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一:游神窃卷
唐洪州司马王简易者,常暴得疾,腹中生物如块大,随气上下,攻击脏腑,伏枕余月。一夕,其块逆上筑心,沈然长往,数刻方寤,谓所亲曰:“初梦见一鬼使,自称丁郢,手执符牒云,‘奉城隍神命,来追王简易’。某即随使者行,可十余里,方到城隍庙。门前人相谓曰,‘王君在世,颇闻修善,未合身亡,何得遽至此耶’?寻得见城隍神,告之曰,‘某未合殂落,且乞放归’。城隍神命左右将簿书来,检毕,谓简易曰,‘犹合得五年活,且放去。’”——《太平广记》
宋,嘉定十年(公元1217年)春。
临安城“群贤毕至”,各州举子到此参加尚书省礼部试。因二月天杏雨梨云,故此场考试所发之榜亦称杏榜。
经义科考试分三场:一曰经、二曰论、三曰策。经以观其义,论以观其识,策以观其才。
礼部贡院,在观桥西,以中门为线分东西两廊,各有考间千余,率用白昼,不复继烛。
初六黄昏,月上柳梢,经试闭场。众考生离开贡院,或三三两两交流答题得失,或伏地痛哭捶胸顿足,或喜不自胜放声纵歌,千人千态,万般苦乐。中有一举子,姓罗名振先,散场行色匆匆,穿过人群,专挑墙根树影处穿行,不多时便回到客栈,过了不到盏茶工夫,他手提一食盒自客栈赶往盐桥河边。
“船家,你这船我包下了!今夜 泛舟,有佳肴无佳酿,你去买些好酒来,剩下的钱都是你的。”罗振先摸出一锭银扔给艄公。艄公接住银子,眼中泛起神采,又是舔又是咬,在确认银子是真的、自己也不是在做梦后,千恩万谢,攥着银子飞奔而去。
罗振先左右看看,一手以袖掩面,一手撑住竹篙,跃上小船。钻入船舱坐定,艄公不到一炷香时间便提着酒菜赶回,在舱内支起小桌一面,随后退出舱外撑船。船近中游,罗振先掀开舱帘,邀艄公共饮,艄公几番推辞,终究熬不住酒香,接过酒杯连喝三五口,酒力上涌面色潮红。罗振先一指东边,高呼:“对面靠岸。”艄公远眺对岸花楼灯火,心中早已了然。在临安撑船多年,狂赌滥嫖的举子他见得太多了。艄公放下酒杯,走到船尾正要摇桨 ,腰后突然一痛,他用力甩甩头,确定不是醉酒带来的幻觉。
“做阴兵饱食人间香火,远胜你在江河上风餐露宿。他日在城隍司有了前程,莫要忘了我今日的恩德。”站在艄公身后的罗振先狞笑着又扎出一刀,刀尖儿自艄公小腹钻出,顺转,艄公“肝肠寸断”,登时毙命。罗振先拔出短刃默立半晌,脸上慌张退去,笑意渐浓。
南人驾舟,北人骑马,罗振先祖籍湖州,自小在水网密布、河湖宽阔之地长大,划船的功夫颇为精深,小船轻轻快快,破开水浪,很快便抵达河心。
此时,四下漆黑,唯云中小月一轮、船头油灯一盏。
“夜巡大人,小的有礼啦。”罗振先将艄公尸身拖入船舱剥去上衣,露出干瘦的胸膛。罗振先撩起衣摆,屈膝跪倒,自怀中掏出一木匣,打开匣盖,从中取出拳头大的头骨一顶,在艄公胸口处平铺一张红帕,将头骨摆在红帕正中。又从匣底抓住一把混合着草秆花瓣的黄泥塞进头骨眼眶口鼻,借着油灯的火,在泥巴上一晃,幽蓝的火苗熊熊腾起,缕缕烟气顺着头骨颅顶裂隙上飘,顷刻间溢满船舱。
“何人唤吾?”灯火之后现一黑影,瘦颊浓髯、纱帽宽袍、袒露左肩、手持木牌、腰间悬人头十数颗,颗颗面目如生,发出阵阵哀嚎,滴血不休。
“夜巡大人在上,湖州举子罗振先叩首,前番不识大人神通悔之莫及,今送上阴兵一名,望大人笑纳。还请大人……”
“头来!”黑影一声断喝。
罗振先抽出短刀,跪在艄公尸体边不断吞咽唾沫,十数个呼吸后,罗振先紧闭双眼,一手按住艄公圆睁的双目,一手砍向他的脖颈。罗振先既不是杀人的刽子手,也不是宰猪的屠夫,手中短刀亦非神兵利刃,忙出好一头热汗,才将艄公人头割下,恭恭敬敬地捧到舱帘外,一只红若朱砂,指甲如鹰钩般的手抓住艄公头颅天灵盖,轻轻甩甩鲜血。
“夜巡大人……”
“本神最恨吞吐遮掩之辈,汝所求何事?”
