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露蕊春香牵命案 抱蝉楼暗隐玄机
猎衣扬2025-11-10 11:0610,668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那女子的琴声,虽属丝竹之人籁,但其技法高妙、曲意深远,时如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时如斧伐丁丁,橹歌悠悠;时如鸟鸣啾啾、鹿鸣呦呦,变化无方、曲折不定。

  一曲奏罢,女子自屏风后起身,她一袭轻纱道袍,一头青丝挽作道髻,明眸似水眉如黛、玉骨冰肌赛梨花,至主座身前盈盈一拜。向宾鸿纵然久经风流,但在抬眼的一霎也不禁心跳加速:

  “久闻徐娘子琴技冠绝临安,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操琴女子便是临安花魁徐娘子,她微微一笑,接过酒杯掩面饮尽,醇酒入喉,双颊顿时映出两片粉红,更添娇美:“小女子琴技平平,全赖琴曲高妙。”

  “不知谱曲者何人?”

  “谱曲者乃一破落书生,三年前入临安赶考,说什么高中后便三书六礼……”徐娘子眼中突然泛起泪光,神情黯然。

  “然后呢?”

  “名落孙山,一去无踪。”

  在座之人大多久经欢场,见过的歌伎九成九都有一段“情伤过往”,或是痴心女子薄幸郎,或是多情总被无情恼,大抵是些编造的故事,权作劝酒聊天时的解闷儿话,并无人当真。

  徐娘子说这话时,一双泪眼暗中向柳追烟处一瞥,那哀怨缠绵的眼神勾得他猛打了一个激灵:

  “汪兄,那小娘子可是在撩拨我吗?”

  汪迟默不作声,柳追烟扭头一看,发现汪迟脸颊红似朱砂,柳追烟一捻汪迟的耳朵,热得烫手。

  “汪兄?你没事吧?”

  “酒醉!酒醉!”汪迟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眼眶通红。

  柳追烟一咂嘴,猛拍大腿:“难道徐娘子说的是真事,那个书生就是你汪……”

  汪迟眼疾手快,又撕下一只鸡腿塞进柳追烟口中。

  “我不吃……你给我讲讲……”柳追烟将鸡腿向外吐,汪迟向他嘴里猛塞,二人拉扯间,徐娘子已然告退。

  临安花魁,操琴一曲两锭金。

  “汪兄,我说你今日为何英雄气短,原来是这抱蝉楼里藏着儿女情长啊!快追!快追啊!”柳追烟架着汪迟的胳膊,就要追出去,汪迟死死地坐在凳子上苦笑:

  “功名未就,毁诺败信,又有何面目……”

  “你若不去追,倒叫别人抢了先?”柳追烟目光尽处,陈吼矮着身子穿过一片推杯换盏,悄无声息下楼,跟上徐娘子。

  “柳某朋友之妻,也有人敢欺?姓陈的恁大狗胆!汪兄,你不去我去!看我闹将起来,搅乱他的好事!”柳追烟扔下汪迟,抄起凳子,也矮着身子拨开人群跟了上去,汪迟担心出事,紧随其后。

  抱蝉楼,有后院三进,前楼待客,后院自住。

  徐娘子直穿两道月亮门,并未回转房间,绕过一座假山,再出现在陈吼视线中的她,已经换作书生打扮,左手提一红漆食盒,右手撑一把描红纸伞,左右张望后,从一扇隐蔽的侧门走出院落,来到一条小巷,小巷四通八达,清幽少人,陈吼脚步如猫行,不敢发出半点响动。

  “呼——”陈吼脑后忽然响起风声,他抱头扭身横推掌,斜向上一托,架住一只圆凳,持凳之人正是柳追烟。

  “你?”

  “我!”柳追烟叉腰一笑。

  “无冤无仇,为何要用凳子砸我。”

  “替朋友出头。”

  “哪个朋友?”

  正当时,汪迟气喘吁吁地赶来,拦在二人中间:

  “二位,这里边有误会。”

  “误会什么?这大胡子抢你女人,咱俩一起上,打他个满脸花。”柳追烟一挽袖子,露出两截细嫩的手腕,看看拳大如沙包的陈吼,又瞧瞧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汪迟,心中暗道:

  “坏了,我二人怕是打不过他,待我点燃怀中号炮,召我那家奴过来助拳。”

  陈吼见柳追烟眼珠子乱转,知道他绝没憋着好心眼儿:

  “谁抢谁的女人?老子正在办案,耽误了我的事,要你们好看!”

