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如钩,仁心堂。
“砰——”后堂大门被一脚踹开,梁风信带着十几个甲士鱼贯而入,将躺在床上的骆回春骆郎中揪了起来。
“钱在衣柜匣子里,饶命——”骆回春放声大叫。
“认识这个人吗?”梁风信掏出阮青骢的画像。
“认识!断续堂的郎中阮青骢。”
“有人目睹他今天下午进过你的医馆。”
“是,他腿伤了,找我医治。”
“他自己就是跌打大夫,为何还要找你?”
“他就是个江湖骗子,哪懂医术,他那断续堂就是个幌子,他和狱卒联手,一个打囚犯一个治囚犯,汤药都是从游方处收的,胡乱配些假药劣药,专为赚囚犯的银钱……”
“此话当真?”
“钱塘县的医馆都知道的事,我若说半句假话,愿受千刀万剐!”骆回春跪在地上,低着脑袋看着梁风信的鞋尖儿,浑身乱抖。
“阮青骢伤在哪里?”
“右小腿,五个指坑!”
“什么?原来是他!所有人,分四路,出城追!”梁风信眼中冷光闪动,带着人马离开了仁心堂。
耳听梁风信走远,颤抖不止的骆回春突然一下止住了哆嗦,他长出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膝盖处的尘土,穿好衣袍,气定神闲地走到西厢房,恭恭敬敬地站到窗下:
“师父,人走了。”
话音刚落,黑暗的西厢房内亮起一点烛火,将一个清丽窈窕的影子投在窗棂上,面貌轮廓赫然正是徐娘子。
“柳通判怎么样了?”
“已经在前往迦陵寺的路上。”
“陈都监的伤……”
“已将您亲手配的药送到他手上,十日内定可痊愈。”
“那人不通武功,陈都监是他第一臂助,身上的伤马虎不得。”
“阮青骢的车马跑到哪里了?”
“从早跑到晚,此时估摸着已经快到临安府了。”
“那人真是个鬼机灵,心眼儿多得离谱,梁风信被牵着鼻子乱转,他好图个清静,专心破案。”徐娘子发出一声轻笑,骆回春侍立窗下,不敢答话。
“去休息吧。”屋内的灯熄了。
“徒儿告退。”骆回春深揖一躬。
山梁古道,四骑快马正在飞奔。
陈吼在前、汪迟居中、柳追烟和柳达断后。汪迟虽然骑术生涩,但座下枣红马极为神骏,一旦察觉汪迟异样,便会主动放慢脚步。
“好一匹神驹。”汪迟由衷称赞。
“此马名唤龙文,《汉书》载:蒲稍、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其中的龙文,便是此种。汪兄胯下无良驹骑乘,小弟重金求得……”
“贤弟!你的好意我明白,但这马却收不得。过了除夕,我终究是要走的……”汪迟打断柳追烟的话,语中决绝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柳追烟如火的心肠霜打一般难受。柳追烟沉默半晌,幽幽叹道:
“汪兄心胸光风霁月,当这个赀来的官定是百般为难。兄弟送马并非有意强留,只是想着若是他日天各一方、山长水阔,你若想念我和大胡子,有此马驱驰,便能尽快相会。”
汪迟眼眶一红,嘴唇嗫嚅好一阵,终是没能答出一个字。众人心照不宣,各自沉默,山路上只剩下阵阵马蹄嗒嗒作响。
晨露浸透衣袂,四人直抵山门。
柳追烟亮明身份,指名道姓要见智兴和尚。迎门的两个小沙弥净鸣、净宁做不了主,净宁去请监寺普焕,净鸣将汪、陈、柳一行带到偏厅奉茶。普焕乃智兴和尚大弟子,在寺中素有威严,汪迟拉住奉茶的净鸣刚想打听些消息,拉着一张驴脸的普焕便走进了厅内,净鸣连忙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退立一旁。
“贵客登门,迦陵寺有失远迎。”
“大师言重了,久闻智兴方丈佛学精湛,我等特地从临安赶来拜会。”柳追烟是个急性子,汪迟恐他言语闪失,抢先开腔。
“家师于后山碑林面壁,参悟佛法,冲击第四禅境……不便见客,万望见谅。”普焕说话软中带硬,眼神穿过汪迟看向窗外,不似逐客胜似逐客。
“如此一来,甚是可惜。只不过我们远道而来,入宝山而空回,心中难免懊恼。普焕大师可否带我们在寺中游览一番,也好使我们心中稍显安慰?”汪迟目光灼灼一脸诚恳,普焕虽然感觉到眼前几人来者不善,但碍于柳追烟临安府通判的官身,不好直接得罪,思量再三,终于开口:
“几位随我来。”
“叨扰!叨扰!”汪迟拱拱手,当先起身,柳追烟和陈吼下意识跟在他身边,柳达背着所有人的行囊走在最后。普焕心中起疑:“姓柳的是通判、姓汪的是推官、姓陈的是都监,但瞧这架势,姓汪的才是做主之人。推官做了通判的主,怪哉!怪哉!”
