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宦海沉浮棋一子 忠孝节义口中词
猎衣扬2025-11-10 11:0610,654

  偏殿,门槛外燃起一堆篝火,烟气直冲檐角。石阶之下雨水滴滴答答,石阶之上柴火毕剥毕剥,李守蟾抹着胡子上的糕饼渣,用仅有的一只独眼看向汪迟,汪迟两手一摊,示意手中已空无一物,再无任何吃食。

  李守蟾真的是饿坏了。清晨时分,他犹在酣睡,临安府的衙役砸开庙门,抬着一具尸首直奔正殿,被人从被窝里薅出来的李守蟾哆哆嗦嗦赶到殿门前,一看那尸体就知道自己这次来了“大活儿”。

  早年间,临安水旱蝗灾不断,遍地饿殍。朝廷收敛尸骨的场所一旦存放不下,就会将城隍庙、土地祠等征作停尸之地,供死者亲人认领尸首。李守蟾从师傅那里学得一门收拾尸身的手艺,帮一些缺胳膊断腿、折腰掉脑袋的尸身“修补齐整”,借此赚些赏钱。干得久了,名气大了,每年秋决斩首案犯,李守蟾都能接到一些“缝合首级”的营生。

  “李老道,开药铺的孙员外为养妾室,购得城中荒屋一间,昨日遣人清理屋院池塘,于塘泥中掘出尸首一具,遣人来县衙报案,县衙寻人辨认,已认定死者乃是赶考的举子范五津,报丧的书信已发往原籍,其家人很快便会来认尸。也不知何仇何怨,要剖腹挖心掏肠……啧啧啧,通判大人发了话,范五津是举子,尸身要好生收拾。思来想去,临安城里有这手艺的,还属你李老道最过硬。听说这范五津家中颇有资财……若是得了赏钱……”

  “自然少不了二位的好处……”

  “好好好,你且忙着我们兄弟告辞了。”

  抬尸的衙役转身就走,生怕待得久了染上晦气。李守蟾苦笑着摇摇头,给城隍爷上好了香,将尸体拖进偏殿,备好工具开始穿针引线,一直忙到黄昏日落粒米未进。汪迟按捺不住好奇,走到范五津尸身前,想要掀开盖脸的白布,刚伸出手,耳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响。

  “砰——”破烂的庙门被撞开,四名佩刀壮汉簇拥着两位男子走了进来。

  一人年近四十,身着绯红绣袍,脚蹬白绫袜黑皮履,刀条脸、塌鼻梁;一人年逾五十,着青色常服,曲领大袖,下裾横襕,腰束革带,头戴幞头,外罩一黑纱大氅,国字脸、鬓白如霜。

  李守蟾认得着绯红绣袍之人乃是临安府通判向宾鸿,他伸手一拉汪迟,让他跪下,口中疾呼:“拜见通判向大人。”

  汪迟正在犹豫跪与不跪,向宾鸿已经扯住李守蟾的肩膀,急吼吼地喊道:“哪有工夫跪?缝好了吗?”

  “缝好了。”

  向宾鸿推开李守蟾,走到那国字脸面前,微微欠了欠身:

  “恩师……”

  “嗯?”

  “叔……叔父,您还看吗?”

  “嗯。”

  这个遮掩身份、不说话只会“嗯”的国字脸,旁人不认得,汪迟却认得。他是今年的省试知贡举、尚书右丞章珏。

  章珏官居二品,手握钱粮赋税、耕读教化大权,乃天子股肱之臣。此人性情敦厚、官声颇佳,经学造诣精深,文章自成风骨,从其求学者甚众,书法丹青别树一帜、自成一派,天下读书人大多临摹过他的字帖,此番任省试主考,圣眷、官位、声望均实至名归。按朝廷祖制,为防科场舞弊,考试期间考官需深居贡院严禁外出。章珏身为朝廷重臣,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官场倾轧血雨腥风,章珏虽然身居高位,但也树敌无数,此等场景若被人抓住把柄,在圣上面前参上一本,章珏这个主考官的位置绝对保不住。

  要知道,省试主考官掌杏榜,登榜者即为进士及第,天下读书人如过江之鲫,登杏榜无异于鱼跃龙门。第一个发现人才的是主考官,第一个选拔人才的是主考官,登榜的进士无一不是未来的朝廷栋梁,这份恩德是任谁也抹不去的。朝堂如战场,哪一派争取到了主考官的位置,哪一派就能抢先补充一批优质的“生力军”,随着这些登科进士不断被授官赐职,这一派的权力触角也相伴延伸,所以章珏主考官的位置不容有失。