“大人在城隍爷手下效命,据说只要是临安城中事,无论过去未来,城隍爷无所不知。”
“城隍爷有三卷天书,曰:人、神、鬼。人卷载命寿禄;神卷载风雨劫;鬼卷载老病死。你要问何事?”
“明日论题!”罗振先目光灼灼,一字一顿。
“天视民听之论。”黑影自袖中掏出一长卷,展开后信手一指。
罗振先十年寒窗,在读书上下了不知多少苦功,一听题目,便知其源出《尚书》: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罗振先反复咀嚼论题,思索成文之法,自言自语定定出神,那黑影也不理他,自顾自将艄公头发搓成两股绳,拴头于腰间玉带。
“见过本神后,你身上会沾染本神的香火味,你探听天机,若惹上麻烦切莫牵连本神,你且在船上再待一炷香,散去香火味,才可离水践地。”言罢,飘然而去。
次日清晨,盐桥河边挤满了人,个个伸长着脖子向人群深处张望,交头接耳的嗡嗡声一度压住寺庙的晨钟。
“闪开!闪开!”一只蒲扇大小的手掌扒开人群挤到河边,顺手捞起一只木桶扔到河里,拽着麻绳一拉,提上一桶水,东一泼西一洒,众人爱惜衣衫纷纷避让,躲开四五步远,定睛一看,这大手的主人乃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头戴一顶万字巾,黝黑四方脸,浓眉下圆眼如星,年岁不大但虬髯如毡,肩宽背阔,身穿土色布衫,腰系红绢搭膊,脚蹬四缝皮靴。他口气本就凶恶,手中又提着朴刀一口。胆小的见了他早就避开老远,胆大的还想再看一会热闹,却被他叉着腰破口大骂,临安城中人大多要些体面,不愿口吐秽语污言,与人当街争吵。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几个老员外抹抹脸颊被喷上的唾沫,气急败坏地离开。有外乡人伺机问道:
“这少年是何人?”
“临安府衙通判南厅司理参军帐下步兵都头陈吼。”
“我道是何方神圣,临安皇城,贵人满街,漫说一个连品都没有的都头,想那司理参军也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官,也不敢这般蛮横。”
“你是外来人,不晓得本地坊间事,这陈吼虽然年少,却是有名的凶汉,主管捕贼缉盗,颇有几分手段,衙门几次将他扫地出门,又几次将他招了回来。”
“还有这等事?”
“此地不便说话……”
围观者三五成群各自散去,陈吼走到河边掀开一张烂草席,露出一具泡得发白的尸首。陈吼蹲下身,上下扫视尸首。
尸首无头,身着淡蓝斜领袍衫,腰束帛带,衣料材质为蜀锦。何为锦?谜面就在字面上,锦者,贵如黄金之帛也。锦中名贵者,蜀锦必有一席,一匹蜀锦二十两银。陈吼在临安当差,高官财主、三教九流见得多了,自然识得衣裳贵贱。锦绣曲水纹,被血水一泡更加清晰。断头处血肉断茬儿参差不齐,杀人者要么功夫不到家,要么凶器不趁手。陈吼不便细看,唤人套上驴车,将尸首运往衙门仵作处。自己去河边洗干净手,在周边闲逛。
陈吼左右看看,揪住一个在路旁叫卖渴水的小贩:
“谁最先发现死尸的?”