“大师在想什么?”汪迟捕捉到普焕神色中的异样。
“无心于事,无事于心。阿弥陀佛!”普焕引用一句佛经,告诉汪迟自己什么也没想,可汪迟却不愿意就此放过他,他需要撬开普焕的嘴,更多地和他交流,以此捕捉信息。
“居一切时,不起妄念,大师好修为。”
“汪大人懂佛?”普焕不可思议地看向汪迟。
“敢问大师,何为佛?”
“是心是佛,是心作佛,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而不证得。”普焕立在石阶下,背对朝阳,袈裟外缘被日光勾勒出金黄色的轮廓,更衬得他宝相庄严。
“这是《楞严经》说的,不是大师你说的。”
“汪大人也读《楞严经》?”
“不是读,而是抄。汪某家贫,没有赶考的盘缠,一路饭食全靠为寺庙抄经。大师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在你的见解中,何为佛?”汪迟再次追问。
“佛者……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普焕被第二次诘问,底气已然不足。
“这是《六祖法宝坛经》中说的,不是大师你说的。我问的是:在你的见解中,何为佛?”汪迟不紧不慢,步步紧逼。周边侍立的沙弥见汪迟势盛,对普焕的诘问渐占上风,纷纷看向普焕,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落在普焕身上,他心跳加速、面红耳赤,没由来一阵烦恼涌上心头:
“阁下一再搅扰,可是在消遣贫僧么!”
“不可说是佛,拈花笑是佛。”汪迟收起折扇拨动枝头叶蕊,一滴露珠落于普焕眉心,沁人心脾的凉意瞬间通达全身,他仿佛触摸到了某种意识,却又无法言说。释迦牟尼于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佛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不可说……不立文字……不立文字!”普焕喃喃自语,眼中光芒渐盛。
“不是不立文字,而是不落文字,佛在意会,不在言谈。哪怕佛经翻遍、倒背如流,也难登堂入室。修行也好、学佛也罢,最终还是要落在一个意字上。无意则无相,有意则着相,何为着相?先后之心、胜负之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汪大人……”普焕满脸震惊地看向汪迟,实在想象不出一介书生能对佛学经义造诣至深。
“借一步说话。”汪迟指指左右。
“你们先下去。”普焕喝退众沙弥。
“大师乃智兴方丈亲传大弟子,区区几句诘问,便能勾动心火,迦陵寺……当真令人失望。如此水平,也敢在千万人前辩经?莫说一座金佛,便是十座金佛也堵不住悠悠众口。难!难!难!”汪迟一声长叹。
此言一出,普焕整张脸瞬间涨红,再也端不住高僧的架子,三步并作两步凑到汪迟身前:
“大人是……”
“嘘!”汪迟闭口不言是又不是,只是匆匆点点头,捞住普焕的袍袖,用手指在上面虚写了一个“邓”字。
“难怪!难怪!”普焕心头疑惑全都迎刃而解,为何汪迟有这等佛学造诣,为何汪迟脱口而出黄金罗汉,为何汪迟直言说破辩经背后的交易。
“多有怠慢!多有怠慢!”认定汪迟是邓渔阳的人之后,普焕的态度瞬间热切起来,拉着汪迟又回到内堂,亲自看座奉茶,忙前忙后殷勤异常。
“普焕大师,何前倨而后恭也?”
