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凌晨,细雨绵绵。
城隍庙后门外有一条小巷。
巷子口一间老店,专做髓饼,髓者,牛骨髓油也。蜂蜜、髓脂、水、面粉和在一处,将面团拍成四五分厚、六七寸宽,贴入砖灶内的陶釜闷烤熟,烤至外皮焦酥、内瓤绵软,搭配一碗“香芹碧涧羹”,热饼配热汤,浑身发细汗。
柳追烟和陈吼忙了一宿,二人在街边占一小桌狼吞虎咽地吃喝,城隍庙里的哀嚎一声惨过一声。
陈吼昨夜回到衙门翻看记录,近期临安城中有三户人家因走失子女报官,一家是闺女与情郎私奔,一家是后妈打跑了一对兄弟,一家是开饭馆的老板差儿子去瓦子送酒菜,一去再不回还。临安城酒肆林立,各有滋味。除堂食外,也供给外送,大饭馆招揽“闲汉”待命,为客人买物命妓、取钱接物、传送酒菜。凡时新花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均可送货上门。小饭馆雇不起“闲汉”,只能辛劳自家子弟。城东商贩李竹松,在家行五,与发妻李梅氏经营饭馆“李五杂菜羹”多年,初五晚上,有小厮送来条子,东角楼桑家瓦子有看戏的贵客点了四菜一汤两壶酒,让即刻送到。李竹松每年给桑家瓦子一贯钱,桑家瓦子将他小店的菜酒单子摆放在雅间之内,只这一项收益,便使他生意红火、远超同行。李竹松按着条子上的菜目烹饪,打好了酒,一并放在食盒内,叫来十三岁的儿子酉哥儿,让他快去快回,不可怠慢。酉哥儿这一去,天黑不见回来,李竹松找遍全城无果,遂往衙门报官。今晨,陈吼拍开李竹松家门,李竹松外出寻子未归,只留李梅氏在家,陈吼将李梅氏带到城隍庙,李梅氏在陈吼掀开白布的一瞬间便昏死过去,虽然尸身无头,但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哪怕化成灰也能认得。陈吼最见不得这等场面,正要出门躲一躲,一豆蔻少女红着眼睛跑了进来,抱着艄公的尸身不放手。城中艄公各有地盘,谁在哪里打鱼行船必须遵守行规,乞丐有“花子头”、脚夫有“力把头”、艄公也有“篙子头”,本地的篙子头叫鱼三,昨晚刚在赌坊输了三吊钱,心里窝着一肚火,借着醉意在街边树后撒尿,远远瞧见一黑影走来,冲自己高喊:
“鱼三!”
“哪个狗娘养的,连声老爷都不叫?”
来人未答话,大踏步走到鱼三身前,鱼三抬头一看那人相貌,不禁两腿一软:
“陈……陈都头?”
陈吼虎着脸,左手五指捏住鱼三两腮,轻轻一发力,掰开鱼三的嘴,再用右手拇指、食指捏住鱼三的一颗门牙,轻轻一拧,牙龈瞬间渗出鲜血,鱼三痛得浑身打颤、两股战战。
“小的知错!知错了!都头莫怪!都头……莫……莫怪!”鱼三此人虽然欺行霸市,是有名的市井无赖,但在陈吼面前却温驯如羊,一直张着嘴含糊不清地赔罪。
“盐桥河上,有多少艄公?”陈吼松开鱼三的门牙,轻轻扇了他一耳光。
“十五人!”
“给你一个时辰,去给我查,这几天有谁不在城中。”
“都头,可是他们有人犯了事吗?”
“不该问的不要问。”陈吼脸色一沉。
“不问!不问!”
“就一个时辰,每多一刻,掰你一颗牙!”
“小的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一个时辰后,十四名艄公在街边站成一排,等待陈吼发落。
“少了谁?”
“胡庄奴。”
“他本名叫什么?”
“一个河上的艄公,哪来的什么名姓。他本是佃户庄奴,干重活伤了腰,再吃不得力,被老爷打了出来,带着个闺女在河上讨生活,渔时打鱼,闲时摆渡。初六晚,这厮走了大运,有人花一锭银子包他的船,着他去买酒,这厮在买酒路上,买了两袋胡饼几颗蜜枣,带回窝棚给他闺女送去后,一路小跑回到盐桥河边撑船。”鱼三弯腰立在一旁,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细说分明。
“包船的是谁?”
“河上风大,又是黑天,没人瞧见。”
“胡庄奴的闺女呢?”