  此言一出,汪迟眼前顿时一亮:“可是那胭脂查到下落了?”

  “我按你教的,拿着那片衣裳,走了十几家胭脂铺,每家胭脂铺都认定其为:十五奎巷董家胭脂铺的露蕊春。我到董家胭脂铺查了底账,今年一共产了十五瓶露蕊春,六瓶在柜上,售出的九瓶中有六瓶被人买去送进了抱蝉楼,我一一找上门询问,六瓶中的三瓶都落在徐娘子手中。”

  “徐娘子是临安花魁,收受名贵胭脂……本就是寻常事。”汪迟脸一红,说话开始吞吞吐吐。

  柳追烟一拍脑袋,心中骂道:“这汪迟见了情人,七窍玲珑心瞬间变作石头,真是恼人!”

  “先不谈她收受胭脂之事,只这鬼鬼祟祟、改换行藏的举动,便有可疑之处。”

  “大胡子说得对。”柳追烟又开始附和陈吼。

  “我不与你们纠缠,以免跟丢。”陈吼推开柳追烟,继续跟踪徐娘子,柳、汪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

   五条巷口后,有一深院,大门左右各有一棵古树掩映,徐娘子走上染满青苔的石阶用伞柄轻轻叩击门环,节奏三长一短。

  十息后,朱红木门开了一条缝隙。一驼背老妪探出身来,接过徐娘子手中的食盒,将她让进屋内。

  陈吼跟到院墙下边,提气一纵,跃上两人高的墙头,潜入院中。柳追烟和汪迟站在墙下大眼瞪小眼。

  “兄长先请!”

  “贤弟先请!”

  “愚兄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啊。”

  “小弟虽练过骑马射箭,但不曾修习轻身提纵之术啊。”

  “贤弟你两手撑墙,愚兄踩着你的肩膀扒上墙头,再将腿递给你,你抱着我的腿,我拉你上墙。”

  “汪兄好主意!”

  俩人一拍即合,奈何柳追烟一身细皮嫩肉,筋骨娇软,根本禁不住踩,反倒是汪迟吃过苦、受过累,反倒结实一些。二人一商量,改换上下,先由柳追烟踩着汪迟的肩膀去扒墙头。

  “汪兄!高些!高些!再高些!”柳追烟踩着汪迟的肩膀连声催促,在双手抠住墙头的一瞬间双臂发力上引,脚蹬墙面,将头脸探过墙头,收腹提臀跨腿,横着身子骑住墙头,重心未稳之际,院中突然传来一声断喝:

  “何方贼子!”

  这一声喝,险些将柳追烟吓出尿来,原本站在墙下的汪迟吓得拔腿就跑,柳追烟看看院里、又看看院外,两头均无人接应,高高的院墙往哪头跳都得摔胳膊断腿,他暗呼一声:“苦也!”

  正当柳追烟骑在墙头左右为难之际,东南方向传来一声泥瓦破碎的脆响,陈吼的身影在屋脊上飞速倒退,另一人自上而下穿透屋顶,从后追来。

  追击陈吼之人白面无须,三十许年纪,披头散发,遮住半张脸,右手持长剑一柄,剑刃寒光四射,如秋水凝碧,他一边追击,一边踢起碎瓦攻向陈吼后心,碎瓦劲力十足,带着破空风声,陈吼不敢大意,只能边跑边挡,无形中被拖住了奔逃的脚步,很快便被追上。陈吼并未带朴刀,只凭一双肉掌与对方拼斗,初时平分秋色,十五招后渐落下风。

  “嗖——”陈吼有样学样,也踢起一块瓦片攻向持剑者,持剑者爱惜宝剑锋刃,不舍得用剑锋劈格,侧身退半步躲过,陈吼得到喘息之机,翻身落入院中,自花园内抄起一柄挖泥锄,在廊柱上一磕,磕掉锄头,只留一根锄柄当作短棍舞动,摆了个门户,攻向从后追来的持剑者。

  “哪里来的贼子,报上名来,我徐舜卿剑下不斩无名鬼。”

  原来此人名唤徐舜卿。

  陈吼刚要答话,寒风吹过掀起徐舜卿被乱发遮住的半张脸,那半张脸浓妆艳抹,搽脂抹粉,竟是个女子装扮。就在陈吼诧异之时,徐舜卿眉眼一挑,夹着嗓子发出一声女子的娇喝:

  “夫君,休与他废话,我攻左,你攻右,先擒下他再说。”

