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泰二年,钱塘县迦陵寺护寺僧众下乡讨债,失手打死一农夫,农夫之妻吊死树下,农夫之女经牙婆之手以40两银子卖入临安予一陪戍校尉,所得资财迦陵寺、牙婆七三分账。开禧三年,陪戍校尉因军功升怀化中侯,农夫之女借夫势,以讲经祈福为名,诱骗迦陵寺住持智兴到临安,诬陷其在府上讲经时盗窃珠玉,指使家丁将其扭送官衙拷打下狱。智兴虽无官身,但资财丰厚,他在狱中咬紧牙关拒不招认,寺中僧众怀揣金银上下活动、多方打点。
“兀那和尚,你就招了吧,横竖一死,少受活罪。”牢狱深处,一个蓬头垢面、披枷戴锁的大汉艰难地在稻草堆里翻了个身。
浑身是血的智兴靠在湿冷的墙上,微笑着摇摇头:
“我与你不同,我是要出去的。”
“出去?真能说笑。”
“怎么称呼?”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江湖人称:夜行狮子,应飞熊!”
“幸会幸会,贫僧智兴,敢问阁下是为什么进来的呀?”智兴健谈,狱中长夜漫漫,与人聊天,能有效缓解心中焦躁、皮肉疼痛。
“杀人越货。”
“这可是死罪!”
“死怕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应飞熊嘴上豪气冲天,嗓音早已哽咽。
“阁下不想死?”
“蝼蚁尚且偷生……”应飞熊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悲苦,鼻子一酸,眼含热泪。
“倘若……我是说倘若……让你重活一回,你可还想继续做盗贼吗?”
“你这是放的什么狗屁!哪有人生来想做盗贼?还不是穷得实在没法子了!但凡有别的赚钱门路,谁愿干这刀头舔血的营生?”
“既然如此,倒也好办。三日内,我如能带你离开这里,你不妨与我做个徒弟,护持左右。”
“三日?就你这细皮嫩肉,明天再打一顿,保你见阎王,今夜还有时间,多给自己念念经吧。”应飞熊翻身睡去,只当智兴满口胡话。
翌日清晨,智兴牢中已空无一人。
“这么早就拖出去打,和尚怕是熬不过今日。”应飞熊一声嗤笑,笑声未落,两名狱卒闯了过来,不由分说将一块黑布套在应飞熊头上,架着他向外拖去。
“我的大限这便到了?等等!断头饭!断头酒!哪有饿着上路的规矩?我要吃一口断头饭!我不做饿死鬼!”
狱卒嫌他聒噪,抄起水火棍兜头砸去,应飞熊瞬时晕厥,待到醒来已是黄昏。他低头一瞧,身上的枷锁尽除,身上伤处已被包扎完毕,药膏的清凉缓缓浸入肌肤,酥麻酸痒。他从床上坐起身,推开窗子向外看。窗外碧波荡漾、日落山后,原来自己身处之地乃是一艘花船。正诧异间,智兴和尚搂着二三女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都出去。”智兴摆摆手。
“郎君——”各女子柔弱无骨,争相攀附智兴脖颈。
“我这身上有伤,改日!改日!”智兴将众女子推开,从怀中掏出数锭白银,将她们赶了出去。
“你是……”应飞熊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认得了,贫僧智兴啊,在狱中就住你隔壁。我说过,三日内,我如能带你离开这里,你不妨与我做个徒弟,护持左右。”智兴哈哈大笑。
“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应飞熊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好徒儿,我的案子已有三位大官过问,那个怀化中侯自有上峰敲打。我还买个替死鬼,明日便替你掉脑袋,他死后应飞熊这三个字你不能再用。即入我门,便该有个法号,你是普字辈,我赐你个焕字,焕然一新的焕。跟着师父好好干,做和尚财源广进,平平安安日进斗金,远胜你做盗贼刀头舔血、朝不保夕。”