  按理说宦海沉浮多年,章珏不该昏头失智离开贡院,夤夜到访城隍庙。

  “子兴……”章珏手扶门框,在看到范五津尸身的一瞬间,眼圈通红泪水夺眶而出。

  子兴,是范五津的表字。

  “叔父,节哀。”向宾鸿想要上前搀扶,章珏轻轻将他推开,踉踉跄跄地走到床前,凄风苦雨穿过破瓦打在他斑白的两鬓,月光如水勾勒出一位哀恸长者的轮廓。他嘴唇不停颤抖,本想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言辞都哽咽在喉咙中,他接着雨水浸湿袍袖擦去范五津脸上的污泥血渍,脱下身上的大氅,罩在他身上:

  “子兴,春寒透骨,你可冷吗……”

  临安早有传闻,含章五杰的“章”本就是“章门”的“章”。章珏是经学大家,门人弟子无数,此番主持杏榜,许多学生弟子都踊跃参试。我朝科考设外帘官、内帘官,外帘官负责弥封卷首、誊录、对读、监考,内帘官专司阅卷。章珏作为主考,虽然名义上统领外帘、内帘,但按照惯例,章珏的权责只在内帘之中,无法插手外帘官选任。在朝堂党争愈演愈烈的局面下,本届省试的外帘官清一色出自吏部尚书杨燮麾下,杨燮是章珏在朝堂上的死对头,此番派遣干将插足贡院,名义上是为国举贤、群策群力,实则暗中监视掣肘、捣乱拆台。当然,其中也隐含了今上左右制衡、居中掌控的帝王之道。

  理论上讲,章珏理应熟悉得意门生的笔体、文风,但中间隔了外帘官这道坎,名字被糊住、卷面被誊抄,特别是今年都知道是章珏主考,模仿“章门”文风者多如繁星,再加上杨燮的人从中作梗,在数以千计的考卷中找到自家门生谈何容易。但含章五杰身负真才实学,公平应考也能拔得头筹。这五位青年才俊的存在,是章珏未来的得力臂助,反过来也是杨燮未来的强劲敌手。

  既然挡不住五杰冲击杏榜,就趁着放榜前除掉。

  五杰初入临安,谈不上与人结仇,文坛上的争执,犯不上杀人夺命,因此从杀人动机上看,杨燮最有嫌疑。

  汪迟的脑子正在推理,章珏已经压抑住悲痛,盖上范五津的脸转身出门,向宾鸿快步跟上,小声嘀咕:

  “恩师……不,叔父,这一对老小……”

  向宾鸿面露凶光,偷眼看向李守蟾和汪迟,那几个持刀的护卫缓缓将手搭在刀柄上,汪迟暗道一声不好,冷汗霎时间浸透脊梁。

  章珏离开贡院乃是绝密,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李守蟾没见过这等大官,并不知道章珏的身份。

  汪迟虽然在贡院远远看见过章珏一眼,但他彼时立身千余考生之中,此时一身破烂道袍,章珏未必识得他是谁。

  章珏究竟是宽厚崇德的君子,还是心狠手辣的政客?此刻决定着两条人命的去留。

  “嘶——”章珏深吸一口冷气,转过身看向向宾鸿。

  “叔……叔兄?”章珏目光如炬,向宾鸿不敢看他的眼睛。

  “何为仁人?”章珏一声低喝。

  “回叔父……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向宾鸿面红如火,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哼!”章珏一拂袍袖,大踏步而去。向宾鸿从后跟上,四名护卫面面相觑,看向向宾鸿,向宾鸿摇摇头,四名护卫随之退出城隍庙。

  “汪迟?这二位大人,在打什么机锋?”

  “这是《论语》里的教诲,君子不会为了求生的私欲损害仁,却能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成就仁,此人品行当真难得……”

  “你认识他?”