  话音未落,徐舜卿左手一垂,白袍大袖之下一柄短剑如灵蛇出洞,顷刻便到陈吼眼前,陈吼以棍当枪,左手持棍贴于腰间,左脚跟一跺,扭腰转胯,腰马合一,将身躯旋转的力道灌注在棍棒梢节,前手向外一拨,崩开剑锋的同时伺机前捅,这一扎来如线、去如箭、指人头、扎人面。招沉势大、毫无花哨。

  “这是战阵的功夫!”徐舜卿叫破陈吼招法来路,长剑改刺为挑,斜取陈吼手腕,陈吼手中锄柄比长枪短了太多,距离上不占优势,一捅不中赶紧换作棍法路数,以身追手上挥棍,拨开长剑剑锋后,下劈对方头肩。剑走轻灵,徐舜卿右脚横移,让开肩头,大袖卷起雨水,如旌旗翻转,遮蔽陈吼视线,袖中短剑贴住陈吼棍身向上横削他持棍手指。陈吼前手手背被寒气一激毛孔陡缩。

  “不好!”陈吼顿感不妙,松开前手,躲避短剑,单手持棍改用刀法,先使缠头裹脑挡开剑锋,再用撩刀势斜切徐舜卿肋下,锄杆虽无刃,但在高手掌中与兵器无异。徐舜卿不敢硬拼,腾身跃起在空中翻滚半周落地,陈吼脚尖踢起泥水,水花溅射徐舜卿头脸,徐舜卿短剑挽花护住视线,长剑刺击陈吼环跳穴,陈吼双手握棍绞把,荡开徐舜卿剑锋,徐舜卿一刺不中,揉身上前,仗着身法高妙与陈吼缠斗,陈吼畏惧他宝剑锋利,棍走风响,乱劈乱砸,强行与徐舜卿拉开距离。徐舜卿久攻不下,心里暗暗焦急:

  “夫君,此人力大,还需谨慎。”徐舜卿突发女声。

  “湘儿别怕,看我快剑胜他!”徐舜卿又作男声。

  陈吼手中锄杆本是寻常木料,支应半晌已属不易,此时布满剑痕几欲断裂,徐舜卿剑招一招快胜一招,陈吼不得不行险求胜。

  “呼——”陈吼一棍抡来,徐舜卿长剑斜扫,棍身应声而断,徐舜卿大喜,短剑直刺陈吼咽喉,陈吼将半截锄杆扔向徐舜卿,趁着他格挡的瞬间,如老熊出洞一般撞向他胸口,两手一推,封住徐舜卿持短剑的手腕,右脚斜上步,绕到徐舜卿侧面,另一手扳住徐舜卿脖颈,小腿向后猛勾,徐舜卿短剑被封住,长剑无法贴身照应,被这一式摔角手法掼倒在地。

  “登徒子,好没羞臊!”徐舜卿用女声大骂。

  陈吼咬着牙用额头撞向徐舜卿鼻梁,徐舜卿剑法虽好,却没见过这等泼皮打法,鼻梁一酸短剑脱手,被陈吼夺在掌中。徐舜卿一着不慎,自知翻滚缠斗非己所长,忙使乌龙绞柱起身,长剑一撩,与陈吼拉开距离。二人此时相对而立,一持长剑,一持短剑。徐舜卿鼻血横流,陈吼额头被长剑划出一道血口,鲜血混着雨水下流。

  “湘儿,你说话呀!你没事吧?”徐舜卿用男声疾呼。

  “装神弄鬼。”陈吼抹了抹脸上的血水,就要继续上前拼杀。

  “住手——”徐娘子从廊下冲入雨中,张开双臂拦在徐舜卿身前。

  “陈都头,我往日里不曾得罪过你,何故到此为难家兄!”

  “家兄?”陈吼看了看徐舜卿,又看了看徐娘子,徐舜卿脸上的妆容被雨水冲掉许多,露出完整的眉眼,倒是与她有几分相似。

  “母亲,大雨如注当心风寒。”徐舜卿抱住徐娘子,手忙脚乱地用衣袖为她遮雨,廊下又跑来那开门的驼背老妪,老妪是个哑巴,她瞪着一双昏黄的眼,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对着陈吼乱舞,口中发出“啊啊啊”的低吼。

