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陈吼登墙踏瓦,攀上钟楼。
此处视野开阔,便于观察全局。
陈吼锁定后山位置,穿过碑林,凭借泥土地上的脚印摸向石洞。刚到石洞外,便隐约瞧见灯火光芒。陈吼屏住呼吸,背贴石壁摸索进去,只见普焕赤裸上身、汗流浃背,脚边放着两大桶清水,他面对一处石壁,双手持一麻帚饱蘸凉水上下挥舞,麻帚与石壁摩擦,发出“呲呲”的响动,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墙壁流淌,墙上的画很快便被抹去大半。陈吼虽然不识字,但懂得看图,他随手在地上捡起一块木炭,扯开胸前外衣,在白色的内衬上“照葫芦画瓢”,勾画石壁上的图画。
一来普焕干活儿干得热火朝天、专心致志,二来陈吼的屏息功夫高妙、潜藏身法绝佳,使得二人在狭窄的空间内“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墙上壁画,线条流畅,大有唐时画圣吴道子“衣带当风”的神韵,陈吼是个粗人,琴棋书画一概不通,哪怕是“摹”也“摹”不到精髓,要么大小失范、要么疏密失调,在画中精巧处连摹数笔,不仅没能“有样学样”,反而“越描越黑”,陈吼心中着急,手指稍稍一用力,手中木炭“啪”地一声断为两截。
“谁!”普焕一声吼,左手捞住地上的僧袍,在水桶中一搅,凉水渗入棉布,在普焕的内劲下飞速旋转,绕成一截软棍,毒蛇钻风一般“啪”地一下抽向陈吼,陈吼闪身一退,布棍击碎石壁上凸起的岩石,陈吼的移动被灯火捕捉,身影在显处石壁上一闪而没。
普焕身形快如奔马,闪身冲到陈吼身前,陈吼不愿纠缠,向后一翻,撤出洞外,扫腿一踢,激起地上碎砂遮住普焕视线,一头扎进碑林。普焕从后尾随,路过一面无字碑时,普焕双手扳住石碑,向左一推,那石碑只埋了一层浅土,一推就倒,石碑下有一木匣,普焕掀开匣盖,取出一对四尺短枪。陈吼正拔足飞奔,耳后忽闻风响,他向右一滚,一支短枪贴着耳后楔入一块石碑。陈吼绕碑而走,钻入乱草深处,普焕追至,拔下短枪听着陈吼脚步,向荒草内又投一枪,陈吼闪身卧在一截倒地的枯木后,短枪带着风声将枯木断为两截,陈吼伸手去捡短枪,半空中另一支短枪飞来,直奔陈吼右手,陈吼赶紧将手缩回拔腿再跑,普焕追到枯木处,双手掠过地面,各抓一杆枪,咬紧后槽牙,瞄准陈吼后背继续投射。
“嗖——”一块石头从黑夜深处飞来,普焕一枪拨开,枪身被石头击中,发出嗡嗡声。陈吼右手袖中一截绳结落入掌中,绳乃牛筋混麻搓成,绳结顶端有一掌心大小的牛皮褡裢,包裹一颗拳头大的石头。
乱箭打!陈吼的绝活儿!
陈吼在林中打了一个呼哨,故意停下脚步,暗示普焕“有胆的便追”,普焕被人看破隐秘事,不灭了对方的口,如何安眠?