  “不认识,不认识。”汪迟苦笑着摇摇头。

  夜愈深,雨愈急。透骨的湿寒钻进汪迟的肺腑,缩在稻草里酣睡的他猛地坐起身,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他抽抽鼻涕,揉揉惺忪的睡眼,正要接续美梦,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脸,眉毛胡子头发全都胡乱纠缠在一起。

  “啊呀!”汪迟向后一仰跌出稻草堆,滚落在冰冷的地上。

  “是你?”来人正是陈吼。

  “陈都头!”汪迟也看清了来人。

  “你不去考进士,倒做起了道士。”

  “在下身无半分资财,只有长衫一件、空空两袖,天降骤雨,从头浇到脚,只得寻身道袍更换蔽体,让都头见笑。不知都头三更半夜到此,所为何来呀?”

  “再看看范五津的尸身,你有事吗?没事跟我一起做个伴!”

  “我明天……”汪迟下意识想要推脱,冷不防陈吼从怀中掏出一只酒囊,拔开塞子猛灌一大口,辛辣的酒气逸出,汪迟双眼顿时一亮。

  “都头也好酒?”

  “平日喝得少,天阴雨湿驱驱寒,你想喝便送你。”陈吼是个大方汉子,将酒囊直接扔给汪迟,汪迟小呷一口,轻咂唇舌如痴如醉。

  “都头,那尸身就在偏殿,我来带路。”烈酒入喉,汪迟一扫惫懒模样。

  偏殿内,陈吼将随身朴刀倚在门框上,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掀开范五津身上盖着的大氅,用手指轻轻点按范五津的皮肉。

  范五津的尸体是在屋院池塘中发现的,尸体浸泡在泥水中,一个时辰手掌变白、三个时辰眼底浑浊、一昼夜皮肤肿胀缩皱、两昼夜尸身由僵变软、三昼夜成巨人观面目全非、由水底浮上水面。范五津的尸体是孙员外的家丁在本月初七辰时挖掘塘泥时在水底发现的,眼底已浑浊,皮肤未肿胀,粗略推算其死亡时间是在子时。陈吼掰下一截腐朽的窗棂,在朴刀刃上削成木签,撕下一截衣摆,卷在木签一端,掰开范五津的嘴巴,探入范五津口腔及喉咙内,轻轻捻动旋转后抽出,对着灯笼照看,又检查范五津的手腕、脚腕,比量上面的瘀痕形状,再翻开范五津的眼睑,瞪着眼去瞧他的眼底,随后将范五津的头掰向另一侧,拨开头发揉捏他的后脑。

  汪迟看着陈吼有条不紊的验尸手法,渐渐收起此前对他的莽汉印象,此人粗中有细、追凶查案确有功底,与绝大多数浑浑噩噩、不学无术的公门中人截然不同。

  “你怎么看?”陈吼看向汪迟。

  汪迟放下酒囊,扯过一张断了一条腿的供桌,用砖头垫好,捡起四块石头摆在桌上,撩起道袍挨着范五津虚坐在桌前。

  “瞧你文文弱弱,倒生了一副好胆色,你就不怕范五津化作厉鬼缠你。”

  “子不语怪力乱神。”汪迟轻轻一笑。

  陈吼走到汪迟对面,两腿扎四平马“坐”在汪迟对面,双手背在身后。汪迟将酒递到陈吼面前,拔下发簪当作筷子,一敲陈吼的腮帮子:

  “范五津牙齿有缺损折断,口腔牙床皮肉翻卷,这是硬物撬动所致。”

  陈吼看向桌上的尸体:

  “牙缝儿里有肉丝,舌头乌黑,嗅之无臭,混合喉内酒气,反添清甜。”

  “是桑葚,死者死前被人用绳捆住双手双脚,强行塞填饭食珍馐,有肉、有酒、有桑葚。”汪迟缓缓闭上眼,捡起地上一截碎木,站起身绕着桌子走到陈吼身后。

  陈吼正襟危坐不回头,徐徐说道:“死者身上无搏斗瘀痕,说明他对凶手不设防。”

  汪迟高举手中碎木轻轻敲向陈吼后脑,在半空中停手:

  “凶手持硬物重击死者后脑,致其枕骨碎裂、顿时毙命,活人颅内受损,血液自耳、鼻渗出,若是死后砸头,心脏停止跳动,气血闭塞凝滞,纵使外伤震荡,也不会出现渗血情形。”

  “不是硬物,是掌力!”陈吼摇摇头。

  “掌力?”