“徒儿谨记教诲。”
此后,独行大盗应飞熊摇身一变,成为迦陵寺得道高僧智兴方丈首徒。除了凭一身功夫保护智兴安全外,还学着打理田产、外放钱款、催收债务、经营生意,渐渐成为智兴第一臂助、迦陵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随着手中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大,经手的利益越来越多,普焕已不甘心坐“第二把交椅”,他开始渴望大权独揽。特别是智兴一年比一年老朽,脾气一年比一年古怪,他不断地打压普焕的势力、削减他的权力,甚至开始克扣分红。病痛、衰老不但摧残着智兴的筋骨,更扭曲着他的精神。他的多疑、猜忌、孤僻、固执、阴晴不定,常常令普焕无所适从。普焕认定:智兴老了,已经不适合掌舵迦陵寺的家业,是时候让位了。但智兴却不这样想,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要再搏一次,为自己、为迦陵寺更上一层楼。他变卖资产铸造黄金罗汉,搭上鸿胪寺少卿邓渔阳,想要凭重金开道,在今年的辩经大会上拔得头筹,任职都僧录,攥住表正一方,纪纲诸刹的权力,以此广进财源。普焕不止一次向智兴尝试表达自己“上位”的想法,但都遭到智兴的痛斥与怒骂。
软的没用,就来硬的。智兴为辩经造势,提前半年入山闭关,对外谎称参悟第四禅境,实则在后山沉湎酒色。普焕作为多年亲信,是他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桥梁。可此时,普焕已生异心,趁智兴不防,给他拴上了铁索铁链,将闭关变为囚禁。普焕让智兴说出他与邓渔阳的交易细节,以及黄金罗汉的下落、运输时间和线路。并要求智兴亲笔写信,向邓渔阳举荐自己“代师辩经”。智兴不允,普焕便克扣酒食,以饥饿逼迫其就范。智兴凭着洞中渗透的雨水、黑暗中乱钻的鼠蚁,硬撑了半年。然而,普焕也不是吃素的,他这些年在迦陵寺培养了大批亲信,就算智兴不说,他也能查到,不过是时间早晚。半个月前,普焕终于将黄金罗汉的事查探清楚,并得知了运送黄金罗汉的商船停靠鸡鸣墟的具体时间。当普焕将这一切告知智兴时,智兴便明白自己已经毫无利用价值,性命如摆在刀俎上的鱼肉,死活尽在旦夕之间。他开始发疯作画,没有笔墨便以手指蘸血在石壁上涂抹。普焕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不敢直接下杀手。他一边关注着智兴作画的进展,一边加强与三江会的联络。三江会是钱塘左近的水匪,有快船三十余艘,人马二百余。大当家季笑庸与智兴和尚兄弟相称,专门为迦陵寺干一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比如:五年前暗杀一位查探迦陵寺逃税的监当、三年前一把大火将计划前往临安告发迦陵寺收赃销赃的刘举人全家烧成焦炭、两年前将与迦陵寺竞争赌场产业的霞光寺住持乱刀砍死在一艘花船上。智兴越老越抠门,常常克扣三江会的“辛苦钱”,季笑庸早怀不满,与智兴貌合神离,与同为盗匪出身的普焕越走越近。
普焕布下一个局,先让季笑庸劫走黄金罗汉,再杀智兴。邓渔阳“人财两空”之际,他再出山,将黄金罗汉改铸为大佛也好、菩萨也罢,以自己的名义“重新”献上一份“厚礼”,作为辩经胜出的交换筹码。邓渔阳先失后得,势必大喜,普焕坐上都僧录的位子十拿九稳。普焕精心计算十几次,通过竞价出售副僧录、讲经首座、讲论首座、鉴义等僧官,至少回本五成,再凭借表正一方,纪纲诸刹的僧官权力,三年回本,五年翻本,所得收益迦陵寺、三江会六四分成。