“有胆的,莫走!”普焕一声闷喝,钻入林中。
“嗖——”陈吼手腕疾甩,拇指外挑、中指回勾、食指竖起,绳结在空中划出“扇面”,石头在弧线的最高点脱离牛皮褡裢,快如闪电直奔普焕面门。普焕右脚踏向一棵树,身形向反方向山洞,石块击中树干,打出一个凹坑。
普焕缩身树后,一时间不敢露头。陈吼一身夜行衣,普焕则赤裸上身,腿上穿着一条月白僧裤,在黑夜中无异于一张“活靶子”。
“呼啦——”前方风声掠过,普焕听声辨位,手中短枪飞出,“哆”的一声钉在一棵树上,普焕冲上去一看,枪尖钉住的乃是一袭漆黑的外袍,不远处一道身影正向迦陵寺中跃去。
“今夜必杀你!”普焕缓缓拔出钉在树干上的短枪。
迦陵寺,方丈禅房。
智兴自入洞闭关时起,此间禅房便已无人出入。一道黑影从墙上跃下,用一把匕首从窗缝撬开了窗栓,翻身钻进屋内。
“唰——”黑影轻功很好,落地如狸猫,不发半点声音,他迅速关好窗子,在禅房内四处翻动。桌上、床下、被褥、书架、衣箱等每一处收纳的地方都被翻遍。就在他寻而不得的时候,窗根儿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陡然惊觉起来,将手中正在翻找的佛经抄本放回木匣内,摆回原处,反手握匕首闪身窗边,听得窗外脚步声渐行渐远,他轻轻推开一条窗缝,刚想伺机向外看,窗缝处猛然出现一双浓眉大眼,鼻梁以下下罩着黑布,正是陈吼误打误撞跑到这里。
“嘶——”窗里窗外的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就在此时,普焕也跃入院墙,向这边追来,陈吼发出一声怪笑,“砰”一下推开窗户,窗内的黑衣人下意识躲过撞向自己的窗扇,陈吼另一手里攥着一把香灰,那是他路过前院儿天王殿时抓的,原本是想留着扔普焕,此时刚好遇上另一个倒霉蛋。
“呼啦——”一大蓬香灰半点儿没糟践,顺着风全丢在了黑衣人的脸上。
“啊——”黑衣人双目刺痛仰头栽倒,陈吼钻进窗子,趁着黑衣人疯狂揉眼,从对侧的另一扇窗子跳了出去。普焕听见窗子响,掷出一杆短枪扎向窗内,钉在书架上,黑衣人揉了两下,只勉强睁开一只眼,他向窗外一看,正瞧见一脸杀气的普焕跑到窗台外。
“不是我……我是……他他他……”黑衣人百口莫辩,只能沿着陈吼逃生的路,从另一扇窗户跳出禅房发力狂奔。迦陵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普焕和黑衣人打打停停,来到一处荷塘边。陈吼胆大,脱身后并未远走,此刻就缩身在假山后,观看二人搏命。
黑衣的匕首寸短寸险,普焕的双枪寸长寸强,施展起来各有招法。一个击、刺、挑、剪、带,一个左右开弓,前后架打。黑衣人一只眼被香灰灼伤,拆招换式不如普焕迅捷,二十招后渐落下风,被一枪挑中肩头,跌落荷塘。见黑衣人久久不露头,普焕随即一个猛子扎进水中。
陈吼一见普焕潜水的架势,便知道他不擅水性。果然,普焕在荷塘里游了好几个来回也不见黑衣人的影子,他怒火中烧,爬到岸边抓起墙边堆叠的青砖,向水中乱砸一阵,见无人浮出水面,逡巡半晌,缓缓而去。
又过一炷香的工夫,平静的水面上,一片荷叶抖动不休,黑衣人口衔一支中空的花茎钻出头来,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此刻他已摘掉面上黑巾,露出一张陈吼熟悉的面孔。
钱塘县尉孟遥津!
孟遥津脸色苍白,颤颤巍巍游到岸边,闪身钻入回廊后的树影中,一路小心翼翼,直至推开一间客房的门,才浑身一松,仰面跌倒。
“遥津!”富家翁打扮的钱塘县令蒋松溪放下了手里举着的砚台,从门后走了出来,将孟遥津扶到床上。
“大人,我碰上了普焕,他是个高手。”
“比你还高?”
“本在伯仲之间,但我在智兴禅房外遇到一个泼皮,他用香灰迷我的眼,我左眼至今火辣辣地疼。更可气的是,他故意引普焕追我,若非我水性好,此刻已经死在普焕枪下。”
“东西找到了吗?”
“没有。”
“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入股迦陵寺放印子钱,前前后后三四年,这里面的账目明细若是见了白,咱们可就麻烦了,这智兴和尚早不闭关晚不闭关,偏偏这个时候闭关,烦烦烦。”蒋松溪一边抱怨,一边利落地帮孟遥津处理伤口。
“大人,智兴闭关的事,恐怕没那么简单,索性带上人马锁了普焕,直接冲到后山,把他揪出来。”
“咱们有把柄在迦陵寺手里,万万不敢轻举妄动。他普焕虽然贱命一条,但他上边还通着临安的官,万一鱼死网破胡言乱语……咱们和他赌不起。”
“那怎么办?”