  “武学高手,劲力所注,虽是一双肉掌,也可开碑裂石!”陈吼左手抄起桌上一块石头,右手并掌如刀发力横削,石头应声而断。陈吼将碎石递给汪迟,让他观察断面。

  “原来如此!”硬物击打骨头,乃是以最先接触的一点为中心致使头骨如蛛网状碎裂。手掌击打头骨,因有皮肉裹垫,被击打处呈面状塌陷,陈吼这一记掌刀刚好将石头“削”成两截,而非施力于一点形成数块碎石。

  汪迟点点头,双手扳住陈吼双肩,将他掀倒在地,陈吼面朝上、背朝下躺在地上,汪迟以发簪比刀,先插陈吼胸腹交界处再向下竖划一刀,至丹田处向左横切。

  “人已经杀了,为什么还要开膛破肚?脱裤子放屁!”陈吼爬起身,举着灯笼走到范五津尸身前,解开他的衣衫,一寸一寸抚摸他胸腹之间已被李守蟾缝合妥当的伤口。

  “死后毁尸,动机无外乎灭迹、复仇、献祭、威慑等。如果是灭迹不会留下这么完整的尸首;如果是复仇就不会在死前让他饱餐美酒佳肴、更不会脑后一掌,让他来不及感受痛苦就死去。如果是献祭,多多少少会留下符文、香烛、图腾等印痕,而且我也从未通过哪种献祭是在屋院池塘里进行的。所以凶手将范五津开膛破肚多半是为了震慑!”

  “震慑谁?”陈吼追问。

  “不好说。”汪迟摇摇头,为范五津穿衣。

  突然,汪迟停下手,低声喝道:“灯笼!”

  陈吼赶紧将灯笼提过去,照向汪迟手边,汪迟将范五津前胸外衫掀起一指宽,指着一抹桃红:

  “你看这是什么?”

  “血?”

  “活人血是鲜红,死人血是黑红,何来桃红?”

  “许是水泡得久了,晕了色。”

  “你闻闻?”汪迟将那片衣衫拎起,陈吼毫不避讳,凑过去猛嗅一口。

  “嗯?香!这是什么?”

  “陈都头可曾婚配啊?”汪迟掩嘴一笑。

  “倒是不曾。”陈吼黑脸一红,抬眼瞧见汪迟嘴角扬起,赶紧一转口风,挺起胸膛:

  “虽未婚配,但临安城里爱慕咱的大小娘子甚多,挑得花了眼……”

  “陈都头威武雄壮,乃怀春少女梦中情郎也!”

  “休扯酸词!这抹桃红色究竟为何?”

  “胭脂,上等的胭脂!”

  “女子涂在脸上的东西?”陈吼皱起眉头。

  “这抹胭脂可不是寻常货色。”

  “有多不寻常?”

  “一瓶胭脂一两金哟。”

  美人红妆色正鲜,侧垂高髻插金钿。自先秦起,胭脂走进女子妆容并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大江南北,物候各异,各地胭脂功用不尽相同。有的侧重肌肤水润、有的侧重色彩明艳,临安府处江南,长期湿润多雨,胭脂中的上等品,在红妆遇水不“花”上,做足了功夫,其中最名贵的无外乎修义坊“玉染老号”胭脂铺的“映桃花”、十五奎巷董家胭脂铺的“露蕊春”等七八类。这些胭脂多以石膏、滑石、蚌粉、蜡脂、壳麝及益母草等材料调制,配方非嫡长不传,一代人中仅一人知道制法,年产不过十几瓶,价格高得惊人,但城中的达官贵人为讨美人芳心无不竞相争购,手心大小一只小瓷瓶,售价一两金。

  “什么!一两金!”

  “都头莫嚷,贵自有贵的道理,以此等胭脂上妆后,登山泛舟不惧云雾、操琴歌舞不忧香汗、突遇骤雨不乱妆容,管保佳人时时刻刻明艳娇美,莫说一两金,便是五两金、十两金,在这临安城里也是不愁没有买家的。”

  “我怎么知道这胭脂是哪一种?”

  “你将这截衣衫裁下,随便找一家胭脂铺,内行人一看便知!物以稀为贵,这胭脂年产不多,流向哪里并不难查。”

  陈吼是个急性子,扯下那片衣衫,抓起蓑衣斗笠打算冒雨离开,汪迟突然问道:

  “那具无头尸可有进展?”

