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热茶入喉,汪迟镇定心思,听陈、柳二人将院内所见所闻再次复述。
“咕嘟——”陈吼抓起茶壶,仰头喝干。
“说话呀,我嗓子都快哑了。”陈吼将桌子拍得砰砰响。
“不对!不对!”汪迟摇摇头。
“哪里不对?”
“钱不对。”
“什么钱不对?”柳追烟来了兴致。
“僦金。”
想要在临安城获得家院,只有三条路:赐第、自建、购买。得赐第者,非皇亲国戚、重臣功勋莫属,临安几十年已无空地,自建房屋无异痴人说梦。如今临安城内的偏僻老屋,张口已是五万贯的高价。总之,想在临安安家难如登天。从官到民,都以赁屋为主,越靠近城中心赁屋的僦金越高。徐舜卿住的那间院落三进三出,靠近抱蝉楼,便于徐娘子就近照料。抱蝉楼位于清河坊,车马喧哗,酒楼、茶肆林立,买卖昼夜不绝。这等地界、这等屋院,每月僦金至少六十贯。
抱蝉楼是官家产业,歌伎均为乐籍,徐娘子虽是抱蝉楼的花魁,但其自由、收入、婚配等受到严格管理,律法云:诸丁夫杂匠在役及工、乐杂户亡者,一人笞二十,五人加一等,罪止杖一百。故纵者各与同罪。连歌伎本身都是“官产”,歌伎的私产当然也是“官产”,哪怕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真正能够落在歌伎私人手中的钱并不多,最多也就是些字画纸扇、簪子发钗等“定情信物”以及一些固定“熟客”送的玉件儿、珠子等不方便“交公”的小财物能够得以保留。越是当红的歌伎,在首饰、衣衫、胭脂、行头等“生计所需”上的花费越多,以至于一年到头算下来,不但没有余财,很有可能入不敷出。
“你的意思是说,仅凭徐娘子的财力,支撑不下那间宅院,更别提长年累月给徐舜卿瞧病的花销?”陈吼眼中一亮。
“听你汪兄这么一讲,我倒是回想出一些端倪。”柳追烟挠挠下巴。
“什么端倪?”
“我在宅子里喝了一杯紫苏熟水,我记得手里捧着的是……上品的兔毫盏,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这一套茶具,便不止十五贯,再加上那宅子里的家具,徐舜卿身上的衣料,我且算算……”柳追烟出身大商巨贾,见惯天下宝货,物件儿贵贱、价值几何,过眼便知。
“好了,没时间细算了,你就说怎么查?”陈吼打断柳追烟,向汪迟发问。
“城中牙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对于田宅房舍的消息,没有人比他们更加精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放出消息,声称要租下徐舜卿养病那处宅院。相关讯息,牙人自会主动奉上。”
“妙妙妙,汪兄你这脑子真是妙!”柳追烟拍着巴掌赞叹。
“那还等什么?”陈吼起身就向外走,汪迟赶紧将他拽住:
“陈都头哪里去?”
“去找城中牙人。”
“你?”
“你瞧不起我?”
“汪某绝无此意,只不过陈都头这张脸在街面上已经熟透了,你一出手,牙人们肯定望风而逃,哪个敢来碰晦气?”
“我不行,那你来?”
“我也不行,一脸穷酸相,横看竖看也不像是能得租起宅子的人物。”
“你的意思是……”陈吼、汪迟相视一笑,将目光看向柳追烟。
一个时辰后,金钟茶楼。
柳追烟正襟危坐,桌上茶香袅袅,他轻轻一扇,一拢,一嗅。
“唰——”柳追烟打开折扇,自言自语:
“江西修水,双井白芽。十斤茶养一两芽,你这品相差着不少,还敢要价一贯?”
柳追烟轻飘飘一句话,掌柜后脊已经冒了一层汗:
“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这就换!这就换!”