季笑庸欣然应允,因为普焕不知道船停靠鸡鸣墟的准确时间,季笑庸只能带领手下人马长期在鸡鸣墟左近埋伏。不料在最后却等到了饿鬼爬船和官兵内斗。季笑庸又惊又怒,亲自上迦陵寺问罪。普焕也是一头雾水,只能先好言好语稳住季笑庸,自己加紧查探。可偏偏又被堵上门的蒋松溪绊住,迦陵寺地处钱塘地界,蒋松溪是天字第一号的地头蛇,在迦陵寺的日息三厘的印子钱(年利率200%)买卖中占股三成。而且这三成股份中又有不知多少比例是为其人脉靠山“代持”,普焕无论如何也吃罪不起,只能也好言好语稳住蒋松溪。就在此时,汪、柳、陈登门,成为压垮普焕的最后一根稻草。小小一座佛寺,利益盘根错节,太多见不得光的交易暗中勾连。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汪迟怒不可遏,指节攥得发白。
“汪兄……”柳追烟瞧出不对。
“天下百姓的好日子,就毁在你们这些硕鼠的手里!”汪迟将弩箭抵在普焕的喉咙上,眼中恨意难消。
“我?汪大人太抬举了!我们这些小角色,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拿着最少最险的钱,你若真有火气,不妨到金銮殿上去撒一撒。兖兖诸公,有几个是根底干净的?”普焕一声冷笑,轻轻拨开汪迟的手。
“当啷——”汪迟手里的箭猝然落地,他身子晃了晃,向后一仰,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
“汪兄?你没事吧!”柳追烟拍拍汪迟的肩膀,汪迟愣了好久,呆呆地转过头看向柳追烟:
“贤弟,愚兄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倘若过了科考、得了功名,日后也终会变作这般人吗?”
柳追烟闻言一怔,思考许久也没答上话来,反倒是一旁的陈吼咧嘴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有什么变与不变,骨子是条好汉,哪怕刀山油锅也难让你皱一皱眉头,骨子里是个怂货,哪怕提刀跨马也难让你挺一挺胸膛。”
“那我是好汉,还是怂货?”汪迟下意识问道。
“你?你是一头倔驴!”陈吼指着汪迟的鼻子一声大喝。
柳追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汪迟眼前一亮,犹如拨云见日,心中迷惘一扫而空,也跟着柳追烟大笑起来,普焕不知所以,满脸错愕,汪迟走到普焕身前,一展折扇:
“普焕大师,这便是禅,汪某今日得见真我真性。”
“你说什么?”
“汪某是驴,那便做好一头驴该做的事,柳通判!”
“在啊!”柳追烟撩起袍袖绕着汪迟转上一圈,两手一拱,站在汪迟这位推官面前听令。
“关押普焕和尚,切莫走漏风声。”
“他在迦陵寺位高权重,如何能不漏风声。”柳追烟问。
汪迟没有答话,看了陈吼一眼,陈吼上前捏住普焕的脖子,轻轻一发力,普焕满脸涨红,隔着门窗高喊:
“净鸣!净鸣!”
普焕虽然受伤,但喊起话中气十足,净鸣隔着三层跨院听见他叫喊,小跑着走到门外垂手而立:
“师伯。”
“辩经在即,我要与汪大人共参佛学,闭关不出,你把院子锁了,闲杂人等一概勿扰,餐食放在院外。寺中迎来送往大小事,你与几位师兄弟商议即可。”
“师伯,寺中事务繁多……”
“屁话!什么事务能有辩经重要?分不清轻重的东西!”
“您闭关多久啊?”
普焕抬眼看向汪迟,汪迟右手张开五指向他微微一笑。
“五天!五天!”
“师伯……”
“滚!”
“师侄告退。”
净鸣脚步声渐远,陈吼缓缓松开手,柳追烟笑道:
“好你个应飞熊,竟这般贴心。我还想着似这般独行大盗,都是刚猛爆裂的性子!”
陈吼闻言一声嗤笑:“若真有那般骨气,当年就该和围捕的官兵玉石俱焚,偷生这种事,做了一次便有第二次,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普焕无言以对,任凭柳达用绳索将其捆了个结实。
“柳贤弟,以你的名义,拟一张拜帖,今晚随我去会一会那位季笑庸。”
“通判给水匪下帖子,编个什么缘由?”
