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边石阶上站着道袍风飞的纯阳子,阶下狱中立着双目赤红的桑仝,桑仝胸前起伏不定,气息凌乱不堪。
见汪迟跑来,郭蔼声眼疾手快,将他拉到身旁:
“直愣愣地往中间站什么?”
“这是……”
“姓桑的想出去,被老道士一拦下,二人起了争执,对了一掌。”
就在此时,桑仝呼吸一顿,退步、张弓、搭箭一气呵成,纯阳子双眼一眯,瞳孔骤缩,死死盯住桑仝,桑仝被纯阳子的眼神镇住,心底莫名升起一丝恐惧,他壮着胆子喝问:
“来来来,咱们试试,看是你的掌快,还是我的箭快?”
“贫道无须比箭快,只要比你快即可。”
剑拔弩张之际,姜白薇上前,连连摆手:“二位这是做什么?咱们到此乃是为诛杀狐妖,正该是同仇敌忾,万万不该内讧呀!要不这样,由我做东,咱们去丰乐楼摆上一桌酒席,把酒言欢,我这就去订下雅间,二位千万要赏脸啊。”
姜白薇一边打着圆场,一边提起袍服下摆小步快跑,穿过庭前小水洼,走上石阶向门外跑去。突然,老道士右臂抬了起来,大袖“唰”一声向后退开,露出一截枯瘦的胳膊,一只如鹰爪一般的手,手中一卷画轴自上而下展开,赫然正是天子墨宝。姜白薇被画挡住去路,尴尬地笑个不停。
“狐妖未除,谁也不能离开解府。”纯阳子说话的声音慢条斯理,但语气不容置疑。
“狐妖?分明是有人装神弄鬼!姓汪的,你验过尸体了,不妨出来说说?”桑仝一声冷哼。
汪迟愣了一下,默不作声,桑仝老脸一红,扭身将弦上箭对准汪迟:
“哑巴了?说话!”
正当时,东侧墙头处忽有人影一闪。
“谁!”桑仝斜眼一瞥,半空中一块飞石“嗖”的一声飞了过来,直奔桑仝心窝,电光石火间,桑仝松开拉满的弓弦,箭矢脱手,冲入雨幕,正中飞石,在半空中发出一声爆响后,石、矢一碎一折,坠在地上。
桑仝不愧神箭二字,箭矢穿石,颇具书中“飞将军”之能。飞石一闪而过,桑仝耳尖一抖,听到发石者已经远去,正要扣上第二支箭的时候,纯阳子袍袖一卷,平地掀起一股劲风,裹挟着雨水自下而上鼓荡,松软的道袍如同一条长鞭,发出“啪”的一声响,打向桑仝持弓的前手,桑仝接连后跃,想与纯阳子拉开距离,发挥弓箭的优势,但纯阳子岂会让他如愿,适才飞石袭来,桑仝分神的一瞬间,纯阳子脚下已经动了,一蹿就是一丈远,眨眼就到桑仝身前。
三步之内,真是弓箭难奏奇效的距离。
桑仝见纯阳子前扑,赶紧随之后退,但一来人的后退总是不如前进快,二来纯阳子的身法更胜一筹,桑仝先机一失,很快便陷入被动,贴身缠斗支应不到十招就被打落长弓、逼到院内一角。
“咳——”桑仝被一纯阳子一掌拍在胸口,还没来得及还击,脖颈已被捏住,纯阳子微微一发力,桑仝面颊瞬间青紫。
“国师手下留情!”姜白薇高声哀求,纯阳子一声冷哼。就在此时,解妻也收到了家仆的消息,快步跑来劝解,郭蔼声见时机成熟,也挽起袖口、咳了咳嗓子,走上前扮演和事佬,唯有汪迟眉头紧皱,向着那发出飞石之人消失的方位摸去,很快便钻入一片茂密的竹林。
当今天子喜爱丹青,擅花鸟虫鱼,其中尤爱笙竹,并将其列入“全德品”之首,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中诸位大人家院内均建有“竹园翠海”,解府这处竹园已有些年头,移竹当窗、粉墙竹影、竹坞寻幽等十步一景,碗口粗细的竹子遮天蔽日、浓绿如海,汪迟越往深里走越觉得晦暗可怖,想要抽身回去,却无意中闯入一片樱花树林,花红如火、芬芳如沁,参差错落,娇艳胜火。
曲径通幽处,汪迟隐约见一老仆手持扫把,在清扫石阶上的落叶。
“老人家,请问……”
“嗖——”半空中飞来一块石头,打断汪迟身旁一截樱花树枝,汪迟循声看去,不防身后忽现一道人影,轻轻一掌劈在汪迟颈后,汪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夜黑如墨,自樱花林中向上望,不见半点星光,汪迟躺在地上,缓缓睁开眼,只见一只火红如血的妖狐趴在树冠最上头,正伸出细长的舌头舔舐利爪。
“别蹚这趟浑水,时机一到,你自会平安离去。”妖狐口吐人言,虽然它趴在竹梢,其声却犹在耳边。
“你是谁?”汪迟大声呼喊。
“我?”