“甭费劲了,本公子呢,这趟是出来办事,不与你计较,茶钱不差你的。还有另一桩事,想请你帮个忙……”柳追烟使了一个眼神,身后侍立的柳达摸出两粒金瓜子放在桌上,柳追烟用扇柄一推,将金瓜子推到桌角。
“这是……”
“茶楼的消息最灵通,城中哪个牙人最得力,你一定知道。去把他找来,帮我在城里赁个院子,位置要好,房子要新,园林要雅致。钱不是问题,关键是要称心。”
“小郎君稍候。”茶楼掌柜迅速将金瓜子拢在袖中,飞也似的奔下楼去。
一炷香后,一个内着深色直?、外套束腰外罩的中年人,怀里捧着一个油纸包裹的卷轴,满脸堆笑地站在楼梯口。
“小的蔡一贯有礼。”
“坐!”柳追烟一指桌边空位。
蔡一贯迈着小碎步,走到桌边,半个屁股虚搭在椅子上,给柳追烟的茶杯里续水:
“听说小郎君想在临安城赁个院子,不知可有看好的位置……”
蔡一贯一边说话,一边展开怀中画轴,赫然是一幅临安城地图,图中街巷河流、商铺宅院、府衙宫城的方位大小一目了然,图中百余民宅旁还注有文字,写明价款租期。
“你这图画得好哇。”
“糊口的饭碗,不敢马虎。”
柳追烟站起身,在图中先锁定抱蝉楼的方位,再顺着那日跟踪徐娘子的路线七拐八绕,找到徐舜卿所在的宅院,随后以附近三条街为范围画了一个圈儿:
“这一片儿!”
“小郎君好眼力,这个地段在临安城绝无仅有,目前在赁的院子有三处,分别是这里、这里和这里。”
“等等!你刚才说的那三间,一个临街太吵,一个院子太小,一个没有井,都不好。我看这间不错,闹中取静。”柳追烟故意点了点徐舜卿所在的宅院。
“这间已经被人占了……”
“谁占的?我出高价,让他搬出去。”
“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让他拿着钱再去别处。”柳追烟递给柳达一个眼色,柳达掏出装着金瓜子的小锦袋,扯开一个小口,扔在了桌子上,明晃晃的黄金瞬间将蔡一贯“征服”,他吞了一口口水,拱手言道:
“郎君稍坐,小的查查这院子是何人在赁,去去便回。”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气喘吁吁的蔡一贯重新出现在茶楼。
“小郎君,其实这间院子也不错,价格还更公道。”
“慢来!我要的是那一间。”
“那间……在赁的主人大有来头……”
“有多大?”
“这……行里有规矩,不能随便……”
“哗啦——”柳追烟抓起锦袋,将半袋金瓜子倒在桌上,用扇柄推到蔡一贯面前:
“小郎君,您这是……”
“我今儿个非要破破你的规矩。”
“著作郎章昆。”蔡一贯凑到柳追烟耳边低声说道。
“著作郎?一个七品的芝麻官?”
临安是皇城,最不缺的就是达官贵人,著作郎官阶不过七品,司职国史及起居注修撰,并非“厉害”要职,受人轻视也在情理之中。
“小郎君莫要小瞧……这章昆的老子,可是了不得人物嘞?”
“章昆的老子……章……章珏?他爹是章珏?”柳追烟脑中灵光一闪。
“噤声!小郎君噤声!正是章珏!”
柳追烟一皱眉头陷入沉思,蔡一贯垂手站在一旁试探着问道:
“小郎君要不要看看东边这两间?”
“章昆好办,他这位亲爹着实棘手,宅子的事先放一放,今天你我见面聊了什么……”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的但凡透露出去半个字,天打雷劈!”
“好!”柳追烟将金瓜子扫到蔡一贯手中,让他离开。
“让楼下那二位上来吧。”柳追烟拍了拍柳达的肚子。
片刻工夫,坐在街边包子摊下躲雨的陈吼、汪迟走上楼来。柳追烟将蔡一贯的消息与陈、汪细说分明。
陈吼抓起桌上的蜜饯点心,边吃边说:“这事还不够清晰明朗嘛?徐娘子与章昆有染,章昆的老子章珏有权又有钱。抱蝉楼的人不敢得罪章昆,才允许徐娘子自由离开抱蝉楼与章昆幽会。章昆租了个院子金屋藏娇,徐娘子趁机让哥哥住在院中养伤……”
陈吼越说声越大,汪迟越听越悲伤,两道泪痕自腮边滑落。
“陈都头,你多吃点心,少说话!”柳追烟抄起盘子,往陈吼的嘴里倒糕饼渣子。
“你堵我嘴干什么?”