“知……知不道啊。”小贩言辞闪烁。
“信不信我掀了你的摊子!”陈吼抬起脚作势去踢熬煮果子的渴水汤锅,小贩蹲地一扑,抱住陈吼的靴子:
“猫迟!”
“毛迟?”
“不是毛,是猫,狸猫的猫。此人本名唤作汪迟,江州举子,近日刚到临安,身无分文、酒瘾甚大,日日在酒家买醉,步履颠倒、晃晃悠悠,活似一只病猫。故而这街上人都唤他猫迟。”
“他住哪家客栈?”
“他哪来的钱住店?若是下雨,他便去城隍庙檐下睡,若是天晴,他醉倒哪里便睡在哪里?”
“身无分文,到此赶考,靠什么吃喝?”
“猫迟写得一手好字,平日靠替和尚抄经赚些银钱,左手接过钱,右手便送到酒家去,搞不好还要赊上一些嘞。”
“他在哪儿?”
“顺着这条街,有酒幌儿的地方定能寻到他。”
陈吼抓起一只陶碗,舀了一碗半凉不热的渴水仰头喝干,摸出五枚铜钱扔给小贩,抹着胡子上的水渍大踏步离去。未走出不远,前方一间酒家发出吵嚷,两个伙计搀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青年男子,跨过门槛较力一扔,将他像破麻包一般扔在街上。
“砰——”男子脸面朝下、屁股朝上,重重地趴在青石砖地上,他酒醉难醒,手脚不听使唤,无法撑地卸力,被这一扔结结实实地磕到额头,鲜血瞬间流了下来。头疼将他从醉意酣睡中唤醒,他在地上扭动半晌,缓缓坐起,两手捋住头发,向左右一分,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此人面白如玉、剑眉入鬓、睛似点漆、鼻梁硬挺,纵使麻布长衫满是补丁,形貌宿醉邋遢,也遮不住骨子里的风流俊雅。
“糟糟糟,痛痛痛。”男子捂着额头还没来得及站起身,酒家掌柜带着两个伙计已经追上来厮打。
“停手!”陈吼拨开一个伙计的拳头,肩膀轻轻一顶将另一个伙计撞开,五指张开揪住掌柜脖领猛地一推,将他搡到一旁。
“哟,陈都头,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
坊间都知道陈吼的泼皮性子,掌柜不愿得罪这座瘟神,赶忙换上一副笑脸,陈吼摆摆手,转过身看向男子:
“你是……汪迟?”
“叫我猫迟便好。”
“河边的尸首是你第一个发现的?”
“然也。”汪迟在地上寻一小树棍儿,将头发盘好,整理一下长衫迈步要走,掌柜的哪里肯依,绕过陈吼扯住汪迟:“不能走!欠的酒钱不结清,你哪也不能去。”
“掌柜的高抬贵手,时辰快到了,我得去贡院,今日试论,马虎不得啊。”汪迟不断挣扎,掌柜的越抓越紧,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汪迟见脱身困难,眼珠子一转,向陈吼说道:
“掌柜的喊你都头,想来你多半是要问询那具尸首的事,在下凌晨时分到盐桥河边大柳树下呕吐,见水中有一人沉浮打晃儿,用竹竿扒上来一看才发现是一具无头尸。唉,人死如灯灭,讲究入土为安,读书人心怀悲悯,岂能见人横死暴尸,于是用草席将其遮盖,嘱托一路过乞丐,以身上仅剩的三枚铜钱为酬谢,请他到衙门报信。陈都头,在下有些线索发现……”
“快快讲来。”陈吼眼前一亮。
“酒账未结,脱身不开啊。”汪迟苦着脸,两手一摊。
“推三阻四,信不信我拿你回衙门,皮鞭蘸盐水,包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吼吹胡子瞪眼,摘下腰间的铁链,哗啦啦乱抖。
汪迟大笑,自怀中掏出信笺一封:“在下于嘉定三年中举,此番赴临安赶考,携有江州通判白显德白大人出具的身份文卷,上面还盖着官印。本朝法令,举人免税免役、见七品以下官免跪、无据不得擅自捕拿、获罪不得擅上刑具。都头你一无确凿证据、二无府衙门书,仅凭一条锁链就想拿我,怕是异想天开。”
“你……”陈吼后槽牙咬得咯咯乱响,双手一会儿攥拳、一会儿搓掌,踌躇半晌一声冷哼,收回锁链后在袖中好一顿摸索:
“他欠你多少钱?”
