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三年、五年、八年,朝廷三次号召官员、士绅、寺庙等捐资修整河道。和尚们富得流油,却次次哭穷,念经祈福场场不落,捐资献物分文也无。临安诸寺,以大悲寺为首。大悲寺方丈印玄,佛法精深、腰缠万贯,世人皆知其有“阿罗汉”之神通,善诵神咒,能役使鬼物,以麻油杂胭脂涂掌,千里外事,皆彻见掌中,如对面焉。曾途经闹市,见鱼贩将干瘪的死鱼随意丢在地上。印玄心生不忍,将鱼捧在手中反复三次,投入河中,鱼游泳而去。
淳熙十一年秋,大雨三月不停,临安江河泛滥。有言官进谏,建议朝廷“损有余而补不足”,强掠庙产赈济灾情。印玄在朝中素有耳目,他探听到消息后,惶惶不可终日,一方面撒出重金收买各级官员拖延时间,另一方面紧锣密鼓沿济生河转移资财,至九月已转移过半。印玄在临安既有钱,也有情。将作监主簿曹迁之妻,名唤槿儿,与印玄耳鬓厮磨已逾三年。曹迁忙于公事,久不在家,槿儿隔三岔五便来大悲寺与印玄私会。
这一日,槿儿顶着大雨倾盆,与印玄在寺中饮酒。
曹迁至钱塘公干,原本后天才回,但他生恐大雨浸泡老宅土墙,顶着雨连夜骑马赶回临安。一进家门不见槿儿来迎,询问奴仆,又个个吞吞吐吐。曹迁武人出身,心急之下,冲进书房,提着刀就要砍人,众奴仆魂飞魄散,七嘴八舌地将槿儿之事和盘托出。曹迁怒不可遏,带上十几个家奴,连夜打上大悲寺。奈何那大悲寺的护院武僧也不是吃素的,刀枪棍棒一场混战,死了五个和尚、三个家奴,总共八条人命。曹迁丢了官,印玄下了狱。事情闹出了人命,便再也不好收拾。乌泱泱一群官差上门,又是上锁又是带枷,曹迁、印玄全都下了狱。有道是“财能通神”,彼时临安府尹许绍骅与印玄交好,主动出面劝二人“和合罢讼”,曹迁在将作监主簿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年,寸步未进,既没人脉提携,也没银子孝敬。印玄主动表示,愿意为他上下活动,打通关窍,半个月后,曹迁不仅恢复官身,还从主簿升到了将作少监。除此之外,印玄还给曹迁买了十个美人、翻修一遍老宅,曹迁心满意足,如约罢讼。
曹迁这边死的是几个奴仆,谁又会在乎?最终定了个失足跌死。印玄这边死的是几个护院和尚,全都是些出狱的囚徒剃度,最终定了个突发疾病。曹迁、印玄“不打不相识”,唯有槿儿“两面难做人”,被曹迁休了之后,她满心欢喜地去大悲寺寻情郎印玄,可此时印玄的财产已基本转出城去,自己也即将逃离临安,这一逃山长水远,岂能带着累赘上路。情郎冷言冷语、闭门不见,伤透了槿儿的心,她一脑袋扎进盐桥河,一命呜呼。当日,曹迁、印玄在盐桥河畔折柳送别、相互唱和。丝毫不闻风雨呜咽,犹如鬼哭。
一月后,大风驾潮,飓风挟雨,临安大堤决口,大水“兵分两路”,一从决堤处倾泻,直接冲入城中;一从城中各佛寺盗掘的十几条济生河涌入,泡塌城墙地基,临安城内外交困,淹死人命无数。无常寺、大悲寺留守僧人在城中散播谣言,谎称百余年财富尽数卷入波涛之中,随后混入逃难灾民,一路向北逃,与先走一步的印玄会合。