“罢了!罢了!”汪迟摆摆手,踉踉跄跄走下楼去,他两眼无神、精神涣散,两只脚宛若腾云驾雾,一脚高一脚低,迷迷糊糊走到盐桥河边,雨水打在脸上和眼泪混到一起,流到嘴里泛咸微苦。
“汪兄!汪兄!风雨甚急,你先把伞撑上,大胡子信口开河,你莫在意……”
汪迟摇摇头,直挺挺站在盐桥河畔,望着远处云天,盯着河心处一叶孤舟,脑中闪过当年与徐娘子琴箫合奏的场景,又想起自己前半生正如眼前的孤舟被风雨吹打,他以手击节,哑着嗓子唱道:
“雨打江河风如箭,寒鸦数点,起落乌篷前。旧日相思琴声里,凭栏望,相顾无言。浊酒樽前求一醉,痛饮狂歌,万般愁滋味。功名未就空流泪,白发生,美人憔悴。”
“汪兄好词。”柳追烟拍手叫好,汪迟置若罔闻。
陈吼揉揉鼻子,张口问道:“他在哼唧什么呢?”
柳追烟将汪迟的词一句句讲给陈吼,由衷地赞道:
“汪兄的词情景交融,不落雕琢……”
“书生就是爱泛酸,有什么稀奇。再说了,他这词念得不对?”
“哪里不对!”
“河上绕着乌篷船飞的不是寒鸦,是鹞子。连鸟都不认得,还拽什么文辞?”
“鹞子?”
寒鸦者,乌鸦也。结群营巢,混群游荡,野性难驯。
鹞子者,雀鹰也。善飞善徙,善猎鸟兔。秋冬居长江南,春夏徙长江北,军中常常有人驯养雀鹰传递讯息。
此时正是二月,临安地处江南,为何会有雀鹰?
如非野生,必是有人豢养?
河面非雀鹰捕猎之所,为何在乌篷船上方游荡?
唯一的解释——有人用雀鹰传递消息!
“走!”柳追烟和陈吼同时反应过来,二人奔向河边,陈吼一个猛子扎下水中,激起的水花溅了汪迟满脸,柳追烟不会游泳,在河边急得直跺脚。正当时一阵马蹄声传来,柳达骑着一匹马冲了过来,自己滚鞍下马,将柳追烟扶上马鞍,柳追烟高喊一句:“干得好!”
“驾——”柳追烟一夹马腹,快马加鞭沿着河堤狂奔。
汪迟被这二人吓了一跳,瞬间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陈都头?柳贤弟?这……你们……那是……雀鹰?那艘乌篷船有古怪!”汪迟原地一个大跳,蹚着水就要下河,奈何身子虚浮,水刚齐腰便站立不稳,一个后仰栽倒水中,猛灌了好几口冷水,才被柳达拽起。
“汪公子,你不会水?”
“见笑!见笑!”