“我是梦魇、是恐惧、是秘密!”妖狐立身而起,从半空跃下,向竹林深处钻去,汪迟爬起身追了两步,一脚踏空,栽入一处无底的深渊。
“啊——”汪迟猛然从床上坐起,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举目四望,发现此刻正身处自己的卧房之内。可他清晰地记得,他在失去意识前,到过一片竹园,他掀开被子,穿上鞋子,推开房门走出去。解府所有的人都在小跑,房檐下挂着白纸灯、半空中飘着白纸钱、家仆们系着白麻布、府中隐隐哭声不断。
“这是何故?”汪迟拉住一名家仆。
“我家公子……被那妖狐害了……”家仆泣不成声,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起来。解骤无子无女,解冠虽是侄子,但自幼养在府中,阖府上下均将其视之为解骤亲子,汪迟观众人神色,哀伤之切不似作伪。
“解冠……”汪迟晕晕乎乎、踉踉跄跄地向哭声最盛处跑去,满脑子都是解冠的身影。
“汪推官不妨猜一猜,解某是咳死在先,还是横死在先……”解冠声犹在耳,人已丧命。
灵堂外,形销骨立的解骤几次哭晕在棺木前,这世上最痛之事,无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郭蔼声、姜白薇等人本想上前劝慰,却被解妻拦下。
“感念二位大人心意,此时……就让我们自家人静一静吧。”
郭、姜二人不便坚持,在聂焕鹰的陪同下,前往偏厅暂歇,汪迟见状,遂不近前,只是绕着灵堂踱步,没走多远,便瞧见桑仝站在池塘边,反复从地上捡起手心大小的鹅卵石击打水面上的落叶,瞥见汪迟身影,他扔掉手中鹅卵石,闷声闷气地说道:
“汪推官,可曾为解冠验尸?”
“不曾。”
“没什么好验的,和前面两个死法一模一样,肚子里只剩一截狐狸尾巴了,五脏六腑全不见。”
“桑教头认为是何人所为?”
“谁知道呢。”桑仝神秘一笑,转身离去。
回廊底下,一个老家仆正手持藤条,追打两个十几岁的小厮:“不要命了!不要命了是不是!哭!还有脸哭!”
汪迟听那两个小厮哭得真切,忍不住走过去询问缘由,老家仆停下手,立在一旁低头答道:“回大人的话,两个小东西嘴馋,偷吃鱼、肉,被我抓个正着。”
一边说话,老家仆一边打开脚边两个食盒的盖子,一个食盒内的一条鲑鱼被吃得只剩一根鱼刺,连盘底的汤汁都被用面饼擦蘸得干干净净,另一个食盒内的一只鸡连骨头都不剩,只剩半颗带着牙印儿的鸡头,汪迟摸摸盘子,轻声问道:“怎么都是凉的?”
“夫人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了,再这么下去如何得了,夫人平日里待咱们这些下人最是恩义……偏这两个没良心的狗杀才,还有心偷嘴!”