  “父亲少歇,看孩儿擒下此贼送官!”徐舜卿拨开徐娘子,又拦在老妪身前。陈吼一时间被这三人错综复杂的关系搞得晕头转向,攥着短剑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就在此时,徐娘子悄悄走到徐舜卿背后,指尖银针一闪,几乎同时刺入他脑后角孙、颅息、天柱三处穴位,徐舜卿翻了个白眼瞬间倒地,徐娘子和老妪一起上前想要架起徐舜卿,徐舜卿身高体长,老妪气力衰微、徐娘子手脚娇弱,二人使了好几次劲儿,也没能挪动徐舜卿。

  “我来吧。”陈吼扔了短剑,轻轻一提,将徐舜卿扛在肩膀上,向屋内走去。

  眼瞧得院中局势已被控制,骑在墙头的柳追烟高喊:“嘿!嘿!大胡子,这还一个人呢!”

  徐娘子闻声回头:“陈都头,他又是谁?”

  陈吼叹了一口气,脚尖一扫,一块碎瓦飞向墙头,正中柳追烟肩膀,柳追烟一声惨嚎,从墙头坠落。

  “呕——噗——”柳追烟摔了狗啃泥,满嘴都是墙角坑洼里的污水。幸好柳追烟身子轻,这一摔除了皮外淤青、肌肉酸痛并无大碍。

  “外面还一个呢。”柳追烟一瘸一拐走到门口,放下门闩,打开大门,向外招呼:

  “汪兄!汪兄!”柳追烟喊了好多声,也不见汪迟答应。

  “怪了怪了,又躲哪去了!大胡子,等等我!等等我啊!”柳追烟顾不上汪迟,回身向屋内追去。

  屋内,暖炉烘热。

  徐舜卿、徐娘子、哑巴老妪均已换上了干衣服,陈吼体壮如牛,些许湿潮浑不在意,唯有柳追烟缩在暖炉边打哆嗦。

  “二位,喝些紫苏熟水吧。”徐娘子端过两只瓷盏,递到陈、柳面前。陈吼接过茶杯只放在一边,柳追烟道了声谢一饮而尽,轻轻一咂嘴:

  “未妨无暑药,熟水紫苏香。剖大鱼头熬炼奶白汤,鲜生姜洗净,刮去外皮,切成薄片,放入锅中煮沸,加入紫苏叶、糖再煮一炷香,发散风寒,和胃降逆,兼解虾蟹之毒。”

  “小郎君,倒是个懂吃食的。”

  “紫苏熟水罢了,本无甚稀奇,全赖姐姐人美,故而这茶也更香些。”柳追烟哈哈大笑。

  “陈都头,一身好功夫,反不如这位小郎君胆色粗豪。”徐娘子看向陈吼,陈吼不为她话中讥讽所动,依旧正襟危坐:

  “江湖险恶,不得不防。”

  言罢,陈吼自怀中取出一块布条,放在茶盏边上,布条上有胭脂一抹。

  “这是露蕊春,十五奎巷董家胭脂铺的招牌。”

  “你知道?”

  “女子识红妆,有什么稀奇吗?”

  “十五奎巷董家胭脂铺今年一共产了十五瓶露蕊春,六瓶在柜上,售出的九瓶中有六瓶被人买去送进抱蝉楼,我一一找上门询问,六瓶中的三瓶都落在你手中。”

  “宝剑赠英雄,胭脂送美人。露蕊春算什么,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上等胭脂。”

  “范五津你可认识?”

  “记不得了。”徐娘子摇摇头。

  “他为博你一笑,在抱蝉楼一掷千金,你怎么可能记不得?”陈吼目光凌厉,直视徐娘子。

  “哈哈哈哈哈。”徐娘子发出一串娇笑。

  “你笑什么?”

  “临安为我一掷千金的男子多如黄河之沙,哪个不是为博我一笑?我怎能记住许多。”

  “他叫范五津,含章五杰之一。”

  “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他。”徐娘子淡淡一笑。

  “刚才说不记得,转眼又记得了,你莫不是在消遣我!”陈吼一拍桌子。

  “他出口成诗,文才极好。”

  “可惜他死了,被人杀了,胸前还留有这抹露蕊春的胭脂。”

  “陈都头莫不是认为……是我杀了范公子?”

  “杀人者一双肉掌能开碑裂石,你……内息平平,不像习武之人,但你这位兄长的武功……可不简单啊。”

  “不,不可能是他,我兄长疯癫多年……”

  “谁说疯子就不会杀人?我还不知道他是真疯假疯?先天疯还是后天疯?”