“那你还敢往里闯。”柳达又气又笑,将汪迟拉到岸边,二人沿着河堤步行追索。
河中泛起一阵淡淡水雾,陈吼已经游到船边,他两手扒住船帮,爬上船尾。陈吼将手和身子缩成一团,侧耳一听,断定舱内无人,他蹑手蹑脚靠近舱帘,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帘下甲板,摸到数滴鲜血,他轻轻撩开舱帘,舱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咕嘟嘟的水声。
陈吼一把将舱帘扯下,钻进船舱内,顺着水声摸去,船舱内水过脚踝,舱底被凿出一个小洞,河水不停上涌,陈吼预判:不出一炷香,小船必沉。
既然要沉船,势必是为了毁掉某种痕迹,陈吼加紧摸索,在船舱内的方桌上摸到一圆形头骨,头骨只有拳头大小,眼眶与口内塞着混合着草秆花瓣的黄泥,内芯草秆枯焦微热,应该是刚刚熄灭不久,在头骨边上还扔着一截火折子。
“这头骨不像是人的,倒像是猴的。”陈吼办案多年,虽非仵作,但基础的骨骼辨识不在话下。
此时,积水已没膝盖,但陈吼仍旧不为所动,他思量再三,打开火折子,轻吹一口气,待火星亮起后,再将火折子插进头骨眼眶,引燃残存的草秆。
在草秆燃烧的一瞬间,数缕青烟腾起,气味香甜如蜜,陈吼眼皮一沉,再度睁开时,水已过胸,手中的头骨被水浸湿,烟火尽熄,他用力甩甩头游出船舱,回头看着乌篷船缓缓沉入水中。
“陈都头!大胡子!”岸边马蹄乱响,柳追烟疾呼不断,陈吼深吸一口气,想要游到岸边,可当他再回头时眼前的一幕让他心脏骤缩。
平日看惯的盐桥河,此时竟如汪洋大海般开阔,寻常涟漪此时竟化作滔天巨浪,陈吼犹如一片落叶在漩涡中沉浮,他怎么拼命都无法挣脱水流的冲击。陈吼咬紧牙关拼命踩水,他在临安生活多年,城中一街一巷、一草一木都在他心中,哪怕蒙着眼也能在盐桥河游个七进七出,尽管已经头晕目眩,但他仍然清楚知道,东南方有一片草滩水浅土厚。
“噗——”陈吼探头吐了口水,甩甩脸上的泥。向东南方一看,整个人瞬时愣住。这里哪有什么草滩,分明是一片密林,根根古木拔地而起,遮天蔽日。他手脚酸软不听使唤,连滚带爬钻入林中,地面轰隆隆乱响,如雷似鼓,好像有一只远古巨兽正在拔山倒树般向自己奔来。
“陈都头!陈都头!”
“谁唤我?谁唤我?”
“我是柳追烟!柳追烟啊!”
“柳追……”陈吼一回头,只见一只马车大小的皮靴从天而降,他双手抱头向左翻滚,皮靴落地后,又再次追来。
“巨灵神?”
“大胡子,你在泥地上滚什么?”一只车轮大小的手抓来,陈吼一个后空翻,缩在树后。
“哪来的妖邪?胆敢在临安装神弄鬼!”陈吼一边大喊,一边探出头去,双眼向上望,只见一具骷髅身高十数丈,肩上顶一牛头,身穿一袭锦袍,身后跟着一只黑色的豹子,豹子不吃肉,张开血盆大口将一大片古树撕咬下来,叼在唇齿间咀嚼。
“我跟你拼了!杀!”陈吼一跃而出,向那骷髅扑去,合身一撞,竟然将那骷髅撞倒,陈吼顺势扼住骷髅咽喉,举拳要打。
“轰——轰隆——”乌云外闷雷炸响,闪电划过天边,陈吼眼前一花,再睁开眼才发现身下骑着的并不是牛头骷髅,而是一脸泥巴的柳追烟,柳追烟身后的也不是黑豹,而是一匹啃草的黑马。身处之地也并非密林,而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草滩。
“我这是怎么了?”陈吼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胡子?你莫不是犯了羊癫风吧?胡言乱语见人便打!来来来,我给你也塞口泥巴吃吃!”柳追烟揉着屁股爬起身,抓起一捧泥就来纠缠,刚走到陈吼身前,陈吼突然从怀里掏出那个小骷髅头,递到柳追烟身前。
“这什么玩意儿!呕!”柳追烟吓了一跳,下意识要干呕。
“猴脑袋。”
“猴……哪来的?”
“乌篷船里,我应该中毒了,八成是着了这猴脑袋的道儿。”
就在此时,两个衙役顺着河边大喊:“陈都头?陈都头!”
“这儿呢!”柳追烟应了一嗓子。
两个衙役闻声小步快跑,穿过河堤来到陈吼身前,陈吼悄无声息地收起骷髅头,站起身抹抹湿衣服上的泥:
“喊什么?号丧呢!”