逃难不比行军,惫懒懈怠的和尚也不是纪律严明的士兵。印玄手下的和尚,要么是出狱的囚徒,要么是招募的打手,鸡鸣狗盗者多、忠耿正直者少。北逃途中,稍遇辛苦便偷些银钱“趁夜”消失,待到印玄进入陕境时,五大车金银只剩三车半。印玄心里明白,些许损耗必不可少,他自信生财有道,有一身“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本事,何愁不能再起声势。
绍兴十一年,宋金和议、南北分治,陕地以秦岭为界,以北归金,以南归宋。虽在名义上划定疆土、各自罢兵,但双方兵马摩擦不断,时大时小、互有输赢。打仗就会死人,连年打仗就会连年死人。至淳熙十一年秋,漫长的拉锯战已经打了四十三年。秦岭左近屋室焚烧,十不存一,人烟断绝,千里萧条。
富贵险中求,印玄深以为然。此前朝廷官员欲“强夺庙产”一事,让印玄“恍然大悟”,仅一本佛经,只能致富不能守富,面对巧取豪夺,只有手上有兵有马,才能不做“鱼肉”,否则金银积累得越多,越是取祸之道。可去哪里聚拢兵马呢?印玄遍翻史书,发现一位大贤良师,此人名讳:上张下角,河北巨鹿人士。曾通过符水道术,在青、徐、幽、冀等八州发展数十万信徒。印玄决定效仿张角,干一番大事。
乱中出英豪,天下最乱的地就是陕地,几十年来打成一锅粥,遍地饥荒、流民四起。印玄精通幻术,先以“佛家神通”为人治病、再以“粮米热粥”吸纳信众,不到三年时间,已经在陕南打出“玄衣圣僧”的金字招牌,从者愈万。为统御信众,印玄广收门徒,分内外两门。外门弟子掌管赈灾施药,内门弟子掌管经文教谕。外门弟子百余人,内门弟子仅有三人,均为其在陕中先后“购”得。印玄每段时间都会乔装改扮,在秦岭左近一条卖男鬻女的山沟里挑选孩童,带到寺中培养,让这些孩子学着帮他一起“表演”幻术,听话的留下,不听话的埋掉;嘴严的留下,口无遮拦的埋掉;机灵的留下,笨手笨脚的埋掉。季笑庸家中世代在陕南行商,两年前父亲在运货途中遭流寇截杀,人横尸荒野,货不知所踪。季家家道中落,母亲携三子一女沿街乞讨,讨来的饭食养不活这么多人,季笑庸是最小的儿子,母亲将他和妹妹带到野外,头上插了根草棍儿,跪在路边等候买主挑选。季笑庸年纪虽小,但已经记事,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妹妹是初三被一个赤裸上身的屠夫买走的,而自己是初五被商人打扮的印玄买走的。
季笑庸听话、嘴严、机灵,一年里先后买回的六个孩子里,只留下他一个成为印玄的入室弟子,剩下五个都埋在了庙后那片花地里,季笑庸甚至能准确记得他们躺在哪个坑里,以及被盖上最后几锹土前惊恐的双眼、扭动的脖颈。中秋夜里,季笑庸获赐法号:智应。在他前面还有两个师兄,大师兄智兴、二师兄智行。那一年,智兴二十五岁、智行十八岁、智应十二岁。三人被印玄亲授机宜,助其在信徒面前“大显神通”。
腊月十五,乡绅车员外延请印玄至家中,为重病老父祈福。车员外笃信佛法,家中良田千顷,两个儿子都在军中任职,位高权重。印玄既想将其田产吞占,又想依仗其家族势力为自己壮大声威,为这一场诵经,印玄足足准备了半个月。
除夕夜,车府张灯结彩,院外更有士兵往返巡视,定是车家兄弟回府过年。
印玄样貌玉树临风,一身粗布长袍在风雪中缓缓飘荡,眼含悲悯,气质出尘,带着三个徒弟站在车府门外,车员外携全家老小出迎,印玄在迈入门中的一瞬间,忽然剑眉一挑,止住脚步,转身就要离开。车员外不解,紧追几步,拦住印玄:
“大师?可是有所怠慢?”