“风月诗赋。”
“我……编不出来。”
“我来写,你用印。”
“如此最好。”
寄三江会大当家:三更不来五更来,湖心亭外映月台。春山滴翠好风日,细雨如烟杏花白。——临安通判柳。
季笑庸捧着小沙弥送来的请柬,一字一句念与徐娘子。
“小冤家,查得这么快。”徐娘子不怒反笑。
“那……我是去还是不去?”季笑庸驼着背,站在徐娘子身前。
“当然要去,你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下帖子是给你体面,你若不去,披枷戴锁的陈都监就会直接打上门来。”
“动手?我未必怕他。寺庙东边的密林里,我还埋伏着一百刀斧手,只要我这边号炮一响……”季笑庸攥紧拳头。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他这个人做事,走一步看三步,厉害得紧。”
“谁?姓柳的通判。”
“你一去便知。”徐娘子微微一笑。
迦陵寺依山傍水,寺中有一池塘,引江河活水所蓄,取名:芥子湖。湖心有一亭,上有楹联:生如芥子有须弥,心似微尘藏大千,亭下有石阶,向水中延伸二十步,石阶尽头有一矮石,石上有篆刻:“映月之台”。
三更天,陈吼撑船载着汪迟、柳追烟登上湖心亭。三人在亭中石桌前坐定,柳追烟将随身食盒的盖子打开,摆上酒菜瓜果、糕点蜜饯。
“二位哥哥?边喝边等?”
汪迟正要举杯,陈吼耳尖一抖,冷声说道:“他已经来了!”
“好耳力!哪位是临安通判柳大人?”缩在亭檐上的老乞丐放声大笑,身形如鸟,双臂如翼,翻身落地,两臂平展,张开双手,示意自己并未携带兵刃凶器。
“本官就是柳追烟。话说做水匪的,都似你这般穷困吗?”柳追烟指了指老乞丐。
“贤弟,此言差矣,季大当家这叫财不外露。”汪迟递给陈吼一个眼神,陈吼点点头,右手在桌上一拂,桌角一只酒杯“嗖”地一下飞向季笑庸,季笑庸提起右手在身前一晃,袖口微微一抖,酒杯已然稳稳捏在掌中,看似一饮而尽,实则将酒水泼入袖中。
“好酒。”季笑庸一声赞。
汪迟与柳追烟相视一笑,那杯中所盛并非酒水,而是柳追烟自檐角接的露水。
“柳大人,深夜唤季某到此,可有什么关照?”
“关照?我是官,你是匪,咱们之间有什么好关照的?”
“季某是个实在人,不擅兜圈子。既然漏了行藏,总要孝敬一份的,这个数如何?”季笑庸抬起右手,伸出一根食指。
柳追烟满脸困惑,下意识看向汪迟,汪迟没搞懂季笑庸的意思,一时间愣在原地。季笑庸见柳追烟不发话,一咬牙,展开拇指、中指:
“柳大人,至多这个数,行价了!”
“行价……”柳追烟正要开口问询,一旁的陈吼凑了过来,在汪、柳二人耳边说道:
“你们俩啊,一个富家公子、一个酸腐书生,怎么连这个都不懂。被官逮住的匪,拿钱买平安是惯例,你若放他一马,他便将每年获利的三成孝敬于你。”
陈吼说得云淡风轻,柳追烟听得震惊不已,汪迟气得满脸通红,手里的折扇被捏得噼啪乱响。
“大胡子,你当了这么多年的都头……”柳追烟瞥向陈吼。
“我若收取孝敬,岂能过得如此穷酸。”陈吼抱着臂膀,一声冷哼。
“几位大人,商议得如何?”季笑庸等得有些不耐烦。
“商议?哪个是在和你商议?”柳追烟呷了一口酒。
“诸位今日唤季某来,可是为了消遣我吗!”季笑庸面露不悦。
“消遣?不!今日乃是为了拿你!”柳追烟重重地将酒杯摔在地上。
“拿我?没见过你们这么浑的官儿!”