“陈都头!不好了!城里发现两具死尸,一具被砍了脑袋,一具被掏空五脏。”
“在哪里发现的。”
“没脑袋的是在五眼桥下的拱洞里,五脏被掏空的是在城北那间废弃染坊里!”
“怎么回事?”
“天降大雨,积水把五眼桥下淤堵的拱洞和染坊堵住的旧水沟冲开了……谁能想到那俩地方能藏着尸体啊,五眼桥在盐桥河,染坊水沟的水也直通盐桥河,差点把河边钓鱼的老汉活活吓死!”
“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找了好几拨人认尸,无头的尸体还没认出来是谁,但被掏空五脏的倒霉蛋,好几个人都认得他,说他叫罗振先,是个举子。”
“尸体在哪儿?”陈吼追问。
“仵作验完,两具尸体就都拉到城隍庙去了。”
“为何没拉到衙门?”
“就是十恶不赦的贼子,也没有无头下葬的规矩,好歹得弄个泥头安上,城里也就只有城隍庙的老道李守蟾懂这门手艺,我们就直接送过去了。另一个死得也惨,胸腹都被掏空了,还是个识文断字的举子,总得先缝缝补补,落个体体面面……再说了,二月天一日暖过一日,尸身烂得快,还是早些收拾收拾入土的好。”
“大人的意思呢?”
“我的陈都头哟,府衙里哪还有什么大人,南厅通判向大人已经辞官回乡了,司理参军侯大人昨晚冒雨回家,摔断了腿,如今已经告病,王推官远嫁蜀中的姐姐生儿子,前天告假昨天晚上就走了,孙主簿远在东阳的老父昨日纳妾,召他回去张罗……”
“你且告诉我,临安城内断狱追凶,如今由谁主事?”
“陈都头,念你是个实在人,兄弟我就多说一句……最近连着死人,更涉及赶考的举子,特别是还沾着朝廷里大人物的争斗。这种案子……贴边就死,擦上就亡。咱们这种小人物,连个臭虫蚂蚁都不如。反正现在主官都跑了,您也找个由头,出去躲躲吧!我们哥俩儿也寻了路子,明天也离开临安,待到来了顶雷的新通判,咱再回来不迟。到时候天塌下来自有新官儿顶着,砸不着咱们兄弟头上啊!”
“滚滚滚!莫烦老子!”陈吼拉着脸,将两个衙役赶走。
“得!又犯了牛劲!”两个衙役撑着伞小跑着离开。
“大胡子?咱们……”
“你没听他们两人说什么吗?这事你别再跟着捣乱了,做你的富家公子不好吗?”
“那你呢!你还查不查?”
“当然要查!”
“你不怕死?”
“我但求一死。”陈吼摆摆手,向城隍庙方向跑去。
柳追烟愣在原地,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能说出口。就在此时,汪迟和柳达也跑了过来,刚想询问柳追烟发生了什么。一架华贵的马车从风雨中缓缓而来,停在河边,柳追烟先是一愣,随即一边挠头一边向马车走去,汪迟本想跟过去,却被柳达拦住。
“这马车是……”汪迟问。
“舅老爷。”柳达微微一笑。
过了好一会儿,马夫甩动长鞭,架着马车离去,只留下一脸苦相的柳追烟站在原地,他嘴巴一咧,鼻涕眼泪一起流,向汪迟大喊:“汪兄救我——”
城隍庙内,四具尸体一字排开。
李守蟾缝好最后一针,向陈吼点点头,退出偏殿,虚掩上门。陈吼左手提一盏纸灯笼,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四具尸体的头顶处。
新来的两具尸体,陈吼刚刚验看完毕。
无头的那一具,致命伤在后心,从刀口可以判断,杀人者身高略高于死者,反握刀从右上向左下扎入。斩首的手艺相当差,颈部数刀都砍在了骨头上。尸体皮肤无瘀青抓痕,说明死前未有过厮打,再综合衣衫破损及关节僵硬情况,可以判定尸体未经长途搬运,乃是在桥上被杀死后拖到桥下,砍头后塞入淤泥之中。
至于被剖腹的罗振先,后脑处挨的那记外家掌力与范五津无二,手腕脚腕有瘀痕,说明生前也被人用绳捆住双手双脚。唯一不同的是,罗振先口腔内没有酒气,唇齿间无饭食菜肉等残留。也就是说,罗振先比范五津死前少吃了一顿“上路饭”。
从掌力和剖腹的手法上看,杀范五津和罗振先的应当是同一人。从两具无头尸的致命伤刀口角度不同,凶器形制不同,因此杀害两具无头尸的人不是同一人。
“难道这是两宗案件?”