  “你……”徐娘子俏脸通红,银牙紧咬。

  “在这里不想说,咱们可以去府衙说。”陈吼浓眉一竖,站起身来。徐娘子踌躇半晌,一声长叹:

  “陈都头英雄好汉,何必为难我这小女子。”

  “人命关天,谈不上为难不为难。”

  “陈都头可曾听说过十年前的雀袍案……”

  十年前,是为开禧三年,今上北伐,宋金鏖战。

  正月,金兵进犯西和,四川宣抚副使、陕西河东路招抚使吴曦怯战,在朝中内应的牵线搭桥下密会金人,削发(改女真辫发)称臣,开凤州城门,献阶、成、和、凤四地,因“大功”受金人“蜀王”之封。幸有兴州中军正将李好义、合江仓官杨巨源、随军转运官安丙三人组织勇士七十三人,趁夜突袭吴曦住地,斩其首、碎其尸,吴曦一死,余众皆惊逃,朝廷趁机进兵,收回西和州、成州、阶州、凤州、大散关等地。李好义在独头岭布阵,大败金军后,敌酋完颜钦假意遁走,暗中联络朝中内应,密谋除掉刚刚由兴州正将升为西和知州的李好义。

  这名内应在朝中的身份乃是绝密,平日与金人联络只有一个代号——鸮。

  鸮为完颜钦推荐一个人,他叫王喜,是沔州诸军都统制王喜,王喜的心腹在李好义手下奔走,刘昌国受王喜命,于酒中投毒鸩杀李好义,金人伺机进军,刚刚收复的失地再度易手。几番折腾下来,宋军元气大伤,已无再战之力。

  金人乘势提出条件:若宋称臣,以江淮之间取中划界;若宋称子,则以长江为界。无论称子称臣,必斩元谋奸臣韩侂胄等,并函首以献,增予岁币,出犒师银。韩侂胄大怒,筹谋再战。两国交战,相互用间并不稀奇,完颜钦在宋臣中安插了鸮,韩侂胄也在金人中安插了密间,代号:狐。

  狐给韩侂胄传来一份名单,里边涉及大小官员上百,全部是与金人暗通消息的文武臣工。名单写在一件锦袍内衬,锦袍外绣有黄雀登枝,韩侂胄将雀袍献给圣上,圣心震怒,亲笔下诏,命韩侂胄持此袍整肃朝臣,按名单抓人、抄家、下狱,在朝堂上掀起腥风血雨,是为“雀袍案”。朝廷外战失利,内乱横生,人心惶惶,草木皆兵。皇子赵曮上书,弹劾韩侂胄再启兵端于国不利,宁宗不理。

  十一月,中军统制、权管殿前司公事夏震等将韩侂胄截至玉津园夹墙内暗杀,韩侂胄死后,主战派的大旗轰然倒下,投降派夺取军政大权,逼宫今上,圣上权宜之下,只得同意史弥远等人将韩侂胄、苏师旦的头割下献与金人求和。在和谈的使臣中,有一人名唤王柟,乃圣上亲信,此番赴金乃是为了暗中充当耳目,为深居宫中的圣上探听消息。

  返宋时,完颜钦暗中约见王柟,送给王柟一具人骨骷髅,王柟问曰:“此为何人?”

  完颜钦答曰:“此人名狐,宋间也。事败不降,酷刑不屈。余以其名借刀杀人,送韩侂胄雀袍一领,韩侂胄中计,自断股肱,袍上百余人已被诛杀殆尽。余本欲将狐挫骨扬灰,但敬佩其忠勇,此番特托你将其骸骨带回故土好生安葬。”

  此一番话,杀人诛心。王柟的身份,知者不过寥寥,完颜钦远在千里外,竟了如指掌。王柟回宫后,将一路所见所闻及雀袍案始末一五一十告知圣上,圣上痛哭流涕,高呼“金贼误朕!韩卿误朕!”