“酒肉菜饭,合计五贯。”掌柜张开五指,在陈吼面前晃晃。
陈吼将身上都摸遍了,只有十几个铜钱。他一股脑儿塞在掌柜手中,含含糊糊地说道:
“余下的先挂我账上。”
“陈都头慢来!”掌柜抱住陈吼胳膊将他拦住,两个伙计揪住汪迟,不许他走脱。
“你这是做什么?”陈吼脸上一红。
“陈都头,大家服你,皆因你讲理义气,不仗势欺人,你今日可是要帮汪迟赖账脱身吗?”
“我几时要帮他……他的账且挂在我身上……”
“临安街面上哪个不知道你陈都头无妻无子、无房无地、又……大手大脚……身上从不留隔夜钱……”掌柜的越说声音越小。
“说这些屁话作甚?我把这口刀押给你!”陈吼将手中朴刀扔在掌柜怀里,掌柜两手一张,连连摆手:
“生意人要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做什么?”
汪迟想趁机开溜,被伙计揪住,陈吼急着问询汪迟,掌柜拉住陈吼,三方人马搅缠在一起好不热闹。
“慢着!”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位少年郎君,十几岁年纪,娃娃脸蛋、柳眉杏眼,衣衫绮绣,帽饰朱缨,腰悬翠玉,周身宝气珠光。在他身后站着一位青衣小帽的家奴,胖得不见脖子,腹鼓如球,左手牵马,右手抓着风车、糕干、糖猴儿、面人儿等杂物。少年郎君一抬手,胖家奴已知主人心意。将缰绳套在胳膊肘上,自怀中取出一只锦囊,从中摸出两粒金瓜子。
少年郎君一甩折扇:“喏,这位举人老爷的酒钱。”
掌柜的眼前一亮,松开陈吼扑到少年郎君面前,却被胖家奴一巴掌推开,掌柜的不以为意,接过金瓜子,笑着迎候:
“小店有十年陈酿、清蒸鲥鱼……”
“没兴趣!没兴趣!”少年郎君摆摆手,笑着走到汪迟面前,故作深沉地拱拱手:
“汪举人,有礼了。”
“郎君有礼,唤我汪迟便好。还没请教名姓……”汪迟也不言谢,只是拱拱手。
“我不叫郎君,我嘛……姓柳,名追烟。就是那柳树的柳。”柳追烟一指河边晨雾中的绿柳,笑着答道。
“好名字。”
“那尸首是何等模样,您与我说说。”柳追烟一脸好奇,凑到汪迟面前,汪迟正要张口,一旁的陈吼也挤了过来,虎着脸喝道:
“事关人命官司,哪有你乱打听的份儿。”
柳追烟也是个倔强人,用折扇一顶陈吼的胸口:
“那金瓜子可是小爷付的,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都头,哼!”