老家仆越说越气,举起藤条继续要打,两个小厮扯着嗓子喊“冤枉”,汪迟张开胳膊,替两个小厮说情:
“他们年纪尚小,看我面上,饶过一回。”
老家仆赶紧扔了藤条,揪住两个小厮,让他们向汪迟道谢,随即提起食盒,向别处走去。
就在此时,又一家仆匆匆而来,到汪迟身边传讯:“汪大人,国师有请。”
“国师?前边带路!”汪迟神色一凛。
解府西北角,有一场院,原为解骤习武练刀、操训家仆之用,此刻已搭好醮坛一座,供奉一千二百诸神牌位,分设都坛、皇坛、度人坛、三官坛、报恩坛、救苦坛、济幽坛、青玄坛,纯阳子双手捧在胸前,左手在下掐“五雷指”,右手在上并“三山印”,口中念念有词“元始开图,必自乎震。九炁帝君,获此神印。赤出玉字,天地安镇。隐音内名,鬼神服信,急急如律令!”
最后一个“令”字出口,纯阳子右手向法坛上一指,所有烛火骤然爆起,火光窜起三寸高,纯阳子周身衣袖鼓荡、无风自动,凌空虚画一道符箓后捧起一把铜钱剑,供奉在法坛之上。
那铜钱剑造型古旧、样式朴拙,汪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纯阳子捕捉到汪迟的好奇,轻声叹道:
“此宝乃恩师所传,昼聚阳火,夜杀妖邪。”
“既有此宝,何不早用?”汪迟是读书人,对这些引诱天子“求仙”的道士向来没有什么好感。
“驱使此宝,需以寿数为代价,贫道此前私心作祟、多有顾忌。”
“此时此刻为何又不顾忌了?”
“妖狐凶残,屡害人命,除魔卫道,势在必行,无量天尊!”纯阳子唱了个喏,他本就生得仙风道骨,此刻更平添几分悲天悯人的气韵,汪迟心中不禁腹诽道“真是个装神弄鬼的高手”。
“汪推官,不信神鬼?”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孔夫子的话,也未必全对。”
“国师唤我来,恐怕不是为了与我论解经学吧。”
“快人快语,不卑不亢,虽然年轻,但已初现峥嵘,罢了,贫道也不兜圈子,这两页纸作何解?”纯阳子自袖中取出一张信笺递与汪迟,这信笺用纸乃是大名鼎鼎的“薛涛笺”,质地细腻、吸水性奇佳,信笺上裱糊着许多残碎的纸页,墨痕零散,依稀能辨认的字约有十三个:“叔、豹、赵、弱、子、招、归、生、虎、人、虢、郓、夏。”
“此物从何而来?”
“汪推官昏迷不醒,我于解冠喉中得此物,询问解夫人,在解指挥使书房寻得一本旧书,书内缺损两页。”
“仓促吞入,未及下咽?”
“然也。”
“此书必是《左传》,原文应为:叔孙豹会晋赵武、楚公子围、齐国弱、宋向戌、卫齐恶、陈公子招、蔡公孙归生、郑罕虎、许人、曹人于虢。”
“此中有何深意?解冠为何要吞入口中。”纯阳子追问。
汪迟看向纯阳子,此时天边浓云如盖,纯阳子又立身亭台影中,眉眼低垂,看似漫不经心,但隐隐有精光在眼角闪动。汪迟一看这几个字,便知道解冠是在验证自己“谷之飞,亦为蛊”的话,偌大的解府,藏书之处不会只有一处,解冠一定是验证出了什么,才会突然遇害。解冠在死前,将《左传》撕下一页吞入口中,无非是想向汪迟传讯——你的推测是对的。
“嗟乎解兄——”汪迟没有正面回答纯阳子的话,转身向灵堂方向深揖一躬。
“汪推官,你还没有回答贫道?”
“汪某斗胆问国师一句,您到解府,是为了找狐妖,还是为了找其他的东西?”