“胡庄奴连人带船好多天不见人影,他那闺女日夜在盐桥河两岸寻找……”
“去,把她送到城隍庙来。”
“晓得了。”鱼三送走陈吼,招呼剩下的艄公们去寻找胡庄奴的闺女,陈吼回到城隍庙,正遇上柳追烟,二人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向锦衣玉食的柳追烟也顾不上讲究,一手饼一手汤,如风卷残云。
“爹啊——”
“儿啊——”
庙内的哭声时断时续,陈吼一声长叹放下碗筷,从怀中掏出一张由李梅氏提供的从桑家瓦子送来的字条,另一张是胡庄奴女儿提供的白色布帕,上面印着墨痕一抹。
“大胡子,这是……”
“唯一的两条线索,但我看不出什么端倪。”
柳追烟打量许久,也摇摇脑袋。
“别说我了,你这一身酒气,可有收获?”
“我昨晚约了我几个表哥、堂弟,在回梦楼摆下一桌宴席,我赀官的事他们多有耳闻,但还不知道我补了这个倒霉的通判。我让几个做官的亲戚提点提点官场人物,以后方便走动,其中就有章珏。酒过三巡,我趁机将话题引到章珏的独子章昆身上,倒还真打听到不少消息。”
“怎么说?”
“都说虎父无犬子,偏偏章珏章昆父子是个例外。章珏才高八斗、文坛领袖,章昆最厌读书写字、诗词歌赋,只爱花鸟鱼虫、赌博狎妓,文不成武不就,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章珏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花费好大的力气,给他弄了个著作郎的闲散官职。临安城内的人都说:章珏此人,官声、文名、才华过盛,耗尽三代气运,子孙庸碌在所难免。”
“照此看来,章昆与花魁徐娘子……”
“何止徐娘子,临安城秦楼楚馆鳞次栉比,和章昆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歌伎数都数不过来?章珏是朝中红人,章昆身边绕着不少公子哥,为他付赌账酒账美人账,赁下一间小小的宅院金屋藏娇,自然不在话下。”
“如此说来,这线索又断了。”陈吼两手一摊。
“就看汪迟的了。”柳追烟轻轻一叹。
说话间,气喘吁吁的汪迟穿过巷子口,走到桌前,抓起一块髓饼塞进口中,噎得直翻白眼,柳追烟赶紧招呼店家上汤。汪迟一边吃喝,一边听陈、柳二人讲述追查进展。他二人说完了情况又来问汪迟手中的猴子头骨查得如何,汪迟答曰:此物罕见,暂无线索。
“不过这张字条,有古怪!”汪迟捻起字条。
“哪里古怪?”
“桃李梅杏果脯拌砂糖一盘、爆肉双下角子一屉、鲜笋蒸鹅半只、油煎石首一尾、鹌子羹一碗,滴珠红一坛。一共四十个字,每逢出勾之笔,均有细微抖动、弯曲现象,横竖运笔略显生涩、呆板,说明书写速度较慢,字与字之间大小失范、间距不一、左高右低,说明此人惯用右手,却故意用左手写字,以便遮掩字迹。”
“这你都能看出来?”陈吼眼珠子瞪得溜圆。
“头悬梁锥刺股,文山书海二十年,岂能连这都看不出来呢?”汪迟苦笑连连。
“他为何要遮掩字迹?”
“当然是怕别人认出来,不过写字之人倒也真是可笑……”
“笑从何来啊?”
“我笑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故意用东鳞西爪的手法写字,桃、鹅、鹌、坛四字取法唐代书法大家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石、尾、羹、滴四字取法唐代书法大家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梅、沙、角、笋四字取法元祐三年米芾所书《蜀锦帖》……”
“你说的这些,老子一个也没见过。”陈吼一声冷哼。
“文武殊途,陈都头学的是刀枪棍棒,汪某练的是笔墨纸砚。要知道在应试中能写一手好字至关重要,多少文豪因字丑饮恨。想要练字,必临名帖,这是读书人的童子功。”
“你是说……写字的人是个书生?”陈吼反应过来。
“不但是书生,还是位文坛高手,区区四十个字,用了八位书法大家、二十一张名帖笔法,此人绝非庸碌之辈。”
柳追烟接过字条,琢磨半晌,张口发问:
“今时的临安城,云集天下才子。能有此等水平的绝不止一人,仓促间如何寻找?”