“我看你分明是讨打!”陈吼一攥拳头,打向柳追烟,拳到半路,一只筋骨分明如鹰爪的手掌自上而下拍击,准确无误地扣住陈吼手腕,正是胖家奴出手。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胖家奴指力如钢似铁,刚一发力,陈吼已觉出厉害,不等胖家奴变招,陈吼骤然起脚蹬击胖家奴下腹,企图围魏救赵。胖家奴虽然一身肥肉,但身法灵活如游鱼,微微一侧身,陈吼脚跟贴着肚皮掠过,胖家奴趁机向前跨步,犹如一座肉山撞击陈吼,陈吼有心试试他的气力,深吸一口气向胖家奴靠打,陈吼的肩头撞上胖家奴的臂膀,胖家奴周身肥肉荡起“涟漪”,陈吼脚下青砖龟裂。二人这一番交手平分秋色,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你是空手,我不用刀。”陈吼将手里提着的朴刀倚在路边树旁,胖家奴一言不发,将手里拎着的糕饼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在马鞍两侧的挂袋内,走到陈吼身前,二人相对而立,眼神相交面若寒霜。汪迟一声长叹,站在二人中间,双手轻拍陈吼肩膀,右手并掌如刀,在陈吼颈下虚划。
“本人汪迟,昨晚醉游临安夜市,自南向北,上酒楼、进茶社、经歌馆、逛勾栏瓦肆。丑时,鸡鸣四更,酒力上涌,来到盐桥河边呕吐。于河边见一书生,肚朝上背朝下躺于河滩浅水乱草之中,雨季将至河水翻涌,我本以为是同道中人不胜酒力失足落水,赶忙上前搭救,连呼数声对方不应,我以竹竿将其扒到岸边,近前一看才发现此乃无头尸首一具。念及明日贡院还要试经,惹上官司徒添麻烦,我寻一破草席将尸身稍加遮盖,将身上最后三枚铜钱交予一乞丐,着他前往衙门报案……”
“这些你刚才讲过,说点我不知道的。”陈吼一翻白眼,显然不满意汪迟提供的信息。
“在下粗略验过尸身,死者皮肉虽经水泡变形,但颈部刀口凹凸不齐,凶器应为不及肘长的细长短刃,长于刺击,短于劈砍,与陈都头手中的朴刀截然不同。尸体腹部两道贯穿伤,皆为凶手自背后用刀扎入所致,刀口斜向上,凶手身量比死者略矮。”汪迟绕到陈吼身后,手并剑指模拟短刃,汪迟比陈吼矮了半个脑袋,右手“持刀”向上捅,最舒服的姿势下,刀口刚好斜向上。汪迟挽起陈吼的袖子,双眼微闭,回忆尸身情况:
“尸体两臂无淤青,指节无充血,指甲无破损,说明死前未经历搏斗厮打,凶手是他信任的人,所以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站到他身后。另外,袖子也不对!”
“袖子?哪不对!”
“短了!衣裳不合身,做小了。能穿一身蜀锦的人,通常非富即贵,量体裁衣岂能短一截袖子。这衣服肯定不是死者的,再看死者双手布满老茧,哪个富家人会如此辛劳?另外,衣服不合身,鞋子也必定不合脚,陈都头可以进一步查探,看看他的脚板,常年打赤脚、穿草鞋的劳苦人的脚和养尊处优坐轿乘车人的脚有什么区别,应当不用在下细讲。另外,这尸体虽然是在下游发现的,但是案发地应当是在盐桥河上游。”
“何以见得?”
“盐桥河终年淤塞,需在春秋两季疏浚,挖出来的河泥河沙就堆在河岸两侧。上游沙泥颗粒大,有棱有角;下游颗粒小,无棱无角。尸身上的蜀锦,质地细密,水流穿锦而过,自然滤出水中细小沙泥,如果尸身未到过上游,何来许多大颗粒、带棱角的沙泥?”