“这是什么世道?官捉贼,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汪迟反问。
“咱们是一家人啊!”季笑庸急得满脸涨红,汪迟听他言辞,忍无可忍,自袖中掏出小弩,举起便射。季笑庸对汪迟早有防范,在弩箭击发的一瞬间,侧身闪在亭前树后。
“哆哆哆!”三支箭钉在树干上,季笑庸听见弓弦响罢,从树后闪出身来,迎面正撞上陈吼。
“哪里走!”陈吼劈面一拳,直击季笑庸胸口,季笑庸斜让一步,右手并剑指,戳击陈吼腋下极泉穴、陈吼两手上下相合如鳄口,抱住季笑庸右臂向左下画弧,拨开对方攻势的同时,封住其另一只手。季笑庸以步法带动身法,绕着陈吼转了半圈,解开陈吼的擒拿,左手并剑指来戳陈吼膻中穴,陈吼的武功硬桥硬马,右手变虎爪向外一扒,整个身子如奔马一般向季笑庸怀中冲撞,季笑庸身形后仰,右足飞起,脚尖踢向陈吼肋下血海穴。陈吼如猿猴般缩身成球,蜷膝上踢,挡住季笑庸这一脚,继续向他身上扑抓。二人拳来脚往,进退之间斗了十几回合。拳怕少壮,季笑庸年纪比陈吼大了二十多岁,初时不觉疲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已暗暗乏力,呼吸渐急。他眼中贼光一闪,虚晃一招,骗过陈吼,绕着亭柱来抓柳追烟,柳追烟虽然不懂功夫,但眼色机灵,与季笑庸目光一对,便猜出他心意,季笑庸脚下刚一动,柳追烟拉住汪迟撒腿便跑,季笑庸一跃而起,落在石桌上,伸手去抓柳追烟的肩头,汪迟发力一推柳追烟,助他闪开三五步,自己借着反力向后一倒,躺在地上并顺势一滚,钻入桌子底下。季笑庸一个空翻翻下桌子,右手捏鹰爪,贴地去抓汪迟的天灵盖,汪迟避无可避,危难间陈吼已经追到,他抓住汪迟的脚踝向后一拉,将汪迟从另一个方向拉出桌底,汪迟扑了扑尘土,与陈吼并肩站在一处,与季笑庸隔着石桌相对。
此时,汪迟的怀中赫然抱着一把腰刀。
“几时带来的?”陈吼颇为惊诧。
“为防不测,我让柳达提前藏在桌下。”汪迟双手握住刀鞘,陈吼右手五指捏住刀柄,缓缓抽出刀身,刃如秋水凝碧,寒光闪动不休。
“当真好刀。”陈吼发自内心的狂喜。
“焕真庐的手艺,一把刀百两金,若不是送你大胡子,我可舍不得。”柳追烟叉腰大笑。
陈吼一声狞笑,跃身下劈,刀锋所向,呜呜作响。季笑庸空手对宝刀胆战心惊,借着闪展腾挪四处躲避,陈吼持刀在手紧追不舍,将其渐渐逼到水边。湖心亭四面临水,季笑庸几次想要回到来时的小船,都被刀光绊住脚步。
“三位,银子的事好商量!”季笑庸满头大汗,惊惶难耐。陈吼不答话,一味穷追猛砍。季笑庸脱下身上外袍,在地上裹住一堆石子,甩在空中砸向陈吼,陈吼爱惜宝刀,不愿磕碰刃口,向后一闪躲开石子,季笑庸趁机向小船跃去,多亏汪迟举起小弩发箭,季笑庸身子扑到半空,又急忙落下,陈吼双腿奔行,影子快成一条线,抢在季笑庸前面,将小船缆绳劈开,小船随水流越漂越远,对岸远在几十丈外,若无传说中登萍踏水、神乎其技的轻功,谁也跑不出这小小的湖心亭。季笑庸左看看、右看看,竟然没有找到汪、陈、柳三人来时所乘之舟。
“我们和你不一样,再过半个时辰,自然有人来接。只不过,你还能撑过半个时辰吗?”汪迟点破季笑庸的窘境。
“你有后手,我便没有么!”季笑庸从怀中掏出一只花炮,举过头顶。
“季大当家,这是何意?”汪迟问道。
“我在山中有八百高手,花炮一响顷刻间攻进山门!”