“贫道听不明白。”纯阳子上前一步,高手的压迫感使汪迟呼吸一滞。
“投名册!”汪迟一字一句吐出。
“嘶——”纯阳子倒吸一口冷气,他左右观望数眼,右手瞬间擒住汪迟手腕。
“此间事大,需寻隐秘处详谈。”纯阳子是武功高手,汪迟手无缚鸡之力,只这一抓,浑身气脉早已凝滞,骨肉僵直如提线木偶,被纯阳子轻轻松松地带离醮坛。
纯阳子房内,汪迟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棋盘残局,汪迟似乎解开了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棋盘上看似只有黑、白二子,但局势、棋路隐隐成三足鼎立之势,汪迟将那棋盘印在脑中,在意识中用红色棋子填补棋眼,将棋局的本来面貌还原七七八八,汪迟看了一眼棋盘后便定定出神,纯阳子瞳孔一缩,故作不经意走过棋盘,“无意间”一挥衣袖,将棋盘上的棋子拂乱,然而这一举动为时已晚,汪迟已将那棋局深深刻在脑海中。
棋局如朝局,当今朝堂,势力三分,天子、杨太保、史相各占其一,天子虽遁入后宫求仙,但很多权柄仍旧牢牢持握在自己手中,再加上大宋“官家”身份本就是一面无可替代的大旗,尽管多年不理朝政,但仍未被杨、史完全架空,从棋局上看,天子在操纵“杨史”争斗中不断“蓄势”,居中“制衡”。投名册代表二十万兵马,三方均想将其收入囊中,致使解府成为争夺较量的修罗场。
“汪推官,贫道为天子奔走,万死不辞。”纯阳子坐定后微微一笑。
“国师想问什么?”
“解冠死前留下的线索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线索,而是他验证了我关于凶手杀人手法的猜想——凶手杀人前,先将尸油撒在目标身上,聚拢魔罗虫,魔罗虫胆小、畏惧活人,但酷爱尸油,谁的身上有尸油,它就认为谁是尸体,虫聚如雾钻入七窍,可瞬间闭人知觉。此后,凶手用刀在目标肋下开一小口,将婆陀涉置于伤口处,婆陀涉遇水而兴、见血而狂,撕开刀口后钻入胸腹之中,吃尽五脏后钻出,凶手取走婆陀涉后,再放入一只狐狸尾巴,假作妖狐所为。”汪迟说完,眼含深意地看向纯阳子。
“无量天尊,原来如此。”纯阳子皱起眉头,对自己装神弄鬼的行径毫无遮掩之意,一味急着问凶手是谁。
“魔罗虫出自医书,姜白薇知而不言,有遮掩之嫌;陂陀涉源自昆仑奴故乡,管家聂焕鹰操持富永商号行商南北,多半见过此物,但其同样知而不言,亦有遮掩之嫌;所谓的醮坛法术、剑斩妖狐,是否确有其事,国师您心里最清楚,下官不再明言。”
“你倒是直爽,当心祸从口出。”
“国师直言以问,下官自当直言以告。”
“以你推断,那投名册现在何处?”
“汪某是推官,在临安府地界内主管推勾狱讼、分案治事,不管失物巡回。”
“似你这般脾气,如何做得了大官,贫道惜才,愿在天子面前保你一个前程。”
“多谢国师好意,临安街面上,皆知汪某乃是醉猫一只,当不得如此厚爱,告辞!”汪迟一甩衣袖起身就走,纯阳子捻起盘中一颗红枣,扣在手中,对准汪迟膝窝发力一弹,红枣“嗖”的一声飞在半空,眼看就要命中的一瞬间,半空中一枚小石子“当”的一声将红枣撞开,纯阳子歪头看向窗外,树影摇曳间,似有一道身影一闪而没。
“哼。”纯阳子一声冷哼,既没有追出去,也没有再为难汪迟。
汪迟出了纯阳子的房间,一路向南走,走到一片假山石林之中,从怀中掏出一囊酒,拔开塞子,坐在地上开始喝,时而鲸吞、时而虎咽,不多时便喝进去大半囊。
“再不现身,这好酒可就没了。”汪迟挥舞着胳膊,铆足了力气,将酒囊向假山后的潭水掷去,酒囊飞至半空,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一道人影从半空落下,立在汪迟身前,赫然正是多日未见的陈吼。
“咕咚——”陈吼大口痛饮,抹抹胡子上的酒渍,看着汪迟欲言又止。
“怎么?哑巴了!我就是知道是你?”