“小僧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普焕走到汪迟身边,用袖口拂拭汪迟鞋面上的尘土。
陈吼最厌恶这等卑躬屈膝之人,眼见他阿谀赔笑,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只核桃,捏破核桃皮,吹走掌心儿里的碎屑,将油脂香满的核桃仁扔进嘴里。
“陈都监好指力。”
“你也是习武人,怎的没半点骨气?”
“小僧这点庄稼把式,不敢贻笑大方。”普焕赔着笑,满眼热切地望着汪迟,汪迟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辩经在即,邓大人不便差遣鸿胪寺的人来,你可明白这个理儿?”
“明白,人多眼杂,眼杂口杂……祸从口出嘛。”
“通透!”汪迟轻轻拍了拍普焕的肩膀。
“小僧对邓大人一片赤诚,奈何投效无门……”
“今年辩经胜出的彩头,你可听说了?”
“法信禅师去年于天竺山弥陀寺圆寂,僧录司都僧录一职悬空……”普焕越说声音越小,目光却越发灼热。
“僧人做僧官,最大的一把交椅就是都僧录。其下设副僧录、讲经首座、讲论首座、鉴义等僧官,每一把小交椅,都是一棵摇钱树。更何况,都僧录手里还攥着表正一方,纪纲诸刹的权力……”
“大人的意思,小僧明白。此事若成,迦陵寺绝不忘汪大人美言之功。”
“邓大人对迦陵寺是很满意的,只是要在千万人面前辩经,贵寺总要有些学识手段……”
“小僧正在恶补经义,头悬梁、锥刺股……”
“学习讲究水滴石穿,无法一蹴而就。有劳普焕大师请智兴方丈出来一见,咱们商议一下辩经的细节。虽然里子上已有定数,但是面子上的功夫也要做足,这是邓大人的嘱托。”汪迟放下茶杯,普焕提起茶壶想要续水,汪迟不动声色地捻起盖子,轻轻掩住杯口。
普焕急得满脸通红,心里挣扎了好半天,终于下定决心:
“非是智兴方丈推脱,此中确有难言之隐,大人若肯力挺贫僧代师辩经,贫僧铭感五内,此后若有驱驰,必定赴汤蹈火……”普焕伸手入怀,摸出一沓田契,双手捧在额前。汪迟接过手来,随意一翻,只见那一张张田契全是钱塘周边的肥田。
“东西虽好,但你若不将事情说清楚,我怕自己没命享用。”汪迟将田契折好放回普焕手心儿,普焕手腕一翻,将田契牢牢按在汪迟掌心:
“大人,我确有苦衷……”
“你不说出来,我和邓大人可怎么帮你呀?”
“智兴……智兴方丈死了!”普焕艰难地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
“死了?怎么死的?”汪迟惊得站了起来。
藏冰之习俗由来已久,《诗经》云: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凌阴者,冰窖也。临安夏季炎热,自古以来就有冬季藏冰备夏的习俗。迦陵寺建有冰窖,入口在天王殿东南方向。
冰窖入地五米,沿木梯向下,窖门有锁,钥匙仅普焕一人掌管。此时正值初春,乍暖还寒,没有人会下窖敲冰。汪迟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普焕只能支开寺中僧众,带着汪、陈、柳下入冰窖。
冰窖内,寒凉刺骨,智兴的尸身平躺在冰砖上。汪迟和陈吼对视一眼,二人一左一右走到尸身两侧,从头到脚验看尸体。
“普焕是和尚,要剃光头,他是一寺方丈,仪表务求妥帖,人发生长一个月不过半寸,死前已经乱发及肩,可见他闭关参禅至少已经半年。头骨完好,无外力击打痕迹。”陈吼的两根手指细细抚摸着普焕的脑袋,他是九死一生边军出身,又在临安干了多年追凶缉盗的都头,见的死人比活人还要多,对尸体早已见怪不怪。
“双目圆睁、瞳孔扩张、眼底充血、嘴巴大张,舌根向后猛缩、喉结鼓起……说明死前惊吓过度。”汪迟一边和陈吼答话,一边脱下智兴的僧衣。陈吼的脸几乎贴着尸体,从头到脚地细细观察:
“尸体皮肤无淤青,死前未遭外力击打,也不见利器砍戳的痕迹……难不成真是吓死的?”