“八百?此数失真!据我所知,最多二百。”汪迟伸手一指三江会人马埋伏的方向,季笑庸脊背冷汗直流。
“你有多少人马?”
“衙差三十,个个胆小如鼠,明天才到钱塘。”汪迟据实以告。
“瞧你声势,我还以为你安排了千军万马呢!”季笑庸松了一口气。
“我手下的衙差虽不济事,可侍卫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梁风信手下的甲士个个以一当十,四十甲士与二百水贼狭路相逢,你猜谁会胜出?”
与此同时,漆黑一片的丛林中,梁风信正带着四十名甲士策马狂奔,前方十里就是迦陵寺山门。突然,黑巾蒙面的柳达从黑暗中蹿出,撞倒队尾马匹,趁着马上甲士未及起身,抡起右掌拍在他后脑,将其震晕后夺刀在手,钻入马队滚地横削,砍伤三匹马的蹄腿,趁着梁风信尚未合围,撒腿就跑。梁风信怒上心头,大喝:“杀贼!杀贼!”
密林使马队无法发挥速度优势,柳达灵活如猿、贼滑如鳅,绕着圈子跑,一路故意放慢脚步,将马队向西南方向引。不远处,三江会的水匪正在烧水烹饭,忽见灌木丛中跳出一蒙面胖子。
“你是……”水匪纷纷抄起兵器。
柳达耳朵一抖,听出马蹄已追至十丈以外,他深吸一口气,运劲大喊:“兄弟们!官兵来了!拼了吧!”
此言一出,水匪们全都懵了,愣在原地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有脑子笨的还在追问:
“兄弟,你是哪个堂口的,怎么没见过?”
柳达哪有时间和他废话,喊完了一个“杀”字,一头扎进水匪人堆里。
“唰——”刚才问话的水匪项上人头忽然冲天而起,梁风信一马当先,抡起大刀率众掩杀过来。三江会的人马大多是穷凶极恶的盗匪,十个人里有八个脸上刺着字,此刻又都拎着刀枪,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善类。梁风信嗜杀成性,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随着他一声令下,手下的甲士们摆开阵形,开始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水匪虽然人多,但都是乌合之众,攻守进退全仗着血勇,毫无战阵章法,反观侍卫步军司的这些甲士,虽然人少,但冲锋时互为犄角,有主攻有佯攻,懂分割会包抄,不到半个时辰就杀了一大半的水匪,剩下的水匪胆气已丧,纷纷下跪投降。梁风信将手中刀从一个水匪的胸膛里缓缓抽出,转身坐在一块石头上,两名甲士将一个活口押到梁风信面前:
“大人饶命!”
“你们是哪来的贼寇?”
“三……三江会。”
“来此作甚?”
“我们大当家进了迦陵寺,让我们在此策应,瞧见花炮,便攻入山门。”
“抢寺庙?有点意思。你们大当家叫什么?”
“季笑庸。大人,我家中尚有八十老母,饶我一……”
“唰——”梁风信手中刀光一闪,又是一颗人头落地。
“一个不留。”梁风信在死尸上细细擦抹刀上的鲜血,这把刀随身多年,他甚为爱惜,每次杀人后都要擦抹干净后再入鞘。林中哀嚎此起彼伏,藏身密林深处的柳达抬头一看,迦陵寺上空,一蓬烟花正在绽放。
湖心亭阶下,季笑庸右手高举花炮,左手掌心的火折子亮着刺眼的一点红光。盏茶的工夫转眼过去,湖面上只有丝丝风声掠过,山门外不见半点喧嚣。
“这……”季笑庸彻底傻了眼。
“拿下!”汪迟断喝。
陈吼挥刀上前,季笑庸被迫接战,二人又斗了十几个回合,季笑庸年老体衰,不敌陈吼气力悠长,手脚一慢,身中三刀,两刀在背一刀在腿。鲜血汩汩而出,随着季笑庸拼斗发力,越流越多。
“噗——”季笑庸心口挨了一掌,晃了一晃,坐倒在地,刚想起身,陈吼的刀已经搭在他颈上。
“怕死的不是好汉!”季笑庸瞪圆了眼,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你就不好奇是谁出卖了你吗?”