  圣上哭归哭、恸归恸,但对亲笔下诏让韩侂胄按照雀袍错杀良臣的冤假错案并没有罪己、纠偏,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铁打的朝廷流水的官,空缺的位置瞬间被填满,没有人在乎这些被稀里糊涂抄家、下狱、丢命的人经历了什么?有多么冤屈?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默契十足地将这件事主动遗忘。

  雀袍内的名单,三品官八名、四品官十三名、五品官二十二名、六品官二十七名,至于七品以下,甚至无人统计。一手大刀、一手名单,顶着诏书排头砍去即可。

  崇政殿说书徐祖禹,官居从七品,性敦厚、少言语、擅经史,生有一子一女,子徐舜卿,少有才名,十六岁中举,文武兼通;女徐婉云,师从翰林医官杜惟一。开禧三年秋,徐舜卿满二十一周岁,五年高楼苦读“破壁出关”,与著作郎魏绛独女魏湘宁喜结连理。这一年,徐舜卿踌躇满志,只待次年春杏榜夺魁。怎奈何飞来横祸,徐祖禹稀里糊涂“名登雀袍”,散朝路上直接被拉进大狱,烙铁皮鞭上夹棍、分筋错骨拔指甲,一番酷刑下来,铁打的汉子也经受不起。徐祖禹一介书生、年纪又大,受不了酷刑折磨,几番昏死人事不省,被按着手指在供状上画了押。

  有了徐祖禹的“亲手画押”,大队官兵夜闯徐府,高呼“搜捕叛臣党羽”,见人便抓、胡乱锁拿。魏湘宁学过剑法,持剑护持后宅女眷与官兵对抗,被乱箭射死,徐婉云被擒,徐舜卿当晚外出饮宴,也被官兵围在酒楼,多亏小舅子魏丰年与官兵以死相拼,护着姐夫杀出重围。徐舜卿的岳父著作郎魏绛也受此牵连满门下狱,魏绛年事已高、脾气也暴,不肯受辱,以头撞墙当场毙命。

  为“斩草除根”,官兵将徐祖禹、魏绛、魏丰年、魏湘宁人头高悬城楼引徐舜卿现身,徐舜卿热血充脑,一个人一把剑杀上城头夺走亲人首级,被百余官兵围攻。他仗着身法高妙,腰系绳索坠下城楼钻入密林,官兵快马弯弓从后追赶,混战中徐舜卿被奔马撞倒,身上刀砍箭射血如涌泉,凭着滔天的恨意,杀光了追来的官兵,他自己也失血过多,倒在一棵大树之下,幸有徐婉云的师父翰林医官杜惟一暗中出手,将徐舜卿背走疗伤,否则天色一晚,势必成为虎豹豺狼的腹中餐。奈何此事过后不久,杜惟一又卷入夺嫡风波,被满门抄斩,徐舜卿人虽疯了,但武功还在,再次杀出重围,不知去向。

  八年后,被打入教坊司、深陷抱蝉楼、改名徐娘子的徐婉云终于历经艰辛、散尽金银找到了当初“血战城头、生死不知”的兄长。可此时徐舜卿已经疯癫多年,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徐府出事前的那一天,他的脑子里住着太多的人,这些人共用着徐舜卿的躯体。

  温婉贤惠的妻子魏湘宁、古板寡言的严父徐祖禹、喜欢考校自己文章的岳父魏绛、轻声细语的慈母柴氏……徐舜卿在这些角色中往返穿梭,其中最“刻骨铭心”的便属魏湘宁,他总是在半张脸上画眉抹粉,对着镜子喃喃自语,一说便是一整天。徐娘子夺得花魁后,用攒下的金银细软在临安租下这间小院儿,请了个哑巴老妪照顾徐舜卿起居,一边研究自己所学医术,一边重金延请名医看诊,但都毫无起色。

  为防节外生枝,徐舜卿的事被徐娘子严格保密,除了自己和哑巴老妪再无一人知晓。若非胭脂一事被陈吼盯上,徐舜卿在这院落里的秘密怕是永远都不会流传出去。

  “知错不改,皇帝也是个糊涂蛋。”柳追烟听到气恼处,拍案而起。

  陈吼微微侧身,看向柳追烟,柳追烟一挺胸膛:“大胡子,你瞪我做什么,他做得我便说不得吗?有胆的,便去告发我吧!”

  徐娘子眼眸一亮,整理衣裙走到柳追烟面前盈盈一拜:

  “小女子替徐家上下,谢小郎君这句话,只不过……这世上只有做错的臣民,焉有做错的天子。若无天子敕令,我徐家上下,世代都是罪人,永无昭雪之日。今日这话,到此为止。出了这院门,切勿向旁人提起,以免招惹祸患。”

  “唉!”柳追烟一声闷叹,坐回原位。

  突然,徐舜卿睁开眼,直挺挺地坐起来,死盯着柳追烟:

  “丰年!听姐夫的话,少和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晚上早些回家,最近临安城里……不太平。”

  “你是谁姐夫?我才不是你的小舅……”柳追烟猛地反应过来,徐舜卿这是脑子犯病,将自己当成了他已故发妻魏湘宁的弟弟魏丰年。柳追烟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将计就计,开始套话:

  “姐夫?怎么个不太平法儿?”