“智兴双手十根手指指尖皮肉翻卷、血迹斑斑,手腕处有放血的划痕,新旧交叠,一层套一层……”汪迟蹲下身,凑到智兴手边,从折扇上掰下一截竹制扇骨,用尖利的断茬儿挑拨智兴指缝,剔出少量碎屑,凑在灯火下验看。
“不是沙不是土,是苔藓混合灰尘形成的垢状物。他死前,曾用十指蘸血在石壁上作画……那石壁所在地阴暗潮湿,生有苔藓。”汪迟缓缓扭过头去看向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的普焕,普焕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
“问你呢!说话!”柳追烟是个急性子,刚要走上前责问。一旁的柳达突然斜跨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柳追烟前面,左手提着灯笼,右手背在身后,五指攥拳蓄势待发。
“回柳通判的话,家师闭关之所就在后山石洞,洞中未见什么画作。”
“可方便入洞一观?”
“石洞乃历代先师参禅之地,恕不待客。”
“无妨。”汪迟微微一笑。
“灯笼给我!”陈吼摆摆手,从柳达手中接过灯笼照看智兴的口腔,用布条裹住手指,擦拭智兴的牙齿。
“汪兄,好了没有?”柳追烟以手掩鼻,想凑过去看,又不敢看,陈吼竖起一根裹着布条的手指在汪迟面前晃晃,汪迟摇了摇头,用手掌轻轻按压智兴的小腹。随即为智兴裹好衣服,双手合十,向半空祷祝:
“智兴方丈,你若有冤,今夜可来我梦中相诉。”
话音未落,智兴眼角、鼻腔瞬间流出血泪,汪迟满眼悲悯,掏出手帕为其抹净血迹。口中喃喃道:
“知道了,知道了,有什么话咱们梦中详谈,莫要吓到我的朋友。”
柳追烟一个激灵蹿到柳达背上:“哭……哭哭哭……死人哭了!汪汪汪兄……他他他……”
“贤弟!贤弟!不妨事,不妨事!”汪迟赶紧攥住柳追烟的手,目光笃定地看着他。
“鬼……鬼呀!”
“莫慌,莫慌。”汪迟温热的大手搭在柳追烟肩上,让他的心神稍稍镇定一些。站在不远处的普焕浑身僵直、眼神闪躲,既不敢看双目流血的智兴,也不敢看微笑不语的汪迟。
“咱们走吧?”汪迟走到普焕面前。
“什……什么?”
“有劳引路,咱们上去吧。”
“好。”普焕镇定心神,带几人走出冰窖。
“我贤弟不太舒服,可否讨一间客房休息?多有叨扰!”
“不叨扰,不叨扰。”普焕唤来小沙弥净鸣为几人安排客房,自己则心不在焉地寒暄几句后,匆匆离开。
净鸣年纪虽小,但口齿伶俐、机灵圆滑,不似个佛门和尚,反倒像个市井客商。柳追烟这边刚刚喝了几口热茶,打了几个寒战,净鸣那边早已拧干了热毛巾递到手旁。
“嗯——”柳追烟将热毛巾敷在脸上,舒服地发出一声呻吟,向后一靠瘫在椅子上,恍恍惚惚中似乎回到了临安城的香水行,他下意识地伸手入袖,掏出两枚金瓜子,扔向净鸣:
“赏!”