“贫僧是出家人,无所谓怠慢与否,贫僧只是不想沾染你家中因果。”
“因果?”
“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印玄微微侧身,向左手边看去,风从西北吹来,带着浓重的药汤味,车员外顺着印玄空洞而深邃的目光看去,发现那个位置正是老爹卧病深居之所在。
“大师,您是说……我爹他……”
“阿弥陀佛。”印玄不置可否。
“我车家书香门第,礼义传家……”
“贫僧告退。”印玄眉头一皱,大步而去。
“大师!”车员外扯住印玄袈裟,印玄长袖一甩,一股无形内力轻轻拂开车员外双手,车员外手指酸麻,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
车员外两个儿子见父亲吃瘪,挽起袖口就要来厮打,印玄后退半步,立在雪中一动不动,车员外拦住两个儿子,默默跪在印玄脚边,用身子堵住大门以示诚意。不到一炷香,大雪落满印玄周身,印玄缓缓闭上眼,浑身衣袖无风自动,鼓胀如旗,黑色袈裟浮现青白纹路,依稀是数十只骨瘦如柴的饿鬼。
“这……这这这……”车员外连同两个儿子全都吓傻了。还没回过神来,印玄双手合十,再次高诵佛号:“阿弥陀佛!”
袈裟上的饿鬼图纹缓缓散去,印玄一声长叹:
“今世因、今世果,这些饿鬼执意索命,不愿贫僧干涉。告辞!”
“大师莫走,出家人慈悲为怀……”车员外跪倒在地抱住印玄膝盖,印玄面露不忍。
“汝父初病恶寒,头微痛,眼眶疼,心内烦懊,腰背骨节皆强,两膝疼,或翕翕热但欲睡,旦醒暮剧,手足指逆冷至肘膝……入冬后,想必已饭食难进,但肚大如箕,腹大如瓮,解黑如淤泥……”
“大师未见我爹一面,竟然说得全都对!”
“佛经云:目连见其亡母在饿鬼中,即钵盛饭,往饷其母,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
“大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车员外,与其挑动贫僧恻隐心,不如好好反思缘何惹上饿鬼?”印玄双目陡张,瞳中精光如电。
车员外不敢与其对视,车家兴家之秘,全在贪污赈粮四个字上。本朝向来重视士绅望族,巨室者,一乡之望也,齐民之依倚也。一乡之地灾民多少、需粮多少,多由各地士绅协助统计,上报官府,朝廷的粮派到地方上,最后也是由各乡绅协助发放。虽然“上报人数时多报些,下派赈粮时少派些”的做法,已经成为陕地士绅的“共识”,但其中的尺度“深浅”完全依赖各士绅望族的“自觉”。近年来,车家两位公子在军中正是“平步青云”的年纪,各项开销打点只多不少,老太爷心疼孙子,为了给孙子铺路,下派的赈粮一再克扣,实派粮米不足三成。留在手里的七成,四成是各级官家的分红,三成被车员外暗通匪贼,卖去了金人那边。今年冬天格外冷,人越饿越不抗冻,几个没领到粮米的村子里,千余人死于冻饿。
“大师,此中事干系颇多……”
“一善祛百恶,善因结善果,贫僧言尽于此。”
“我愿出一千五百石粮,捐与贵寺。”
“出家人野草树皮皆可充饥,这些粮米贫僧不取一毫,悉数赠与灾民,前来领粮者,一捧土换一捧粮,土堆如丘,以此造罗汉像,受民香火,所得功德冲抵汝父恶业,其寿自增。”
“积土成丘,这等水磨工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就功德,家父昼夜煎熬,时刻受苦,还望大师施展神通,暂解苦痛。”车员外拉着两个儿子作揖不断。
“罢了,罢了。”印玄踌躇半晌,仿佛做了某种艰难的决定。
“智兴!刀来!”
“师父!不可啊!”