  “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杀人并不稀奇,砍头剖腹倒是罕见,不知道真凶是什么人?案子的真相又是什么?”

  陈吼没有回答汪迟的问题,浓眉下一双虎目上上下下打量着汪迟:

  “你这个读书人,倒是与众不同?”

  “哪里不同?”

  “到临安考试的读书人,眼里都写着一个官字,你是第一个好奇真相的。给你个忠告,要是想当官,就别琢磨什么真相不真相,你要是陷进真相里,这辈子你也当不上官。”

  汪迟愣了一下,看着眼前的陈吼突然一笑:

  “陈都头,你年纪也不大,说话怎么这般老气横秋……”

  “我没跟你开玩笑,信不信由你。”陈吼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提着朴刀走出城隍庙。

  雨打窗棂,风摇树影,城隍庙内除了老道李守蟾的鼾声,只剩书生汪迟的叹息。

  翌日清晨,风未停雨未歇。汪迟撑着一把破伞走到贡院前,贡院门前贴着盖有大印的告示,贡院年久失修,近日雨水不停,早在试经当晚,便有土墙坍塌,当场砸死一名书吏,昨夜大雨如注,两廊各考间已发现几十处渗漏,多间房屋墙根遭雨水冲泡,亟待修整支护,知贡举章珏上奏朝廷,皇帝降下谕旨,最后一场试策延至初十。

  “嘿!”汪迟暗呼一声倒霉,本想着等雨小了再走,不承想在阶下一直站到中午,雨反而越来越大。汪迟只能裹紧身上的破布衫,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沿来路返回。走了没多久,一驾马车从身旁经过,车轮卷起冰冷的泥水,全溅在汪迟背上。

  “是哪个不长眼的!”汪迟饥寒交困,肚里窝着火,还没回头已经开骂。

  “哟!汪迟?”马车的窗帘掀起,柳追烟探出头来。

  “你是……柳公子?”

  “叫公子倒生分了,小弟柳追烟。外面雨大,快上车来!”柳追烟跳入雨中,连拉带拽地将汪迟架上马车,赶车的是那日与陈吼当街动手的胖家奴,与汪迟也算有过一面之缘,汪迟笑着向他点点头。

  “他叫柳达,家里的奴才。”柳追烟和汪迟没说几句话,便听见汪迟的肚子咕噜噜乱响,连忙从马车里翻出一盒点心递给汪迟,汪迟也不客气,双手左右开弓,抓起点心就往嘴里塞。

  “你慢点儿,慢点儿。”柳追烟被汪迟的吃相吓得手忙脚乱。

  “见笑了……见笑了……”汪迟噎得直翻白眼,两手一摊,一盒点心连渣都不剩。

  “你先垫垫,中午有人请客,我刚好带你去赴宴,鸡鸭鱼肉管够。”

  “赴宴?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上下两层楼,到场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谁知道谁是谁。我既然备了礼金,单凭我自己是吃不回来的,我巴不得带上几十个人去搓他一顿,否则心里难受。”柳追烟一拍身旁的礼锦盒,掀开盖子露出一只砚台大小的金牛。

  “这……”汪迟被金子晃得刺眼,下意识想问些什么,但又觉得冒昧。

  “哦,上次见得匆忙,还没来得及与你细说。我家是做绸缎的,萧山的纱、诸暨的吴绢、婺州的罗、台州的樗蒲绫,只要是叫得上号的,家中都有经营。小弟我自幼懒读经史,又不擅财货,家父一百个瞧不上我,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骂。幸赖娘舅帮衬,给我……在临安赀了个官。”

  “嘶——”汪迟倒吸一口寒气。

  “你可是牙痛吗?”

  “柳公子,这话是敢说出来的吗?”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上上下下都被我娘舅打点妥当了,一共圈定了十几个位置,我读书不多,哪个官是干什么的完全不知道,你正好帮我参谋参谋?”