“你当过仵作?”陈吼看着汪迟,眼中疑虑渐浓。
“《礼记》有云:瞻伤、察创、视折、审断,决狱讼必端平。至于些许巧技,后晋《疑狱集》中早有记述,都头若有兴趣,不妨开卷一观。”
“观……观你娘的头,老子不识字!”陈吼横着膀子,将不识字之事说得理直气壮。汪迟不以为忤,笑着言道: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你说什么……”
“陈都头、柳老弟,时辰不早,贡院马上开考,先走一步。”汪迟一拱手,迈步小跑,匆匆而去。
参加省试的举子甚多,秉笔者如林,趋选者如云。
卯时三刻,贡院门开。应考举子依次进入,为防止夹带书籍、抄纸等,过门时需接受搜检,由吏卒引领到两侧廊下指定座位入座,贡院大门随之关闭。坐讫,知贡举等官于厅前备香案,穿秉而拜,诸士人皆答拜,方下帘幕,出示题目于厅额。
汪迟一路小跑,身上发出一身细汗,宿醉带来的头晕缓解大半。本场考试论题共一十二个字——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语出《尚书·泰誓》,周武王十三年春天,诸侯大会于孟津,商讨伐纣大事。武王高呼:上苍的看法,源于百姓的看法,上天的听闻,出自百姓的听闻。如今,百姓对帝辛怨声载道,我要依从民意前往讨伐。
开禧二年,本朝宁宗皇帝诏令北伐金朝,大败。
开禧三年,中军统制、权管殿前司公事夏震受史弥远指使,将总揽军政大权、主战派首脑、太傅韩侂胄截至玉津园夹墙内暗杀。
韩侂胄被暗杀,军政大权全归杨后、史弥远所操纵。
嘉定元年,宋金和议——依靖康故事,世为伯(金)侄(宋)之国;宋予金之岁币增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宋另给金犒军银三百万两。
此一战,丧权辱国、府库匮乏、民怨四起、朝野动荡。
宁宗皇帝心力交瘁、心灰意冷,遁入后宫闭门不出,一心学道求仙,无意打理国事,朝政大权旁落于史弥远,史弥远升任右丞相兼枢密使兼太子少傅,权力之大、声威之盛,堪称人臣第一,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能。
但自古帝王心术最难揣度,汪迟从这十二字的论题背后似乎看到了一位在深宫之中想为自己北伐正名辩驳、内心愤懑无处宣泄、励精图治之热血尚未冷却的君王。
“此题必是皇帝亲拟!”汪迟心中已有定论,本题为文眨眼间已构思出上、中、下三乘论法。
下乘论:就《尚书》论《尚书》,张口古哲闭口先贤,洋洋洒洒数千言引经据典、合辙押韵,以理论理、以理证理,将纸面功夫做到登峰造极。
中乘论:论民贵君轻,讲慎战勤俭、轻徭薄赋,阐释休养生息之重要。夹叙夹议,以一州一府之治,释家国天下之理,劝君王听从民意,君舟民水水涨船高。
上乘论:为国讨贼乃从民之望,王无咎!胜败乃兵家常事,王勿恼!韬光养晦奋发图强,王必胜!失地尽复一雪前耻,民必从!