“凌晨时分,人最困倦,我去经堂放火,你趁乱再找一次。”蒋松溪披着衣服坐到窗边久久不语。孟遥津躺在床上休养,每次翻身都会发出一声呻吟。陈吼知道再等下去也不见得有什么收获,索性赶回自己房中,叫来汪迟、柳追烟,将这一路见闻告知二人。
“大胡子,你这黑漆漆的,画的什么呀?”柳追烟绕着陈吼铺在桌面上的衣服,看了很久也分辨不出画中内容。
“情势危急,能画成这样就不错了,如此挑三拣四,下次换你去刺探。”
“我?别的不说,花鸟鱼虫我还是会画的。”
“你会画个屁!”陈吼抱着胳膊与柳追烟斗嘴。
汪迟屏气凝神,将一张白纸铺在墙上,对照陈吼的画稿,挥毫提笔,竟将原画复刻出七成神貌。
“神了!神了!我画的就是这么个东西。”陈吼眼前一亮,凭着记忆指点汪迟丰富细节,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一幅《镬身饿鬼受苦图》已经跃然纸上,除满镬饿鬼外,还有一摩天高塔,塔顶烈日当空,一只黑色的巨手自云雾中探出,遮住大半日光。
“这什么东西?”
“饿鬼!”
“这塔、手又是什么?”
“罗汉障日,典出《大唐西域记》无忧王建舍利塔之篇。传说在地狱之南不远处有一座佛塔,其基座倾斜,只留残垣断壁犹如倒扣的钵盂,上有珍宝镶嵌,乃八万四千佛塔之一。阿育王攻破地狱时,在此遇见佛祖身边的大罗汉,大罗汉点化其皈依佛门。无忧王感念佛恩,求得舍利八万四千枚,欲重修佛塔八万四千座。因人力不足,遂拘役地狱诸鬼。诸鬼王领命,各率鬼众大兴土木。然塔成之日需将所有舍利在同一时间放置塔顶,非大神通不能成。无忧王求助大罗汉,大罗汉曰:请告诸鬼,明日我以手遮日,天地昏暗时,诸鬼齐出,放置舍利。至约定日,大罗汉施展神通遮天蔽日,八万四千佛塔顶皆有舍利绽放豪光。”
“真他娘的能吹啊!”陈吼听得一愣一愣,情不自禁地赞叹。
“故事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智兴在死前为什么要蘸着血画这样一幅图画?”
“给别人传递消息?给自己的死留下线索?”柳追烟提出疑问。
“这饿鬼的形象,与蒋松溪、孟遥津所讲的饿鬼劫船一般无二。饿鬼、罗汉、佛塔、日光肯定各有所指。智兴被囚,不见得能将消息传递出去,他知道自己肯定是走不出洞去,所以多半是为了留下线索,万一有人查案,也能为自己报仇。”
另一间禅房内,普焕与一老乞丐正相对而坐。
老乞丐身着破衣烂衫,两鬓如霜,但眉宇间英气不减,依稀能看出他年少时的清逸俊秀。老乞丐身边站着一个身量婀娜的美丽女子,虽然看不清五官,但她面纱下的红唇微微一笑,早已勾得普焕心脏咚咚乱跳。
“一别数年,师叔风采依旧,阿弥陀佛。”
“既是假和尚,便少念佛号,也不怕下拔舌地狱。”老乞丐一声冷哼。
“师叔富甲一方,享尽人间荣华。小僧颠沛流离,贫苦半生。若真有地狱来世,合该您下地狱吃吃苦头,换我投胎个富家翁。”
“我这次来,不是和你斗嘴的,鸡鸣墟的事,你要给我一个说法!”
“此中误会盘根错节,师侄至今尚未捋清头绪。”
“那就叫你师父出来!”