“谢公子,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福禄寿喜家中住,子孙满堂身长健——”净鸣唱着花腔儿,一张口便是不重样的吉祥话。
“嗯?”汪迟陡然反应过来,他看着窗外古色古香的禅寺,又看看一身僧衣打扮、手心捧着两枚金瓜子的净鸣,心里总觉得怪异。净鸣吉祥话脱口而出后,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一手捂嘴,一手将金瓜子放在桌上转身就走,柳追烟伸手扯住净鸣的手腕:
“嘿?小爷我送出去的赏钱从没有退回来的道理?”
汪迟掰开柳追烟的手指,将净鸣拉到一旁,净鸣虽然离开柳追烟三步远,但眼睛还盯着桌上的金瓜子,汪迟会意,将金瓜子抓过来,塞进净鸣怀中:
“小师傅,出家前是做什么的呀?”
“家中有个酒坊。”
“好好的少东家不做,却来伴青灯古佛?”
“只因……自幼……笃信我佛……”净鸣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汪迟面色一沉,伸手去他怀里要把金瓜子掏出来,净鸣急得脸一红,赶紧捂住胸口:
“僧人免役,俺家八代单传就我一个独苗,老爹舍不得我去北边修城挖壕,花了大价钱……”
话说一半,净鸣适时住口。
“明白了,不知小师傅入寺以来学了哪些经卷,会诵几篇经文?”汪迟松开手,坐回桌前。
“经文……还没学过多少。普焕师伯见我机灵,让我在寺中跑腿,主管客房茶水、伙房饭食……”
“小师傅也管饭食?”
“净鸣既要照看客房茶饭、书写餐单,伙房忙不过来的时候,也要过去搭手,各位若有口味偏好,尽管告知。”
“智兴方丈闭关期间,斋饭也是由你照看?”
“方丈饮食,皆为普焕师伯照顾。”
“寺中除普焕大师外,谁的佛经造诣最高?”
“这……”净鸣一脸为难。
“好好好,汪某玩笑话,小师傅无须在意。莫要小看客房茶水,佛理无相,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修习。”
“净鸣受教。”净鸣双手合十,顶着一身冷汗赶紧退出客房。
待到净鸣走远,柳追烟神秘兮兮凑到汪迟旁边:“汪兄,你现在就睡吧?”
“我还不困,贤弟若是累了,自行休息便是。”
“你不睡,智兴怎么办?”
“我睡与不睡,与智兴何干?”
“你不是让他到你梦中诉冤吗?咱们这事着急,别等到晚上了,早点睡早点诉。”柳追烟一脸认真,拉着汪迟坐到床头,手忙脚乱地开始铺被。
“贤弟!贤弟慢来!那话是骗普焕的,你莫要当真,这世上并无鬼神,全是人心作祟!”
“我亲眼看见你说完那话,老和尚口鼻流血……”
“温度变化而已。死者惊惧而亡,心脏骤缩,血流充脑,血脉破裂,鲜血外渗,被移入冰窖冷冻,血液虽然暂时凝固,但在验尸过程中,我们五个活人围着尸体,体温热量向尸身传递,特别是肢体接触、灯火烘暖,部分热量渗入尸身,使凝固的血液融化,沿着眼、鼻流下。这间接说明……智兴从死亡到移入冰窖的间隔时间很短,绝对不超过半个时辰。”
“尸体在常温下存放,一旦超过半个时辰,这部分从血脉中渗出的血液会集中沉积于尸体底部血管,使该处皮肤现出紫红色斑痕。”陈吼接过话头,向柳追烟解释。
“也就是说,智兴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普焕移到冰窖内,血液尚未沉积便冻成冰坨。”柳追烟一点就通。
“还有这个!”陈吼从怀中掏出一卷布条,缓缓展开递到柳追烟面前,柳追烟刚要伸出手,忽然想起这是陈吼给智兴擦牙的布,赶紧缩回手。
“大胡子,你恶心不恶心?”