  徐娘子见柳追烟一脸坏笑,刚要出声制止,却发现陈吼的一双圆眼正警惕地看向自己,于是只能端起茶碗,坐回原位默不作声。

  “丰年,此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切莫传与第三人,特别是你姐……她最怕这些神鬼之事。”

  “我不说!绝对不说!”

  “临安城隍有天书三卷,曰:人、神、鬼。人卷载命寿禄;神卷载风雨劫;鬼卷载老病死。其座下有鬼将四员:金枷银锁、日夜游神。金枷押送亡魂、银锁投胎接引。日游神、夜游神监察善恶,一人司职白天,一人司职黑夜。临安府中夜游神去年贪杯误事,被城隍爷鞭笞三百,夜游神怀恨在心。上月十五,盗走了城隍爷天书中的人卷。在城中躲藏行迹、在河上招纳阴兵,与城隍爷作对。自古神鬼打架、凡人遭殃,你是岳父大人的独子,魏家八代单传就你一根独苗……晚上别出门,当心丢掉性命,被抓了阴兵……”

  “啥是抓阴兵?”徐舜卿面色冷得瘆人,柳追烟听得毛骨悚然。

  “夜游神有一条玉带,砍了你的脑袋,把你的头发打个结儿拴在他腰带上,你的魂儿便成了他的兵,永生永世受他奴役……夜游神想要和城隍爷作对,需要很多的兵,他只能在晚上出现,他还要躲避城隍爷的缉拿,他招兵的时间很紧张。他找了很多帮手,只要帮他招一个兵,就可以问他一个问题,他攥着城隍爷手中的天书人卷……找他问事的人数也数不清……”

  “姐夫,你怎么知道的?”柳追烟试探着问。

  “我……我见到城隍爷了,咱们院里有个小厮手脚不干净,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外面卖,被我发现了,我跟着他……跟着他……结果他……他的身后……”徐舜卿瞳孔皱缩,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

  “姐夫……”

  “别打听,知道得越多越危险。答应姐夫!答应姐夫!丰年!晚上别乱跑!”徐舜卿猛地跳起来抓住柳追烟的手,他情绪激荡、力透指节,险些将柳追烟手腕捏断,柳追烟一声惨叫,蹲在地上大声呼痛,徐舜卿浑然不觉:

  “丰年!你听到没有?你不要跟姐夫嬉皮笑脸!”

  “痛痛痛!”柳追烟另一只手拼命掰开徐舜卿的手指,额上冷汗成股流下,陈吼赶紧出手,一掌打向徐舜卿面门,徐舜卿将柳追烟扯到身后,双臂一张,眼珠赤红:

  “官兵!官兵来了!丰年,你先走!走!婉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剑!我的剑!剑在哪儿!婉云,站到哥身后,站到哥身后,快!”徐舜卿猛地前冲,将徐娘子也拉到身后,抄起一张椅子,冲着陈吼大叫,宛如一只受惊的猛兽。

  站在徐舜卿身后的徐娘子一声长叹,指尖银针再次一闪,几乎同时刺入他脑后角孙、颅息、天柱三处穴位,徐舜卿翻了个白眼倒地,陈吼箭步上前扶住,将他平放于卧榻。

  “陈都头,我大哥疯言疯语,见笑了。”

  “多有打扰,得罪。”陈吼收起桌上的布条,正要装进怀里,徐娘子突然说道:

  “当晚,范五津与其表兄罗振先到抱蝉楼饮宴,命我奏高山流水,楼中另有一贵客,也欲请我弹琴。只不过,罗振先资财丰厚……”

  “此事我有所耳闻。”

  “我一曲奏罢,范五津与罗振先已是大醉,范五津掏出一枚金簪,要亲自插在我头上,我矮下身子靠近,脸颊刚好贴在他胸前,我想那胭脂想必就是那个时候染上去的。此后我向他二人求诗,他二人各题诗于屏风后投笔而去。”

  “此事我也知道。”

  “虽然范、罗离去,但另一位贵客却并没有走,与之做伴的宾朋虽未着官服,但我瞧得出他们都是官府中人。此前与罗振先隔着屏风喊价,那贵客并未开口,都是桌边伺候的小厮传声。我猜……他们不便透露身份。我送走了范、罗便来敬酒赔礼,席间有人称呼那主座上的贵客为:应陶贤弟。”