“除了笔法,还可以看他的书写习惯。你看这个蒸鹅的鹅字、鹌子的鹌字,右半边鳥字最后四个点,此人都习惯写成一横;再看砂糖的沙字、油煎的油字、滴珠红的滴字,左半边三点水,此人习惯将后两笔连在一处;再看桃李的桃字、一尾的尾字、一碗的碗字,最后一笔出钩,都是飞白挑尖儿……还有这里、这里,以及这里,一共十三种书写习惯,你将其一一记下。”
“记下后又如何?”
“我问你,天下举子入临安,都会在哪里留字?”
“抱蝉楼啊!有钱的没钱的、有名的没名的、考上的考不上的,都在二楼屏风上写满了酸诗……”说着说着,柳追烟瞳孔里渐渐泛起异彩。
“然也。”汪迟轻轻拍拍柳追烟肩膀,将字条放在他手中。
“是了!是了!此人既是文坛高手,到临安多半是为了应试。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些读书人自命风流风雅、爱凑在一起聊风言风语,极有可能去过抱蝉楼,如果他在屏风上题过诗……只要整首诗的书写习惯与这字条的书写习惯全部对得上,九成有九就是凶手!”柳追烟一蹦老高。
汪迟又拿起那张印有墨痕的白色布帕定定出神。
“怎么?连字都没有,你也能看出端倪?”
“布帕是哪儿来的?”
“胡庄奴前几天杀鱼时被鱼鳍划破了手,他女儿将这布帕缠在他手指上,胡庄奴手指结痂后,将布帕洗净揣在怀中。初六晚,他除了两袋胡饼外,还给女儿买了几颗蜜枣,用这布帕包裹。我见到他女儿的第一时间,询问过她最后一次见胡庄奴的场景以及传递过的物品,饼就是饼,糖已经吃了,胡庄奴交给女儿保管的一些银钱,我也验看过,没什么疑点。唯一剩下的,就是这块布帕。”
汪迟将布帕蒙在脸上,对着光睁开眼,随即轻轻嗅了嗅,又用手指蘸清水,在墨痕上轻轻擦抹一阵,心中渐渐有了答案。他断定这帕在包蜜枣前,应该包过银子。自嘉定元年,宋金依靖康故事,世为伯(金)侄(宋)之国;宋予金之岁币增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宋另给金犒军银三百万两。金银大量外流,府库常年空虚,钱监所铸银锭不足两,此事天下皆知,其中铅、铜掺混过多,银锭表面易生绿锈。布帕迎光一照,便能发现绿锈残留。胡庄奴在河上漂八辈子也攒不出一锭银,这银子定是凶手所赠,胡庄奴爱惜银锭,下意识将其包裹在布帕内。除了绿锈,还有一抹墨痕与锈色掺混,应该也是从银子上一起沾染过来的。胡庄奴目不识丁,不可能接触笔墨纸砚,这墨痕应该是从凶手手指上沾到银子上的。此墨墨香淡雅柔和,泛松油味、麝香味,光下亮如金漆,遇水不晕,轻轻一抹便能清晰分出干、湿、浓、淡、枯五层深浅,这是上等的徽州松烟墨。这般品相多为御用贡品,寻常书生能接触到的机会不多,而省考用墨正是徽州墨。
“凶手乃是到临安应考的举子!杀人的时间应该在初六黄昏,彼时第一场试经刚刚结束,他答卷时手上无意间沾了墨,他有些紧张,手掌一直在出汗,墨迹始终没有干,而他也没有察觉到手指沾了墨,因此他不是激情杀人,而是早有预谋。查!查当天的原卷,谁的卷面脏了墨,谁就是凶手!”
