸。
有曲辕犁,有耧车,有筒车……
每一种农具,都详细讲解其构造原理,以及相比旧农具的优势所在。
台下的学子们,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
这些东西,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却又感觉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有用!
不少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拿出纸笔,将卢璘画出的图样,一笔一划地记录下来。
一堂课,不知不觉就讲到了日暮时分。
学子们却意犹未尽,课程一结束,便蜂拥而上,将卢璘团团围住,请教着各种问题。
“卢先生,这曲辕犁的犁壁,为何要做成弧形?”
“先生,这耧车播种,当真能比人力快上十倍?”
卢璘没有丝毫不耐,对每一个问题,都耐心细致地解答,直到天色完全黑透,才在沈家兄弟的护送下,让众人依依不舍地散去。
“小师叔!你太厉害了!”
回去的路上,沈叔武兴奋地手舞足蹈,“你猜今天有多少人报名?足足三十七个!还有好多人虽然没当场报名,但看那样子,肯定也动心了!”
沈仲文也满脸喜色,不住点头:“是啊小师叔,经此一役,经世学堂算是彻底在江州站稳脚跟了!”
卢璘闻言笑着摇了摇头,站稳脚跟没那么快。
不过初战告捷,算是个不错的开始。
就在卢璘准备上马车回府时,一名穿着江州府学服饰的年轻学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犹豫着来到卢璘面前。
“学生李明轩,见过卢先生。”
卢璘停下脚步,微笑示意他继续。
李明轩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小声问道:“先生,你今日所讲,令学生茅塞顿开。但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说无妨。”
“先生,今日您让白鹭书院和周教谕颜面扫地,以他们的行事风格,绝不会善罢甘休。若理学门人一定要与您为难,您...打算如何应对?”
卢璘闻言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