汪迟正要下笔,突然抬眼看向远方。此时此刻,贡院内“高手”如云,能解题解到这般层次的人远远不止汪迟一人。汪迟素来自傲,天下举子虽多,文笔能入眼的只有“含章五杰”。
《易》曰: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君子身怀大才,入朝从政,必有作为。当今青年英才中,有五人得到公认,能当此殊誉:金陵宋霁云、夔州范五津、淮南郭海楼、泸州薛兆生、沔州沈清松。
五杰中,除范五津、薛兆生外,汪迟均只见其文、未见其人。半月前,范、薛二人初到临安,各受本地友人宴请接风,至歌坊抱蝉楼,点唤花魁徐娘子抚琴侑樽。花魁只有一个,双方起了争执,为了脸面互不相让、掷金抛银。范五津的表兄罗振先“财高一筹”,将徐娘子争到手中。从来才子爱佳人,临安城才子多,佳人更多,秦楼楚馆里争风吃醋一年到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根本提不起听众的兴趣,这件事传扬了没几天,便被新的风流韵事所覆盖。范、薛二人喝罢了接风酒一心备考,再未出现在花街柳巷。
在汪迟的考间斜对面,两名吏卒正抄写下缺考举子的名牌——范五津。每年科考,三场考试中,半路弃考之人数不胜数,多因上一场考得一塌糊涂心灰意冷,可范五津这等有望在杏榜上独占鳌头的人物,也半路放弃了吗?汪迟虽然暗暗心疑,但此时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他迅速抛开杂念,收敛心神下笔答卷。
酉时一刻,汪迟吹干墨迹,提前交卷离场。
贡院门外,又是一场百态人生,纵情高歌者、跪拜祖宗者、唉声叹气者、泣不成声者、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者比比皆是,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嘈杂如鼎沸。
酉时二刻,试论闭场,吏卒轮番将还未答完题的举子一个个架出门外,齐刷刷地“摆”在贡院门前的石阶上,这些被架出来的举子要么眼神空洞、呆若木鸡,要么低声啜泣、自言自语,更有甚者解开腰带挂在树上,伸着脖子要去上吊,同伴们抱腰的抱腰、举腿的举腿,忙得热火朝天。然而贡院那些进进出出的吏卒只是冷眼旁观,早已见怪不怪。
一片喧嚣中,罗振先面带笑意、腆胸迭肚,手摇折扇穿过人群,悄悄走远。汪迟在抱蝉楼远远地见过此人,此人一掷千金,为自己的表弟范五津出头,争得徐娘子一曲高山流水,古琴奏罢,徐娘子向范五津、罗振先求诗。范五津推脱不过,罗振先摩拳擦掌。二人各书诗句于屏风之上。徐娘子拨动琴弦先后唱出。
范五津的诗清新俊逸、文采斐然。
罗振先的诗画虎类猫、狗屁不通。
试经虽不比赋诗,但基本的书写逻辑、遣词造句、类比用典等功底都是相同的,罗振先脸上的自信显然与他的本领不相匹配。
汪迟打算跟上去看看,跟过两条街,路口已无贡院兵丁值守,大批乞丐早就在此迎候多时,瞧见书生模样的人经过,乱哄哄涌上去纳头便拜:
“给文曲星老爷磕头!”
这是临安城乞丐讨钱的路数,名曰“口彩”。来应试的举子哪个不想杏榜唱名,面对高喊“文曲星”的乞丐,多多少少都会给些银钱,给自己心里一份慰藉。汪迟身无分文,见此场景赶紧举起袖子,挡住脸面快速穿行。
突然,一把铜钱落在自己脚前,汪迟下意识抬起头,正看到罗振兴放声大笑,将一把把铜钱“漫天花雨”般乱抛。众乞丐一边高喊“文曲星”一边发了疯一样到处捡铜钱,汪迟身量清瘦,禁不住推搡,被一小群乞丐撞倒,十几只无情的大脚踩着他的身子扑向前方,汪迟双手抱头、双腿蜷起护住胸腹,被裹挟在人群里翻滚。
正当时,平地里一声暴喝:“都给老子散了去!”
东南方向传来一阵牛皮长鞭抽打青石板的脆响,犹如一串爆竹噼噼啪啪。
乞丐堆里一传十,十传百:“走走走,陈疯子……陈疯子来了……”
众乞丐沿长街向北奔逃作鸟兽散,汪迟向路旁树下滚去,几步远的距离被踩了十几脚。
“哎哟——”汪迟正在惨呼,一只大手抓住他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汪迟双手捂着脸,双眼从指缝向外一看,将自己提起来的人正是陈吼。
“呀!陈都头!”汪迟向他拱拱手,随后左右瞧瞧,发现罗振先早已不见身影。
“可惜……”
“可惜什么?”