“好!我去查!”陈吼急匆匆地往外走,汪迟张开双臂,拦在他前面。
“陈都头,莫冲动。卷子封在贡院中,考生手写原卷经外帘官誊写后,封存在库房内,由兵丁层层把守,非皇命不得开拆……”
“哪里顾得上什么皇命?俺单枪匹马潜进去……”
“噤声!要杀头的!”汪迟赶紧堵住陈吼的嘴。
“唉!”陈吼一皱眉头,开始长吁短叹。
“都头勿忧,律法如炉,咱们再想其他的法子,你莫灰心。”
“灰心?我不灰心。我只是想到自己不识字,不知从何翻起。”
“你还是要去!”汪迟本以为陈吼是敬畏国法,没承想他根本没断了偷偷潜入贡院的想法。
正当时,柳追烟高高举起手:“我识字啊,我与你同去。”
汪迟只觉脑袋昏昏作痛,陈吼还没安抚住,柳追烟又要闯祸。不等汪迟开口,陈吼先拒绝了柳追烟:
“你不行,徐娘子的院墙你都爬不进去,更别提潜入贡院了。”
“这……有了,我让家奴柳达随你去,他功夫好,又识得字。你们现在去贡院偷试卷,我去抱蝉楼看屏风。”
“甚好。”二人一拍即合,抬腿就走,倒将汪迟晾在中间。汪迟愣了一会儿坐回到桌边,将怀中的猴子头骨掏出来摆在空盘子里,对着空荡荡的眼眶子喃喃自语:“卿本佳人,奈何奈何……我该如何帮你……”
两个时辰前,临安最大的药铺“陆翁堂”。
汪迟将手腕轻轻放在案上,对面郎中两根指头轻轻在他脉上一搭,双眼先闭后睁:
“你没病?”
“汪某来此,不为看病。”
“那为什么?”
“解惑。”汪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角,放在案上。郎中一见猴子头骨,瞳孔收缩。
“在下才疏学浅,解不了你的惑。”
“本朝绍圣四年至大观二年,蜀中医方大家唐慎微编纂《经史证类备急本草》,书中有载:猕猴,味酸、平、无毒。肉,主诸风劳,酿酒弥佳。头角,主瘴疟。作汤,治小儿辟惊,鬼魅寒热。手,主小儿惊痫口噤。屎,主蜘蛛咬。肉为脯,主久疟。皮,主马疫气。此物数种者都名禺属。取色黄、尾长、面赤者是。郎中能在临安坐镇,岂能不通医书?”
“先生入临安,是为行医?”郎中没有正面回答。
“非也,应试耳。”
“科考也试岐黄?”
“汪某读书驳杂,学而不精,是故屡试不中。”
“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考不中,为何来寻我的麻烦?”
“临安城最近死了好几个,你应该有耳闻,这东西是在命案现场找到的。如果你不愿和我聊,稍后自有新上任的南厅通判大人请你去衙门喝杯茶。”汪迟此话一出,郎中头上已经见汗。
“不敢,不敢。”
“其实通判大人现在也很焦虑,这案子关系大、上头催得急,万一破不了案,肯定得丢官。若是在城里的药铺都找上一找,万一天可怜见,在哪个药柜里搜到这么一颗和命案现场一模一样的猴子头骨,这不就对上了吗!抓人、审讯、招供、秋后问斩、大功一件。”汪迟越说越开心,郎中越听越害怕。
“掩门!”郎中起身招呼徒弟。
“郎中可是想起什么了?”
“这位老爷?官爷?祖宗!我这是本分生意,救死扶伤的营生,行医多年从未干过一件坏事……你莫找我去做那替罪羊啊!”
“这猴子头骨……”
“罢了,我说与你听……”
话说本朝近三十年,有一大医名震南北、供职大内,是为翰林医官杜惟一。至开禧三年正月,今上共六子早夭,帝心悲痛。为社稷计,十一月,今上下诏立养子赵曮为皇太子,更名赵懤。上苍总爱捉弄世人,今上刚立养子为皇太子后第二年,也就是嘉定元年,正月里曹贵妃为今上诞下一子,帝大喜,为其取名曰:赵垍。
垍者,庙台之基,坚土也。
这个名字的含义,不言而喻。
一边是养子,一边是亲子。其中的寓意之微妙,朝臣已有所觉察。赵曮自幼便有咳喘病,翰林医官杜惟一常年为其用药调养,自赵垍降生以来,赵曮忧思日重,咳喘加剧,杜惟一到太子府走动越来越频繁。
四月,赵垍暴毙,封肃王,谥冲靖。
今上三日水米未进,悲痛成疾。