“师父他老人家正在闭关参禅……”
“狗屁的禅!我再给你最后一天时间,如果还得不到答案,我三江会也有三江会的规矩……”
“师叔……”
“走水了!走水了!”院子里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锣声,尖叫声、脚步声、呼救声乱糟糟裹成一片,普焕将门推开一条缝,经堂方向火光蒸腾,春日风大,火借风势浓烟冲天。
“我先去救火。”普焕顾不上和老乞丐多说,一路小跑穿过两座庭院,纵身跃上一座八角亭,气沉丹田纵声高呼:
“都别乱!都别乱!净鸣带人疏散宾客、净清带人取水、兆觉、兆慧各带十人将经堂周边花木砍倒避免火势蔓延,所有人弯下腰,当心烟火熏呛……”
老乞丐房内,那名美艳女子摘下面纱,走到桌前坐下。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徐娘子!
老乞丐一扫先前的威武气势,弓腰驼背侍立在侧:
“姑奶奶,我这肚子又要开始痛了……”
徐娘子闻言,冷眼一瞥,老乞丐抬起衣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他牙关紧咬,太阳穴上青筋鼓起。
“比预计的发作时辰晚了一刻,内家高手就是不一样,凭一口真气就能压住我的药虫。”徐娘子面如桃花,笑起来千娇百媚,可老乞丐见了却不寒而栗。
“姑奶奶,给我一颗药吧……我不想死……”
“差办得不怎么样,还有脸讨药?”
“我就算是条狗……也能帮您叫两声……留下我比杀了我对您更有利……”
“狗?你就算是狗也是一条恶犬,恶犬养不好,可是会咬主人的。”
“不敢!不敢!汪!汪汪!”老乞丐肘膝触地、绕着徐娘子爬动,爬了没两圈儿,便缩成一团,捂着肚子哀嚎。
“你小点声儿,这是迦陵寺,不是你季笑庸的三江会。”
“姑奶奶,祖奶奶,我忍不住啊!啊——啊——”
徐娘子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瓷瓶扔给老乞丐:
“抹在肚子上。”
“奶奶大恩!”老乞丐火急火燎扯开腰带,脱下上衣,露出鼓胀如球的小腹,他将瓷瓶打开,向手心倾倒,带着丝丝药味的花蜜在两手揉搓下发出浓烈的香气,随着双手在小腹上的不断揉搓,老乞丐的疼痛得到了极大缓解,他平躺在地上很快便响起均匀的鼾声。徐娘子一脸厌弃地从他身上跨过去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冲天的烈焰,嘴里哼着汪迟写给他的曲子,时不时作碎碎念:“试策卷子胡言乱语,今年怕是又要落榜……不知你哭鼻子没有……”
两个时辰,经堂化作白地。
帮着救火的汪、陈、柳三人瘫坐在地,不但脸上被烟熏出一层黑灰,柳追烟的半条袖子都被烧秃了。
“我这可是上好的蜀绣,就这么一截儿料子,能换一驾马车。”柳追烟平躺在地上,跟蹲在一旁喘粗气的汪迟抱怨,陈吼从水井里提出两桶水,一桶浇在自己头上,另一桶泼向汪、柳二人。在冰凉的井水冲击下,灼热的火气瞬间得到缓解。
“再来……再来一桶。”柳追烟在地上一滚,脸朝下背朝上,不停地催促陈吼。就在此时,一只大手将柳追烟扶起,赫然是柳达回来了,他满面风尘、一脸菜色,眼神中既有惊惶也有心痛。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要一昼夜么!”柳追烟喜上眉梢。
“柳达一路疾驰、不眠不休,活活跑死了两匹马。小郎君,热火内盛,不敢贪凉,咱身子金贵,不比那些糙汉粗坯……”柳达脱下外袍罩在柳追烟肩膀上。
“嘿!你这人怎么拐弯抹角地骂人?”陈吼扔了水桶。
“我还没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答应过我的,会保护好我家小郎君……”柳达睚眦欲裂,指着陈吼大喊。
“你别冲我嚷嚷啊!此番遭灾全因贼人放火……自古水火无情,大罗神仙也是白给……”陈吼两手一摊,翻起白眼。
柳达一声冷哼,攥紧拳头就往人堆里闯。
“哪里去?”汪迟瞧出不对,伸手拦住柳达。
“捉贼!”
“谁是贼?”