“吱呀——呼——”偏殿的门被推开,汪迟和柳追烟冷着脸,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你们两个赶紧走,这案子是摊烂泥,粘上就陷进去……”
“大胡子!救我!”柳追烟通红着眼圈儿,张嘴就哭。
“怎么回事?”陈吼惊问。
“你看看这个。”汪迟从袖子里掏出一卷敕牒。
“我不识字。”陈吼摇摇头。
汪迟将牒文展开,一个一个字念道:平江府柳追烟,补临安府正六品南厅通判主官,发给凭文即刻到任。下方注有牒文签署日期及审核官员名姓,最后还盖着尚书大印。
“你这是……”
“我娘舅说给我在临安赀个官儿,钱也送了,人也托了,说是一有缺儿马上给我补上。万万没想到,这个缺儿出在向宾鸿身上,他拍拍屁股走了,把我给坑了……”柳追烟嚎啕大哭,坐在地上不起来。
“陈都头,柳贤弟这次是真遇上难处了。眼前这局势,章、杨两派都不愿碰这个烫手山芋,索性把这个位置扔给赀官的富商子弟,这分明就是要明哲保身,抓替罪羊……一旦这案子有什么差池,柳贤弟他性命难保。”
“啊呀!早知道不赀这个倒霉的瘟官儿了!”柳追烟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你娘舅怎么说?”
“他哪里晓得这案子里的门道儿,一个劲儿让我好好干。我本想将章、杨两派斗法的实情告知他,又怕他牵连进去,到时候连累亲族,我就是家里的罪人啊!汪兄啊!大胡子……不,陈兄啊!二位千万救我,眼下我能指望的只有你们二位了。你们放心,只要让我平平安安过了这道儿坎,我去找我娘舅再要些钱,给二位也都赀上官。汪兄你再也不用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陈都头也再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巡街,咱们都去当官……”
“好了,你别说了。”汪迟捂住柳追烟的嘴,将他拽起来。
陈吼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无论谁当这个通判,我管的街面上,别说什么章门杨派,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许杀人害命。这案子无论如何,我都得查个水落石出。姓汪的书生,你大好的前程,且去安心备考,莫要在这浑水里搅扰?”
“柳贤弟是我朋友,徐娘子与我……有故交。此事若牵连他们受难,我纵是考出个状元及第,心中也难高兴。”
“姓柳的与你萍水相逢、匆匆数面,算什么朋友?”陈吼语出刁酸。
“大丈夫行走天下,交朋友全凭意气相投,与见过几面有甚关系?”汪迟轻声一笑。
陈吼满脸惊诧,柳追烟眼中泛起神采,双臂一张抱住汪迟:“柳某虽然有钱,但从没有朋友,汪兄你是第一个,大胡子你算第二个。”
“汪迟?当着朋友的面,你就别藏着掖着了,请!”陈吼侧开身,让汪迟走上前来。
汪迟一声长叹,先去看那两具无头尸。李守蟾的手艺不错,先用竹篾编出两个头颅形状,竹篾内用黄泥填充阴干后,再在竹篾外糊贴宣纸,勾画五官眉眼,最后用针线将假头缝在脖颈上。汪迟验看过伤口后,直接肯定了陈吼的推断。
“你就不能说点我不知道的?”陈吼举着灯笼催促。
“临安本城人口数以百万计,其他州府到此求学、经商、探亲、访友、务工之人每年少说也有几十万,其中大量人口无法从户籍中查证,两具无头尸的身份如何确定是个难题。自古刑狱勘验之道,多用牙齿推断死者年龄。眼前这两具尸体头都没有了,自然无法勘验牙齿。但我曾看过一本杂书《搜骨篇》,其中有通过骨骼判断年龄的方法,不妨一试。”