  “汪某什么也没听到。”汪迟将两耳一捂,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犹如老僧入定。

  大宋财政亏空积弊已久。景祐五年,诏翰林学士承旨王尧臣等较近岁天下财赋出入之数,相参耗登。皇祐元年入一亿二千六百二十五万一千九百六十四,而所出无余。自康定、庆历以来,发诸宿藏以助兴发,百年之积,惟存空簿。为弥补财政亏空,卖官鬻爵之风愈演愈烈。童谣有云: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虽然在不同的年份买卖不同的官职存在价钱高低的波动变化,但这根本抵挡不住富商大贾为子弟求官的热情,大量的官位被流水一般售出,美其名曰:进纳授官、进纳补官、进纳出身、进纳买官、进纳官、进纳官人、进纳出身人、进纳人、进纳、纳粟、纳粟补官、纳粟授官、纳粟得官、入赀补官、纳赀授官、献助补官、献纳补官等。

  马车内静得出奇,汪迟与柳追烟相对而坐,一人十年寒窗、一贫如洗,一人天生富贵、腰缠万贯。汪迟一路考过来,多少辛酸辛苦,去边穷之地任一小官已是万幸,柳追烟一包金银奉上,临安城内十几个官职任他撷取。

  就在汪迟暗暗气苦时,马车缓缓停下,柳达掀开马车门帘:“小郎君,抱蝉楼到了。”

  “柳达,你自找地方消遣,莫跟着我。”

  柳追烟左手抱起装着金牛的锦盒,右手扯住汪迟的袖子埋头就往楼里钻,汪迟几次想要挣脱都被柳追烟强行揪住。

  “莫拉扯!我自己走。”

  “那你别跑?”

  “我不跑。”汪迟掰开柳追烟的手,跟在他身后半步。二人一前一后迈进大门。柳追烟戴朱缨之冠,佩白玉之环,迎门的小厮一见他过来,眼睛里顿时闪起了光。

  “公子可是到抱蝉楼赴宴?”

  小厮眼神无意间向门边瞥去,目光落处有一长桌,桌后坐着个账房,五十出头,胡子斑白,他手中拿着笔,笔下录着礼账,长桌从东到西摆满锦盒,盒盖一一被掀开,露出盒中字画、珠玉、金银等。

  “向宾鸿一个小小的通判,竟敢大张旗鼓摆下如此排场,这大宋的官场……我汪迟十年苦读,满腹圣贤教诲,将来也终会变作这般人吗?”汪迟心中盯着长桌,心中暗自诘问,神情悲愤落寞。这表情落在小厮眼中,被认定为囊中羞涩、混吃混喝,小厮瞬间将脸一沉,绕过柳追烟拦在汪迟面前:

  “哪儿来的叫花子,到这打秋风。”

  “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脚趾头都露出来了!”

  汪迟低头看看自己张着嘴的布鞋,脸颊“腾”地一下红起来,嗫嚅一下嘴唇转身就走。

  “瞎了你的狗眼!”柳追烟眼疾手快,左手拽住汪迟衣袖,右手抡圆一巴掌扇在小厮脸上,小厮鼻血横流,滚倒在地,柳追烟将锦盒打开,掏出金牛拍在桌上,揪住账房的衣领:

  “写!汪迟汪老爷金牛一座!”

  “这……”

  “这什么这?这牛本就是汪老爷备下的,着我帮他拿着,这瞎眼的狗奴才口无遮拦,冲撞了汪老爷,该打!”柳追烟挽起袖子攥紧拳头就要上去追打,多亏汪迟死死抱住,那小厮不敢得罪柳追烟,捂着脸连连应承:

  “小的只是奉了主人令,在此迎门……上门的宾客未见有空着手的,故而多问了几句……”

  柳追烟一声冷哼:“你这是在提点我咯,本公子从不白吃白喝,你瞧好了!”

  柳追烟从腰间抽出折扇,用力一揪,摘下扇坠子上核桃大小的一颗明珠,扔进账房手里,账房是个识货的,眼光一扫那珠子便浑身乱抖:

  “这是……珰珠!”

  《南越志》有载:珠有九品,寸五分以上至寸八九分为大品,有光彩,一边小平似覆釜者,名珰珠;珰珠之次名走珠;走珠之次名滑珠;滑珠之次为磊螺珠;磊螺珠之次为官雨珠;官雨珠之次为税珠;税珠之次为葱珠。

  那小厮还想再咕哝两句,早被账房用手捂住口鼻:

  “还没请教公子名姓?”

  “柳追烟。”

  “柳公子楼上请。”

  “哼!”柳追烟一展折扇,拉着汪迟肩并肩迈上楼梯。

  “柳公子,汪某就是个笑柄……”

  “莫说这些丧气话!那狗才只晓得用衣裳看人,柳某第一眼见到你汪兄,便知你满腹锦绣,与我娘舅平日里接触的那些草包大人、收钱老爷截然不同。”

  “噤声!噤声!”