  “应陶?”陈吼反复咀嚼这二字,完全不知道是谁。

  “薛兆生,字应陶。此人丹青妙笔,冠绝江南。有心人知道我姑父特别喜欢薛兆生的花鸟,重金购画送到我姑父家中,我见过那画上的图章,刻的就是应陶二字。难怪他不愿暴露身份,原来同属含章五杰,都是章门中人,薛兆生时刻不忘以和为贵,倒是个能成大器的。”柳追烟适时开口,道破“应陶”身份。

  “然后呢?”陈吼继续问。

  “无论范也好、薛也好,都不是抱蝉楼能得罪的人。不过这些年,我做惯了知情解闷、哄人开心的营生。三五杯下去、一段小曲唱过,那位应陶贤弟已然气消。过不多时,他们宾主尽欢,各自散去。”徐娘子说得轻巧,但眼中隐隐有泪花闪动。

  陈吼性情刚猛憨直,哪晓得女人心思,柳追烟年少,不解风情悲欢,并不能共鸣对此中心酸产生共鸣,二人对视一眼,扭头就向外走。徐娘子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嗫嚅一下嘴唇,将涌到嘴边的一些话又咽了下去。

  门外,巷口,古槐树后。

  瞧见柳追烟走出来的汪迟小跑着迎了上去,拉住柳追烟的衣袖:“柳贤弟,如何?”

  “什么如何?”

  “徐娘子……这院子里面……她如何?”

  “你给她写了曲子,她的事你半点不知?”

  “我与她只是……琴瑟知音,不曾问及过往……她这院子里,可是住着她的心上人……”

  “你为何不自己去问?”

  “功名未就……”汪迟低下头,又去看脚上破洞的布鞋。

  “呸——”柳追烟啐了汪迟一口,撞开他的肩膀,大踏步而去。

  “柳贤……陈都头,你们在院子里都聊了什……”

  “呸——”

  陈吼也啐了汪迟一口,撞开汪迟的肩膀,陈吼膀大腰圆,这一撞直接将汪迟撞倒在泥水里,汪迟躺在地上,接着天上的雨水抹抹脸,揉揉通红的眼眶。

  “嘿!哭完了吗?哭完了上车!”巷口处,柳达牵着马车,陈吼和柳追烟已经坐了进去,此刻正掀开帘子看汪迟的热闹。

  丰乐楼,临安最奢豪的酒家。楼观西湖水,门对蟾宫桂。窗外千峰连环,一碧万顷,柳汀花坞,历历栏槛间。酒楼两大招牌:一曰酒、二曰鱼。酒有眉寿、和旨、仙醪、琼浆、红曲、琼腴、兰芷、琬醑、重酝、玉沥;鱼有鲂、鲤、团、鲈、鲟、鳜、白。柳追烟出手阔绰,一席酒肉三十三道菜,当中赫然是时下临安餐桌上最为昂贵的鱼属——河豚。

  “不食河豚,焉知鱼味,食过河豚,百鲜无味。汪兄?陈都头?别愣着,请请请!”

  这一上午,三人没少遭罪,腹中早已饥饿难忍,天阴雨湿声,暖汤热菜更加诱人,三人顾不上客气,抄起筷子闷头吃喝,一炷香后才重新打开话匣。柳追烟一边小口呷着烫着干姜丝的佳酿,一边将徐家的前因后果向汪迟细说分明,汪迟越听越急,到最后竟坐不住凳子,噔噔噔下楼去,柳追烟吓了一跳,跟着跑到门外,将其拽住:

  “你哪里去?”

  “我……去宫门外喊冤,为她告御状!”汪迟胸膛起伏。

  “汪兄,怎么一遇上徐娘子,你脑子就空空如也。似你这般冲到宫门外,冤字未出口,包你死在乱刀下。”

  “是朋友的,莫要拦我?”汪迟挣脱柳追烟的手冲入雨中。

  “你且好好想想,我在楼上等你。”柳追烟向雨中大喊。

  半个时辰后,肴核既尽,杯盘狼藉。

  瘫在椅子上揉肚皮的陈、柳二人回头一看,全身湿透的汪迟不知何时站在桌前。

  “想明白了?我就说汪兄是聪明人,柳达快快快,去给汪兄寻一套干衣服来。”

  

  

继续阅读:第四章:猴颅摄魂生幻境 问骨寻踪解迷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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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迟案1.南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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