五月初五,一队官兵闯入杜惟一家中,在药房内找到猴尸一具、干瘪猴脑一匣、猴子头骨若干。
次日,四名御史联名上奏,皇太子赵曮指使翰林医官杜惟一以巫蛊术荼害肃王,杜惟一人赃俱获,在狱中已然招认。且在查抄杜府当晚,有一用剑高手连杀十几名官兵遁走,必是杜惟一为赵曮豢养的死士刺客。赵曮请求与杜惟一当朝对质,但杜惟一已然“畏罪自杀”,只留下亲笔“画押”口供一份。
虽然仅凭口供想要扳倒皇太子并非易事,但赵曮的诸多亲信在半月之内因涉事“猴骨案”遭到严刑拷打,掀起自雀袍案后第二轮腥风血雨,这些人死的死、残的残、伤的伤,太子一系士气大挫,朝中好多“骑墙派”开始对太子敬而远之,不再主动攀附。猕猴入药,并不罕见,各代医书均有记载,特别是以猴脑入药配伍,对失神辟惊、鬼魅寒热之症见效奇快。杜惟一很可能是在研究某种药方,治疗某位病患的疯癫之症。但在朝中日甚一日的党争中,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小小的翰林医官是不是死得冤枉。说你是巫蛊,你便是巫蛊。
从那时起,临安的小医馆,无人敢卖与“猴”有关的药材,仅有陆翁堂等几个大医馆私下里为个别病患购置少量应急。万万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一个书生带着一颗猴子头骨找上门来,威胁坐诊郎中要抓他去顶罪。杯中热茶已经凉透,汪迟向郎中再三致歉后退出陆翁堂,返回城隍庙。
杜惟一是徐婉云的师父,徐婉云是徐舜卿的妹妹。杜惟一救下了雀袍案中的徐舜卿,在为他诊治疯病的过程中,无意间又卷入了“猴骨案”,徐舜卿逃出生天,杜惟一命丧狱中。这一切过往,都指向今日的徐婉云,这颗猴子脑袋与她难脱干系。
汪迟回到城隍庙后,没有向陈、柳吐露实言,待他二人走后汪迟才下定决心,势必要与徐娘子见上一面。
与此同时,抱蝉楼左近的小院。
东厢房,茶香馥郁。
书案前摆着一顶乌纱帽、一身绿官袍、一条犀皮带、一双乌云靴。窗下有一男子,中等身材,面廓如圭,鼻梁高挺,头发乌亮。他双目定定望向远方,右手持佛珠一串,捻动不休。
一阵香风拂过,徐娘子手捧一盒枣花酥娉娉婷婷来到窗前,一条凝霜砌雪的玉臂从男子面前绕过,将窗子关上:
“春日风虽不寒,但分外透骨,郎君切莫小觑。”
男子笑了笑没有答话,缓缓走到书桌前,翻开一卷棋谱,徐娘子小心翼翼地将枣花酥摆在书桌上,又为瓷盏内续好茶汤。
“红袖添香,好自在啊。”
“郎君若是肯罢手,妾愿随君远走天涯……”徐娘子微微侧身,将头轻轻倚在男子肩头。美人倾心,本该喜笑颜开,可那男子却突然面色一冷:
“温柔乡、英雄冢,我章昆之志,岂止于此?世人皆以我浑浑噩噩,你也要跟着小瞧于我吗?秦楼楚馆哄骗凡夫俗子的伎俩,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办好我交代的事,你们兄妹俩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原来此人就是章珏之子章昆。
“妾不敢。”徐娘子打了一个冷战,退开三步远。
“徐舜卿准备得如何了?”
“刚服了药,一炷香后才会醒来。”
“更衣!”章昆站起身,双臂一张,徐娘子恭恭敬敬地捧过桌上的官服,为他穿戴整齐。
墙外,透骨的寒风中,汪迟缩在一棵树下,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却始终提不起叩门的勇气。
“汪兄?你再不敲门,我就自己去吃中饭了!”柳追烟突然出现在汪迟身后,一巴掌拍在汪迟后心,吓得他险些跪倒在地。
“从未见过如此窝囊之人。”树上传来骂声,汪迟抬头一看,正巧见陈吼骑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折下一截树梢,向他头面丢来。
“你们俩……事情都办完了?”