  “晓得!晓得!”

  汪迟专贴着墙边走,在最角落的桌前坐下,柳追烟心中纳闷儿,暗自思忖:

  “初见这汪迟,他长街买醉、放浪形骸,我本以为他乃是疏狂潇洒、豪迈不羁之人,怎么今日到了抱蝉楼这等酒色之地,突然泛起了顾影自怜、扭捏拘谨的酸劲儿。”

  正当时,一身常服的向宾鸿举杯敬酒,唠唠叨叨地说了好长一段,引经据典声泪俱下,柳追烟听得抓耳挠腮、龇牙咧嘴,总算是听出个大概:

  向宾鸿自幼丧父,母亲昼夜纺织抚养向宾鸿长大,向宾鸿在临安为官,素来清廉、两袖清风,为官多年也没攒下积蓄,临安屋院太贵,向宾鸿无钱置办,没办法将母亲接来奉养,只能安排她在漳州乡下独居。近年来,母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向宾鸿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回漳州侍奉,奈何公务缠身无法成行。自古忠孝难两全,向宾鸿饱受煎熬折磨,上个月,老家来信,母亲思念儿子,哭瞎了眼。向宾鸿毅然决然辞去官职,明日便回乡侍奉母亲,念及与在场宾朋共事多年、相交已久,特在抱蝉楼设宴,以作临别答谢。

  这一番话,虚伪里透着恶心。特别是向宾鸿一手攥着礼薄,一手端着酒杯,遇上礼重的言笑晏晏、推杯换盏,遇上礼轻的便不屑一顾、冷言冷语。最靠门边的一桌,坐着向宾鸿最不待见的七八个人,有耳聋眼花者、咳喘不息者、空座未到者,其中赫然坐着陈吼。陈吼听着向宾鸿讲演母慈子孝、勤劳公务等“往事”,身上早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几次想要离开,都被同桌人拉住。

  就在向宾鸿一脸不乐意地向陈吼这桌走来之际,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清喝:“向大人好兴致啊。”

  众人循声看去,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青年人带着两名佩刀官差走上楼来,此人虽年少英俊,行止施施然,言辞笑吟吟,但一双细眼间总是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阴鸷。

  “监察御史虞晦明,杨尚书的干将。”酒桌上有识得此人的宾客,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吏部尚书杨燮与尚书右丞章珏势如水火,向宾鸿与章珏师生相称,虞晦明是杨燮的干将,二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虞大人,既然来了,不妨喝杯酒,快看座!”向宾鸿虽然不待见虞晦明,但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本官公务在身,不便饮酒。”虞晦明一声冷笑。

  “公务?是何公务啊?要到这抱蝉楼来办?”

  “监察百官、惩贪治腐、纠正刑狱、肃整朝仪。”虞晦明神情凛然,斜眼看向向宾鸿。

  向宾鸿缓缓放下手中酒杯,沉声问道:“不知向某事涉哪一条啊?”

  “贪腐!”虞晦明双目陡张。

  “可有凭证?”

  “事虽未亲见,但有闻于他人耳。”

  “仅靠风闻,就想治我的罪?”

  “查证有何难?来啊,带那账房上来!”虞晦明一挥手,左右佩刀官差“蹬蹬蹬”走下楼去,顷刻回转,一人押解深低着头的账房,另一人抱着好大一堆锦盒,哗啦啦堆在酒桌上。

  “此作何解啊?”虞晦明手指轻轻敲打桌面。

  向宾鸿不为所动,悠悠笑道:“向某在临安为官多年,返乡前三五好友送些特产以作留念,不为过吧?”

  “特产?兀那账房,把你怀中的礼单念上一念?”