“布上有毫毛,灰棕色、粗糙而硬,应该是老鼠的毛。”
“智兴吃老鼠肉?呕——”柳追烟推开窗子,弯腰一呕,将刚喝进去的茶水又吐了出来,
“而且是生老鼠肉,不然不会在牙缝内有鼠毛残留。”陈吼不理会吐酸水的柳追烟,自顾自地与汪迟探讨。
“我摸过智兴的胸腹,外皮褶皱松弛、内部干瘪塌陷。说明他在短时间内迅速消瘦,以至于皮肤跟不上体型变化。手腕脚腕有磨痕和锈迹残留,应当是被铁链囚禁。”汪迟一边给柳追烟拍背,一边与陈吼交谈。
“咕嘟嘟嘟——噗——”柳追烟用热茶漱漱口,喷出窗外,关上窗户,拍着心口说道:
“一寺方丈被囚,普焕难逃干系,咱们直接锁了他,塞进大牢,打他二十杀威棒,看他招不招!”
“杀威棒?”陈吼突然皱起眉头。
“怎么?大胡子,你也觉得我说得对?”
“不不不,这个普焕长得好像一个人,但我又不敢确认。”
“谁?”
“应飞熊,临安城内一名独行大盗,多年前就已被开刀问斩,但前因后果我记不得了。”
“府衙文库,可有案卷?”汪迟问道。
“应该是有。”
“柳达,你跑一趟,快马去快马回,持我的文书印信把应飞熊的案卷带来。”柳追烟取过书案上的笔墨,三两下写好文书,盖上通判官印交予柳达。
“一来一回一昼夜……”柳达犯了难。
“怕什么,大胡子腿好得差不多了,有他在,打架不愁!快去!”
“是啊是啊,你尽管去,有我在,定能保护你家小郎君周全。”陈吼将胸膛拍得当当作响。
“好。”柳达将文书贴肉收藏,快步而去。
柳追烟是个不安分的性子,总想着在迦陵寺内转悠一番。陈吼却发现除了伺候饮食的净鸣外,客房左近有三五个高壮和尚若有若无地监视着自己。
“我去给他们点教训。”陈吼攥紧拳头想要出门打斗,汪迟一摇折扇,拦住陈吼:
“寻常豪绅,尚有三五护院,迦陵寺偌大家业,有武僧护持并不过分,咱们外来是客,不要妄动冲突,打草惊蛇。”
“那我们就这么干坐着吗?总要四处转转,看看寺中都有什么人。”
“当然不是,寺中都有什么人,都写在这里了。此刻当养精蓄锐,夜色正浓时再出手。”汪迟轻敲书案,案上有一张净鸣刚刚送来的餐食单子。
“就这?”柳追烟拿起来,仔仔细细阅读一遍,完全不懂汪迟在打什么机锋。
“贤弟,这不是一张简简单单的餐食单子,这分明就是一张宾客单子。”
“怎么说?”
“佛门有八戒,最后一戒为:非时食。正午以前为时﹐正午以后为非时﹐时则食﹐非时则不得食。你看这饮食单上,正午后奉瓜果、清茶、蜜饯。这不是给庙中僧人的,而是给庙中客人的。你看瓜果这一行……满树金黄映日辉,香甜可口胜琼浆。”
“芒果?”
“儋州到钱塘千山万水,此稀罕物必是投其所好,招待贵客之用。”
“投其所好?难道是……蒋松溪?他也到了迦陵寺!”
“十有八九。而且看着餐食单子的墨迹,应该是新写的,他与咱们前脚后脚。”
“还能看出来谁?”柳追烟凑了过去。
“你看这儿,阿胶莲子银耳汤。这是滋阴润燥的药食方子,主治气血虚弱、月事不调。按理来说,佛寺中不应留宿女客……”
“好个迦陵寺,竟然内有乾坤!”
“而且这张餐食单子本身就有问题。”汪迟将纸张层叠,合在掌心中轻轻揉搓,递到柳追烟鼻子下面,缓缓张开手掌。
“鱼腥味?”
“对!书写文字之人,手上有鱼腥味,折纸之时随着汗渍浸入纸张。”
“净鸣?他在给谁做鱼?”
“不好讲,不好讲。陈都头,你的腿如何?”
陈吼挽起裤腿,咧嘴一笑:“蔡郎中的药当真了得,三两日工夫,内中伤势已然痊愈,只剩表皮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