“刀来!”印玄一声断喝,智兴双目含泪,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印玄接在手中拔刀出鞘,刀身利同霜雪,印玄口诵佛经,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乱扰肠肚流血如注,滴入脚下白雪,印玄挽起右手袍袖,探入怀中摸索,取出一颗核桃大小、凹凸不平的石珠,珠上纹理,状似佛头。印玄将其捧在手心,石珠隐放光芒。
“师父!这是你的舍利啊!”智兴、智应、智行一声惨嚎,跪倒雪中,呼天抢地,哀嚎不休。
“痴徒,凡慈悲善念,均为身外物……”印玄颤抖着手将石珠放在车员外手中,轻声说道:
“每日含在口中诵经、感化饿鬼,七日乃可解厄。”
“大师?”
“阿弥陀佛。”印玄第三次高颂佛号,抽出短刀,擦干鲜血,带头走进风雪之中。三个徒弟爬起身从后跟上,车员外和两个儿子彻底吓傻了,他们面面相觑,默立半晌才异口同声地呼道:“剖腹不死,真神通也!”
然而印玄这一套手法,均乃事先布局,先遣人至车府下毒,使车员外“怪病”缠身,而后将解药厚涂于雕刻成佛头的萤石之上,白天暴晒萤石,使其能于阴暗处放光。前往车府前,寻一尚未死透的路倒(饿晕在路边的饥民),取其血灌入猪膀胱扎紧,揣入怀中,用时以短刀割开,趁鲜血流出时伸手入怀,取出早已备好的萤石,再配合精湛的演技,营造出“剖腹取舍利”的场面。至于“袈裟饿鬼”的戏码,乃是事先在黑色袈裟上用明矾作画,不遇水不见笔画,待周身雪满后,用内力蒸腾热量,雪水融化浸透袈裟,明矾绘就的图案便缓缓浮现。
印玄师徒翻过一道山梁,侧耳倾听无人追来,于是松下一口气,在一座野坟后歇脚。
“智兴?”印月突然发话。
“徒儿在。”
“车府厨房里那个小厮……”
“老规矩,无声无息、一命归西。”
“待车员外接粮米到寺,三成散予信众,七成交给苏寨主,告诉姓苏的,不要总在山陕寻买主,都是些穷鬼,做生意吝啬得要死,多去秦岭北面找找出路……”
“秦岭北?那不是金……”
“嗯?”
“徒儿失言。”智兴赶紧低下头。
“智应,灵童面佛的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印玄轻轻抚摸着智应的光头。
元宵节,印玄将广招新众,于寺中办“消灾大会”,院内起一高台,台上坐一小和尚,被木柴包围,小和尚合十不动、盘坐诵经,台下印玄以弓箭点火。烈火熊熊缓缓熄灭,小和尚毫发无伤,自称以火为阶,入灵山面佛,佛陀降下谕旨:念陕地灾殃不断,可立僧兵五千,护卫粮米、香火、田土等一应佛产,专作济世救人之慈悲功德,功德圆满者,特赦千人恶业,脱离六道、入极乐界。着僧人印玄考校评判,总揽相关机宜。
这套把戏,印玄玩儿了不止一次。高台下有一密道,直通地下。在印玄的安排中,灵童坐于高台上,先讲授佛理经文,让信众信服其“佛法精湛、灵智卓绝、深具佛缘、能入灵山”的资质,待大火点燃,灵童便从密道退至地下,待火灭烟浓时再从地下沿密道走回台上端坐,浓烟散尽后,灵童毫发无伤,自称“火中去火中回”。智应自入门以来,在印玄的教导下,昼夜背诵经卷,两年多时间佛学积累突飞猛进。
印玄让智应坐在自己身边,随机出了几道题,见智应对答如流,心中甚是满意:
“好徒儿,好徒儿,别看你年纪虽小,却远胜两个师兄,为师最喜欢的就是你。”
说笑间,风雪渐停,太阳从云层后钻出来,将倒塌的石头墓碑晒得暖洋洋,印玄身上莫名涌上一丝困倦,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口鼻发出鼾声,身子缓缓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