“迦陵寺普焕和尚就是五年前横行临安的独行大盗应飞熊,他的画影图形、案件卷宗我已取回。只是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李代桃僵,假死脱身!对了,梁风信在临安城截住了阮青骢,他发现是诈,已经赶回钱塘县,咱们的行踪不难查探,估计杀到迦陵寺是迟早的事,另外,我还发现在寺外密林中,另有百余人马埋伏。”
“是应飞熊的人?”柳追烟问。
“他在寺内经营多年,没必要在寺外另设据点,若是为了控制局面,应当将人马放在寺内,而非寺外。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迦陵寺的地盘,咱们人单势孤,若要捉他,需先设个套儿,方能事半功倍。密林中的那些人马,无论是谁的势力,都得想个主意除掉……”汪迟按住柳达的拳头,轻轻拍拍他的胸口,柳达素来佩服汪迟智计,见他言辞笃定,只好暂时压住怒火。
“阿嚏——”柳追烟打了一个喷嚏,鼻涕止不住地流。汪迟灵光一闪,心中已有计策。
迦陵寺的青石台阶一层十五阶,普焕健步如飞,三步就是一层,他身后的净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跟不上普焕的脚步。
“师伯……伯等等我……”
“你这小东西,平日练武定然惫懒不堪。”普焕回手揪住净鸣的耳朵。
“疼疼……疼……”
“你还知道疼?不是让你照看好汪大人吗?他怎么还能病倒呢?你知不知道这位汪大人的来头?他对咱们寺有多重要……”
“他非要跟着救火,我拦也拦不住……”
“还敢狡辩!回头我再收拾你!”普焕一边呵斥一边走路,很快便到汪迟门外,他松开净鸣的耳朵,整理好僧袍,轻声喊道:
“汪大人?”
“咳咳咳——咳咳——普焕大师,我有些要紧事说与你听,让其他人退远些!”
普焕心中一喜,忙让侍立的僧众退出此院,远远走开。他推开门,屋内四面拉着帘子,汪迟披着棉被坐在床上,咳嗽不止。
“汪大人,可是染了风寒?”
“昨夜救火,被冷风吹透胸口,浑身寒战,现下心跳如擂鼓,普焕大师既然会武,可懂脉象?”汪迟颤颤巍巍地从棉被下面伸出左手手腕。
“粗浅的脉象倒是能摸个一二,只不过施针开方……小僧一窍不通啊。”
“荒郊野岭的,一时间上哪找郎中去,能摸脉先摸脉吧。我把事情嘱咐完,就下山去瞧病……”
普焕在身上擦擦手,走到汪迟身边,坐在床头圆凳上,两根手指刚要搭向汪迟脉门,汪迟胸前棉被向下一落,露出他持着小弩的右手。
“咻——咻咻——”汪迟扣动扳机,八支箭流水般射出去,二人相隔不过一步远,普焕瞧见弩箭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他向后一仰,衣袍挥动气劲鼓荡,震开五支箭,但仍有三支命中大腿、肋下、肩头。
“死!”普焕陡生杀念,劈掌直取坐在床上的汪迟。掌根距离汪迟面门半寸远近时,床底下突然滚出屏息潜藏多时的陈吼,陈吼侧身翻滚,使用乌龙绞柱缠住普焕右腿,普焕下盘被锁难以移动,只能弃了汪迟转攻陈吼,陈吼锁住普焕膝窝,将其缠倒,普焕身上扎着三支箭,一滚之间全部没入皮肉,痛得他放声惨叫。
“啊——”疼痛刺激普焕凶性,他一个头槌顶向陈吼下颌,陈吼扭头一躲,手上劲力略松,普焕使兔子蹬鹰,踹向陈吼胸口,陈吼双手相合,格开这一击,普焕借力倒飞而出,在地上横移五步,一手搭住门框,翻身纵起向外跑。就在此时,躲在檐上的柳达一跃而下,如一面肉墙截住去路。普焕双掌齐出,打向柳达前胸,柳达长吸一口气,浑身肥肉鼓起,膨胀如球,普焕一掌打上去如同打在棉花包上,刚猛的掌力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柳达双臂环抱普焕双臂,普焕起脚蹬踢,柳达顺时针转身,如陀螺一般撞向普焕,普焕去势已滞,一脚蹬空,人已经被挡在门框之内。