“我是说……一枚铜钱也没捡到,今晚的酒钱又没了着落,可惜!”汪迟话锋一转,摇头苦笑。
正当时,天边有阴云压来,街上行人纷纷加快脚步。汪迟与陈吼匆匆道一声“告辞”,紧赶慢赶向城西的城隍庙跑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场雨来得急、落得密,汪迟今日不但在街上挨了一顿踩踏,还在赶往城隍庙的路上被浇得衣衫尽透。他将已经花了墨的折扇顶在头上,提着衣摆狂奔,下桥时还跌了一跤,一屁股坐在泥坑里,震得尾椎骨针扎一般疼。
戌时,汪迟终于赶到了城隍庙。
城,以盛民也。隍,城池也,有水曰池,无水曰隍。城隍为守护一城之阴神,自唐起信者日众,水旱疾疫必祷焉。临安城西城隍庙,始建于绍兴十四年,最初为皇家敕建。建成三年后,遇火焚烧成白地。绍兴二十二年,皇家拨付银钱重建。淳熙十一年,大风驾潮,飓风挟雨,渰死户口,推倒屋舍,夜潮入城沉浸半壁,城隍庙房倒屋塌。开禧二年,皇家计划第三次拨付银钱重建。嘉定元年,宋金和议需一次赔付犒军银三百万两,岁币增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府库空荡到能饿死老鼠,何谈拨银修庙?十几年来,破庙倾颓,除正殿外,其余各间房屋早已倒塌,庙中只余一独眼庙祝李守蟾,此人年过六旬,全赖城中百姓接济维生,平日里也接一些水陆道场、风水堪舆的活计。
雷声轰鸣,闪电划破夜空,照亮破庙山门左右楹联——阴报阳报迟报速报,终须有报;天知地知人知鬼知,何谓无知。
汪迟将两扇斑驳糟烂的木门推开一条缝,侧着身子钻进去,蹚着没过鞋面的泥水跑进正殿,正殿虽是一样的破败,但好歹有瓦遮头,汪迟涎皮赖脸地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与庙祝李守蟾甚为熟稔。淳熙十一年那场大水,临安周边乡野尽化泽国。洪峰过境时,少年李守蟾因在山上放牛逃得大难,大水退去饿殍遍野,他一路行乞到达临安城外,趴在护城河边上想逮些蛤蟆充饥,还没逮到蛤蟆,自己先靠着城墙根饿晕过去,被落在肩头的食腐鹰禽误认为死尸,一嘴啄瞎一只眼,剧痛之下他发出一声惨嚎,途经此地的老庙祝闻声来救,将他带回城隍庙灌下一碗热粥,活命后他顺势拜老庙祝为师,得名守蟾。
“老道士?瞧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烧水烧水,快些烧水!”
举子在贡院内应试,自有巡廊军卒供砚水、点心、泡饭、茶酒、菜肉,汪迟将点心、菜肉拢在袖中带回,欲与李守蟾分享。他一边在庙中呼喊李守蟾,一边脱掉身上的湿衣搭晾,换上神像后面挂着的破旧道袍,李守蟾与他身量相仿,穿起来倒也合身。汪迟一边穿衣一边乱转,转遍正殿不见李守蟾人影。正当时,偏殿中有灯火闪过。汪迟拎起门边油纸伞,穿过漏雨的回廊摸进偏殿。
偏殿瓦片稀疏,殿外下大雨,殿内下小雨。
靠墙处搭着木门改成的床板,床板四角垫着方砖,高与膝齐,床板下方散落着许多编筐的竹篾,床头放置烛台一具,烛火跳动不息,映照出李守蟾一头稀疏的白发,他左手捻针,右手按在一具死尸的胸腹上,李守蟾时而穿针走线,时而停下手来,将地上编成各种形状的小竹篾塞进死尸被掏空的胸腹,将其皮囊撑起以便缝合。
“呕——”汪迟扶着门框发出一阵干呕。
李守蟾扭过头,皱如干橘的脸上泛起一抹笑:
“小猫迟,袖子里藏了什么好吃的?”
“呕……这谁啊?”
“他叫范五津,也是个读书人。”
“范五津?老道士……”
“有什么话等我忙完手里的活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