“你……”
“我颈后遭重击立时晕倒,但醒来后发现头面、四肢等均无跌破伤,可知在我失去意识、僵直倒地的一瞬间,打晕我的人是轻手轻脚将我放倒在地,说明此人是友非敌,除了我在临安哪有什么朋友?除了你就是柳贤弟,柳贤弟是万万没有这份武艺的,因此只能是你陈都监。”
“你这都只是猜测,没有凭据,若不是我馋酒,也不会被你勾出来。”陈吼满脸不服。
“谁说只是猜测?我早就知道你到了解府。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就连送给解夫人的食盒也敢打开偷吃!别否认:吃鸡嚼骨头、鱼汤蘸面饼的吃法我就没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
“这不是穷怕了嘛。”陈吼拍拍肚子,尴尬地大笑。
汪迟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两张饼、一包酱牛肉:“喏,热的,总偷凉的吃,终究伤脾胃。”
“这……怎么好意思,你是不知道,这解府不大,高手不少,家仆们又多少懂些行伍哨岗之法,偷起东西来……”陈吼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手脚却不含糊,接过吃食,盘膝在地,开始狼吞虎咽。
“你……”陈吼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怎么不吃了?”
“你怎么不问我乔装改扮,潜进解府意欲何为啊?”
“咱们是朋友,能告诉我的你会告诉我,不能告诉我的,我也绝不为难你。”
“你不想知道真相?”陈吼停止了咀嚼,死死盯着汪迟。
汪迟叹了一口气,神色一黯:“从前读书的时候,恨不得事事‘洞烛机微、远绩迩视’,但与你和柳贤弟相识以来,咱们三人经历许多波折凶险,今时今日,我方觉从前种种抱负,不过纸上谈兵、夏虫语冰,世上真相多如黄河之砂,身边好友寥寥无几,为了一句真相,失去一个朋友,我做不到。更何况,我与你二人相交莫逆、剖心析胆,你们是什么人,我很清楚。陈吼者,忠义正直,万中无一。”汪迟声音不大,但语气平直质朴,字字入耳。
陈吼脸上一红,眨眼间又变回那副无赖相:“说得什么酸词,哪里拽的文句,老子一句也听不懂,我……我是来杀人报仇的,你莫要惊慌,老子动手时会用黑巾蒙面……当然我也知道,这也瞒不住你,你照样认得出我,但这世上似你这般奸猾之人,毕竟是少数。届时你离得远远的,我若是危难,你也莫要相帮……你这身手气力,还不如一条猛犬,休要碍手碍脚,误了老子的大事!”陈吼扭过身去,不敢看汪迟的眼睛,一味喝酒不再言语。汪迟知道他是好心,丝毫未因他言辞粗鄙而恼怒。
“我答应你,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你要报仇我不拦你,但若是你送了性命,我日后定然为你寻仇,不死不休!”汪迟抢过陈吼手中的酒囊,仰头喝了一大口。
“你这是何苦?”陈吼瞪圆了眼。
“你是为何人报仇?”汪迟反问。
“朋友。”陈吼嗫嚅了一下嘴唇。
“我也是为朋友报仇,有何不可?难道这事上只需你陈吼‘州官放火’,不许我汪迟‘百姓点灯’吗?”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挚友送命,都是一般的肝肠寸断!”
“你!”陈吼一把揪住汪迟的领口,举拳要打,拳到眼前,汪迟却连眼都不眨一下。
“你什么你?人死万事休,你若此番丢了命,可还能管得了我日后如何施为?”汪迟一拳捣在陈吼胸口,不但没将陈吼推开,反而震得自己指骨生疼,陈吼放下拳头,松开汪迟的领口,坐在地上沉默良久,随后说道:
“罢罢罢,有些事便说与你听,若是老子送了命,你毕竟识文断字,也好将这恩怨纠葛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好叫世人知道,我大宋朝也曾出过这一群热血男儿……”
十年前,是为开禧三年,今上北伐,宋金鏖战。