“还能有谁?不是智兴,便是普焕,这对贼师徒中,又以师父智兴最为恶毒。”
“这次你还真的猜错了,智兴已经死了。”汪迟一声长叹。
“什么?”季笑庸脸色一沉。
“你不知道吗?”
“你莫要骗我。”
“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何必骗你?”
“他怎么死的?”
“被人所杀。”
“谁杀的?”季笑庸瞳孔一缩,神情中既有愤怒,也有恐惧。
“不知道,只不过智兴在临死前疯狂地作画……”
“画?”
汪迟从怀中掏出自己还原的《镬身饿鬼受苦图》,在季笑庸面前展开,季笑庸一见那图,瞬间脸白如纸、目瞪口呆、两股战战,身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咕噜——”季笑庸咽了一口唾沫,眼中一片灰败。
“你认得这图?”
“他回来了,我们都得死……都得死……是他!是他!那个妖僧!妖僧!”
“他是谁?什么妖僧!”汪迟紧紧盯着季笑庸的眼睛。
季笑庸歪着脖子,呆呆地望向陈吼:“少年郎,我寿数将至,不怕你的刀,有胆的便杀了我!”
“宁死也不想和我们说点什么吗?”汪迟苦笑。
“半生杀人放火,合该一命归西。”季笑庸双眼微闭,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汪兄,咱们把他拉回临安大狱,各般刑具轮流伺候,不愁他不张嘴。”柳追烟气急,攥紧拳头厮打季笑庸,季笑庸衣袍被扯乱、披头散发,口中不住冷笑:
“用力些!用力些!”
汪迟止住柳追烟,幽幽叹道:“将母邗沟上,留家白紵阴。月明闻杜宇,南北总关心。”
陈吼皱着眉头看向汪迟,实在想不通此时此景他为何开始念诗,可话音未落,季笑庸紧闭的双眼已然警觉地睁开。
汪迟用折扇去挑季笑庸胸前挂着的一枚云纹铜片,季笑庸突然状如疯虎,起身攻向汪迟,却被陈吼一脚踹翻,季笑庸流血甚多,无力再战,只能将那枚铜片紧紧护在心口。
“汗浸生铜锈,此为贴身物。轮廓类如意,汉称朱锁、魏晋称长命缕、本朝称长命锁,乃父母为儿女所制。材质多用金银玉,你这枚用的却是薄铜片。可见家境说富不富,说穷不穷。若是富,不该用铜。若是穷,这枚铜片少说可以换几顿馒头。思来想去,只有四个字:家道中落!锁上有秦凤季氏四字,你的祖籍当在陕地,可你张口闭口都是吴越口音,听不出一丝陕音。思来想去,也是四个字:少小离家。锁片正中有一道凹痕,且隐现花鸟浮纹,你这锁片是用女子的铜簪改出来的。思来想去,还是四个字:生身之母。以我柳贤弟的家资,凭这把锁找到她不是难事。三江会烧杀抢掠,犯了多少大案,你自己比谁都清楚……”
“别!别去找她,这些事与她无关!”
“这么说,令堂仍在?”
“你在诈我!”季笑庸猛地反应过来。
“七分猜三分诈,敢问令堂高寿?至少也是古稀之年了吧?”
“你卑鄙!”季笑庸睚眦欲裂,扑上来抓扯汪迟,却被陈吼死死地按在地上。
“汪某是读书人,平生最不屑鬼蜮手段,但人命关天,你若不讲,我只好将可能知情的人,一个个拘到临安府衙!”
“别!别!你想问什么?”
“妖僧是谁?《镬身饿鬼受苦图》又作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