  那账房肩膀一抖,缓缓抬起头来。

  看热闹正起劲的柳追烟一见那账房模样突然两眼一瞪:

  “嘿!他不是那个……”

  汪迟眼疾手快抓起一只鸡腿塞进柳追烟口中,柳追烟一捂嘴,警惕地左右望望,幸亏这二人坐在边角处,这些小动作未被虞、向二人看到。

  适才柳追烟进门时写账的账房是个胡子斑白的老头儿,此刻被虞晦明手下官差押着的却是个年轻人,二人身量相仿,穿着同样的衣裳。

  “老爷……”账房抬头看向向宾鸿。

  向宾鸿闭目不言。

  “仓啷——”官差拔刀出鞘,账房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从怀中取出礼账,翻页唱念:

  “察院前巷刘举人墨宝‘渔樵耕读’一幅、十五奎巷刘员外十年老窖一坛、修文坊张大人西湖印石一方、德化坊孙教头四尺丹宣纸一封……”

  账房唱念一声高过一声,向宾鸿面上笑意渐浓,虞晦明眼中恨意越来越深。随从官差将这桌上锦盒一个个拆开,其中无外乎糕点、水果、蜜饯、糖霜、面人之属。

  “向大人,好手段。”虞晦明捻起一只面牛在指尖搓碎。

  “虞大人才是好手段。”向宾鸿缓缓张开眼。

  “告辞!”

  “不送!”

  虞晦明一甩袍袖,大踏步走下楼梯。向宾鸿心情大好,仰天长笑:

  “酒来!”

  柳追烟用扇子挡着脸,凑到汪迟耳边:“我这一条鱼还没吃完,金牛就变面牛了?”

  “这还不简单,虞大人在向大人的身边安插了探子,却不想那探子被识破了,自己反被将了一军。”

  “探子?会是谁?老账房?”

  “不会是老账房,如果是老账房,虞大人在楼下便能看出有诈,那个探子应该能接触到礼单,并及时将礼单内容透出风去。却不想向大人早已知晓,赶在虞大人到来前将账房、礼单、锦盒全部更换。”

  “看来还真不能以貌取人,这向宾鸿的面貌一看便是十足的草包,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手?”柳追烟收起扇子,敲敲额头,很是懊恼。

  “能在临安当通判的人,岂是等闲。”汪迟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对于向宾鸿辞官始末,脑中已有了答案。

  临安乃是皇城大郡,下设通判北厅掌赋役、通判南厅掌狱讼、通判东厅掌钱谷,每厅设通判一员。向宾鸿执掌南厅,司职临安狱讼,位虽卑,权极重。无论章门、杨派,都必争此位。向宾鸿能在这个位置上坐镇多年,既有自身本事,也离不开章门臂助。

  眼下,临安多发命案,死者中还有赶考举子,纸包不住火,此案早晚要被天子诘问。南厅通判这个位子已从“香饽饽”变成“烫手山芋”。

  范五津乃“含章五杰”之一,问鼎杏榜如探囊取物,此时被人暗杀,此案至今茫无头绪,由章门中人来查,若查不出凶手必定要被问以无能渎职之罪;若查出凶手出自杨派,事涉党争难免被冠以挟私报复之嫌;若查出凶手并非出自杨派,又会被杨派以“治安无能”为由攻讦弹劾。三条路,败多胜少!

  但本是死局的棋,被向宾鸿这一“退”尽数盘活。向宾鸿让出南厅通判的位置,让争抢许久的杨派“攻占”。此案由杨派人接手,查不出凶手要摊上无能渎职之罪,若凶手真出自杨派,杨派势必壮士断腕、自损人马,若凶手并非出自杨派也无妨,总之死了章门的人,杨派嫌疑最大,届时章门便会主动将“屎盆子”往杨派脑袋上扣,以弹劾为手段,揪着其“自查自证、自证清白”。三条路,胜多败少!

  权谋之道,被这些老狐狸、小狐狸们玩儿得明明白白。

  “汪兄?你在琢磨什么呢?”柳追烟见汪迟半晌不说话,连忙追问。

  “没什么,我敢肯定范五津被杀的事还没捅到当今圣上那里,否则向宾鸿没那么容易脱身。虞晦明今日大闹抱蝉楼就是想借着查贪查腐的名义,拦住向宾鸿离任的脚步,可惜棋差一着……”

  “唉!”柳追烟一声叹息。

  “何故兴叹呀?”

  “早知道当官这么累,就不让我娘舅破费了。现如今真金白银已经拿了出去,若是反悔……好生心痛。算了算了,不想这个了,先听琴吧!”

  柳追烟一甩折扇向东侧一指,屏风后一道清丽窈窕的身影已然坐定,双手轻抚琴弦,泉水一般的乐符随风流淌,满座屏息。

  

  

继续阅读:第三章:露蕊春香牵命案 抱蝉楼暗隐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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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迟案1.南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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