四川宣抚副使、陕西河东路招抚使吴曦怯战,开凤州城门,献阶、成、和、凤四地,因“大功”受金人“蜀王”之封。兴州中军正将李好义、合江仓官杨巨源、随军转运官安丙三人组织勇士七十三人,趁夜突袭吴曦住地,斩其首、碎其尸,吴曦一死,余众皆惊逃,朝廷趁机进兵,收回西和州、成州、阶州、凤州、大散关等地,李好义与七十三勇士一起,共计七十四人,以敌首为祭,对天盟誓,结为异姓兄弟,李好义年龄最大,为长兄,李好义帐下猛将“金枪汤樵”次之,为二哥,“快刀谢珩”为三哥,陈吼年方十五,为七十四弟。
五月,朝廷增设沔州副都统制司,李好义升任诸军副都统制,沔州诸军都统制王喜本为吴曦党羽,其先随吴曦叛宋,得兵马金银之利,又再叛吴曦,在其死后迅速献城,并进献财货,在朝中“上下结交、迎奉投效”,得官爵之封。到任沔州后,李好义迅速整肃军纪,对抢夺田土、吃占空饷、冒领军功等一系列在军中“虫蛀鼠窃”之事禁绝,对不遵军纪、屡教不改者“杀、笞、杖、逐”。须知军中“苟且”,背后最大的靠山便是王喜,李好义“快刀斩乱麻”,刚砍了没几刀,便斩到了王喜的痛处。沔州是王喜的地盘儿,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王喜认定李好义是要架空自己的权力,切断自己的财路,这无异于要了王喜的性命,此等不共戴天之恨,如何能忍?一个杀人害命的计划在王喜的苦思冥想下渐渐成型。
彼时,沔州兵马虽有五万,但敢战、能战、善战之众不过八千,悉在王喜心腹刘昌国麾下。李好义有意拆分这八千兵马,填补沔州军下级军官的空缺,以精锐之士操练胆怯之军,但事涉王喜“压箱底”的“基业”,长期遭到各种阻拦。忽有一日,刘昌国面禀李好义:“前番不识将军忠义,多有得罪,近来在将军帐下奔走,亲眼得见将军一心为国、豪气无双,内心甚为折服,深感王喜并非明主,故今夜召集麾下大小军头宴请将军,以表投效之意。”
汤樵对曰:“刘昌国前倨后恭,此中或有诈。”
李好义不以为意:“宴设营中,我为诸军副都统制,一州兵马皆归我提调,还怕他诈吗?二弟是好心,为兄清楚得很。但倘若不去赴宴,定有人背后说咱们这些外来人与沔州本地官兵离心离德、心有芥蒂,如今正是用兵之时,将兵异心,乃取败之道,焉敢轻视之?”
“大哥若要去,不是不行,可带上众兄弟同去,若遇变数,也好应对。”谢珩再劝。
李好义踌躇半晌,点头答应。
是夜,李好义一行七十四人,快马至刘昌国帐中饮宴,李好义带汤樵、谢珩、陈吼坐主帐,其余众人散落在各帐之中,由刘昌国手下军官作陪。刚入十月,沔州已降数场大雪,帐内虽燃着炭,却挡不住冷风透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汤樵暗中递给陈吼一个眼神,陈吼会意,在举杯前忽然捂住口鼻,摇摇晃晃地往帐外跑,刘昌国手下一个军头刚要上前,便被谢珩拉住,一边灌酒一边笑道:
“七十四弟年纪尚小,酒量还浅,需让他去帐外见见凉风,吐出去一分,便清醒一分。”
“我看他虎背熊腰……”
“身子虽壮硕,年纪却只有十五岁……”
“才十五岁?”
“英雄不问年少,七十四弟每逢战阵,悍勇争先,曾赤膊爬城,立先登之功,负伤十九处,无一在后背!”
“此等少年勇士,待他回来后,必共饮一杯。”刘昌国击掌而赞。
陈吼踉踉跄跄跑出帐外,晕头转向左右乱转,他身量高大壮硕,两条腿时软时硬。弹琵琶一样乱抖,将两个搀扶他的士卒累得筋疲力尽。
“呕——”陈吼扶着一棵枯树,吐出一摊尚未消化的酒肉,二小卒扭过头去,躲开下风处,捂鼻皱眉,陈吼搓了搓脸,上身倚靠着树干,下身叉开两腿,三两下解开裤带,哗啦啦便溺起来。
“二位大哥见笑,吐也吐了,尿也尿了,咱们回去……接着喝!接着喝呀!”陈吼醉眼蒙眬,扯着嗓子猛地一声喊,向大帐左手边飞奔,二小卒吓了一跳,赶紧从后追赶:
“错了!错了!这边……是这边!”
“错不了!错不了!俺都闻到酒香了!”陈吼奔行如飞,两条腿几乎快成一条线,此番装醉出帐,他正是在察觉到气氛不善的谢珩授意下查探左右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