人从蹒跚学步的孩提长到膀大腰圆的青壮,周身骨骼并非同时放大,随着年龄增长,有的骨头先长、有的骨头后长。人的锁骨是一根连接胸骨与肩胛骨的细长骨,也是上肢与中轴骨骼相连接的唯一桥梁,其纵向生长依赖软骨硬化,这个过程男子起于16岁,终于25岁,眼前这两具无头尸身均为男子,汪迟分别以手按压,左面这具尸体锁骨之间有一块铜钱大小的小块骨还没有连接,说明他的年龄在16岁以下,尸体皮肤虽白皙却粗糙,说明他并非锦衣玉食,且长期在一个室内、水汽蒸腾的环境中工作,双手指甲缝儿里有浓浓的生肉腥气,十几岁的少年普遍干瘦,但他却偏胖,说明在吃食上是不缺的。
“庖厨?”陈吼双眼一眯。
“充其量是个小学徒。应该不是大酒楼,大酒楼的庖厨再热,也不会允许赤裸上身。”汪迟一边说着话,一边脱下尸体的麻布鞋递给陈吼。
陈吼抹抹鞋底的污渍,凑在口鼻前嗅了嗅:“庖厨内鸡鸭鱼血油混着滴在地上,鞋底踩上去,味道怎么洗也散不掉,这么脏的小馆子,临安城里成千上万,里面的年轻伙计每个月都在更换,尸体上再没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物件儿,怎么查?”
“谜底就在谜面上。”汪迟将鞋递给了柳追烟,柳追烟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最终摇摇头,等待汪迟给出答案。
“小饭馆的伙计,多穿草鞋、棕鞋、丝鞋、藤鞋、蒲鞋、木鞋。特别是二月天临安春雨淋漓、街巷湿滑,穷人家打赤脚者比比皆是,谁会舍得穿这么一双布鞋。再看这鞋的款式与街上售卖截然不同,鞋面是双层的布料,底子纳得更厚实、针脚也更细密。联系死者年龄,给他做这双鞋的多半是他的母亲。母亲能让儿子穿上布鞋,却送儿子去饭馆当伙计,儿子在庖厨受累赚些辛苦钱,却舍得穿着布鞋在雨天里跑,这不反常吗?”
“除非饭馆就是他自己爹妈开的!本地商户皆有名录可查,掌柜跑了伙计未必会报官,但父母丢了子女一定会报官。只需要查访近日到衙门报子女走失的案子中哪些人家是开饭馆的,便能快速锁定死者身份。”柳追烟眼前一亮。
“然也。咱们再看另一具尸首,他身上的蜀锦不合身,衣服上的血迹浸染位置也与伤口不符,多半是凶手为了误导死者身份、隐藏自己身份设下的陷阱。死者双脚关节粗大,脚底脚跟皴裂,说明他常年打赤脚,皮肤黝黑粗糙,一看就是暴晒所致,虎口处一层老茧,常年握持长杆类器物,看他筋骨肌肉不似习武之人……”汪迟俯下身去,轻嗅尸体脚趾缝,闻到一股淡淡的鱼腥味。
“此人乃河上艄公!休渔时舱中载客,打鱼时舱中载鱼。”汪迟微微一笑,为两具尸体的身份下了断言。
目前,进一步探查的方向有三:一是章昆其人;二是诱人癫狂的猴子头骨;三是已经初步圈定身份的饭馆伙计和艄公。
汪、陈、柳三人简单商议后,决定分头行动:陈吼是临安街面的地头蛇,由他去查饭馆伙计、艄公的身份以及他们最后接触的人事半功倍;柳追烟出身望族,家中为官、为商者遍布南北,由他打听章昆的消息最为合适。
“那你呢?你去哪儿?”柳追烟问,
“我去药铺,打听打听那猴子头骨的消息。”
“好,那这玩意儿交给你了。”陈吼将猴子头骨用布包好,塞进了汪迟手里。柳追烟从怀里摸出两锭金饼拍在汪迟手中。
“柳贤弟……这……”
“行走江湖,金银开路,百无禁忌。”
“那愚兄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