“滚开!”普焕急红了眼,以手为刀劈削柳达面门,柳达左手使“拨云见日”护住要害,右手藏在袍袖中猝然推出,直击普焕心口,普焕也出一掌,两掌相交,力道相冲,各自后退。柳达退后三步,仍守在门口,普焕退后三步,正撞上“守株待兔”多时的陈吼,陈吼趁着普焕立足未稳,一拳砸向普焕后心,普焕回身接招的时候,柳达已经再次冲来,一掌劈向普焕后脑,普焕左手截住陈吼的拳头,右手架开柳达的劈掌,胸前门户大开,汪迟觑准时机,再次击发弓弩,弩箭直奔普焕面门,普焕双手回护不及,只能仰头躲避。头为四肢之帅,头一动重心必乱。陈吼、柳达俱是一流高手,岂能错过这等良机。在普焕仰头的一瞬间,他二人同时提腿,踢击普焕小腹,普焕避无可避,索性倒地卸力。
“通——”普焕后背着地后双腿迅速提起,想接鲤鱼打挺或乌龙绞柱,柳达不等他变招,侧身使“睡罗汉”砸在他身上,胖大的身躯加上下坠的力道不亚于一头水牛,普焕翻身躲避,刚横移半步便遇上贴地起脚的陈吼,这一脚带着迅猛的风声,力道足够开碑裂石,普焕横躺在地不敢硬接,下意识闪躲,一躲之间又回到原位,此时柳达刚好砸中普焕。普焕被砸得五脏震动、内息混乱,他双手抓打柳达咽喉,想要脱困,柳达双臂抱头在他身上碾了过去,普焕虽然抓空,却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再次想要起身,却不料陈吼又砸了下来。情势危急普焕只能提膝蜷缩、滚到一边,陈吼一砸不中,斜刺里汪迟又发一箭、贯穿普焕小腿。
“我先杀了你!”普焕怒吼连连,左一掌震开陈吼,右一掌逼退柳达,一瘸一拐地冲向床头。
“呼啦——”一张渔网从天而降将普焕罩住,柳达陈吼冲上来扯住网绳向后一拉,将普焕拽倒。普焕身上多处箭伤,血流如注,愈为困兽之斗,伤势愈加严重。不出盏茶工夫,身上僧袍已被血水泡透。萎靡不振之下,被柳达一指戳中小腹气海,一身劲力迅速卸去,面如金纸委顿在地。
“通判大人,独行大盗应飞熊到案。”陈吼冲着门外大喊,嘴角咧到耳根子后头的柳追烟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绕着普焕转圈儿。
“什么应飞熊?小僧不知,此中怕是……咳咳咳……有误会。”
“错不了。”柳追烟从怀中取出案卷文书、画影图形在普焕面前一晃,普焕身子一僵,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沉默良久、眉眼低垂,发出一声叹息:
“唉!因果报应,早晚的事。我就说嘛,邓大人执掌鸿胪寺,为何会派通判、推官、都监来此,原来是在查我的底。”
“不该查吗?让一个贼去辩经?让一个贼执掌南北僧务?岂不荒谬?”汪迟冷笑连连。
“贼!敢问汪大人,何为贼?”普焕擦擦嘴角的鲜血,又恢复了慈悲出尘的高僧气量。
“贼者,盜也,穿窬之徒。”
“好一个穿窬之徒。大人满腹经纶,岂不闻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朝堂诸公做下的诸多鸡鸣狗盗之事,更甚我这个穿窬之徒。”
“今日拿你,不是为了辩驳是非。你在临安杀人越货,假死脱身,今日落网,合该伏法!”柳追烟隔着渔网在普焕颈上一拍。
“天下事,绕不过一个利字。多少利能换我一命,诸位尽管开价。”普焕抬眼看向柳追烟。
“嘿!在本官面前显摆银子,你也配?”柳追烟挽起袖子,正欲亮明身份,与之斗富,一旁的汪迟及时制止:
“黄金罗汉何在?”
“已被饿鬼劫往地狱。”
“这不是保命的态度。”汪迟摇摇头。
“此中玄机,我至今未能勘破,确实不知。”
“那就拣你知道的说。”
“此事说来话长……”
“不急,时间尚早。就从你是如何拜入智兴门下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