“你若不敲门,咱们先进车里说。”柳追烟揽着汪迟走到街边跳上马车,不一会儿陈吼也钻了进来,这马车极为宽大豪奢,坐三个人完全不在话下。柳达在街边买了一些桂花汤给三人暖胃。
陈吼一口喝干一整碗,抢先说道:“贡院内,没什么高手,我二人直扑卷库。柳达说,按照科举的规矩,卷面污损极易归为下等卷,乃应试大忌。应按照誊抄后摆列的等次从后向前找。我们依此法拆看原卷,清点两遍,一共找到十五张墨痕累累的涂改卷。柳达看后说这些卷子全都写得文不对题、糟烂至极,以至于勾勾改改,墨渍堆叠。柳达抄录的答卷人名单在此,你看一看。”
汪迟接过名单,一眼就看到一个刺眼的名字——罗振先。
“罗振先,范五津的表哥,在抱蝉楼一掷千金,与薛兆生争夺徐娘子一曲高山流水。所有的关键人物,都和他有瓜葛,而罗振先本人也已被开膛破肚,此刻就躺在城隍庙里。”
“我就说吧,汪兄一眼就瞧得出来,来来来,愿赌服输!”柳追烟摊开手掌,陈吼从身上摸出十五块铜板,一个一个放在柳追烟手心,柳追烟大笑不止,将铜板数了一遍又一遍。
“你们……这是……”
“汪兄,陈都头和柳达拿到名单后,马不停蹄在城中查看,这十五个人里,五个自知前程无望主动弃考,有租借车马的牙人为证,他们已在初六傍晚先后离开临安。有五人借酒浇愁,后半夜耍酒疯去贡院门口痛哭,值守的兵丁出手驱离,双方起了争执,被巡城的差官揪送到狱中,现在还没放出来。有两人在花船嫖宿整晚,凌晨才离开,船上至少十几人都可以作证。还有两个在考试前各自去灵缘寺烧香,收香火钱的大和尚分别对他二人说今年必定高中。俩人第一场试经考了个稀里哗啦,自知上榜无望,露胳膊挽袖子就去灵缘寺理论,冲进山门高呼和尚骗钱,被护寺武僧一顿好打,现在还躺在医馆里哼哼!”柳追烟掰着手指头,将这名单中人的近况一一说明。
“罗振先考完试,到盐桥河杀了胡庄奴,是目前唯一的答案。”陈吼抛出结论。
汪迟没有接话,继续问道:“抱蝉楼屏风上的诗文字迹……”
“百余扇屏风,我一一查看,最终锁定一个人——范五津。”柳追烟极其笃定。
“也就是说,范五津就是在东角楼桑家瓦子看戏的神秘贵客,他点了四菜一汤两壶酒,诱出李竹松十三岁的儿子酉哥儿,将他杀死并砍下头颅……这太不可思议了,范五津可是含章五杰之一,这等人物会和一家小饭馆结仇?”陈吼百思不得其解。
“罗振先不是也杀了盐桥河上一个苦哈哈的艄公胡庄奴吗?他们之间难道就有过节吗?”汪迟反问。
“无仇无怨,也无利益冲突,甚至此前可能完全不认识,范、罗二人为何要分别杀人砍头?难道是……无差别害命?这不就是俩癫子吗?”陈吼百思不得其解。
“对!癫子!”柳追烟猛地站起身,完全忘记此刻是坐在马车内,他的头顶重重撞在马车棚顶,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痛痛痛!”柳追烟抱着脑袋疯狂搓揉。
“你是说……徐舜卿是凶手?”陈吼问道。
“不是他!他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伪造字迹、潜藏行踪这等事需要一个冷静的头脑。再说了,他剑法高妙,两具尸体的脖颈处割痕参差不齐,绝对不是武功高手所为。我的意思是……你还记不记得他讲的那个故事,他把我当成了他的小舅子,他说——听姐夫的话,少和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晚上早些回家,最近临安城里不太平。临安城隍有天书三卷,曰:人、神、鬼。人卷载命寿禄;神卷载风雨劫;鬼卷载老病死。其座下有鬼将四员:金枷银锁、日夜游神。金枷押送亡魂、银锁投胎接引。日游神、夜游神监察善恶,一人司职白天,一人司职黑夜。临安府中夜游神去年贪杯误事,被城隍鞭笞三百,夜游神怀恨在心。上月十五,盗走了城隍爷天书中的人卷。在城中躲藏行迹,在河上招纳阴兵,与城隍爷作对。自古神鬼打架、凡人遭殃……”
“一个癫子的胡话你也信?”陈吼一声嗤笑。
“不,他其中有一句话绝非巧合……在城中躲藏行迹、在河上招纳阴兵。胡庄奴是河上的艄公,尸体漂在河上。酉哥儿的尸体藏在桥下,这座五眼老石桥也是跨在盐桥河上。这难道是巧合吗?发现范五津尸体的那处荒废院落,后院池塘也通向盐桥河,发现罗振先尸体的废旧染坊的排水沟也通向盐桥河,这名凶手就是沿着盐桥河在作案……”
“不对!”汪迟打断柳追烟。
“哪里不对?”
“不是一名凶手,这里边案子套案子,是个连环结儿。酉哥儿、胡庄奴乃是被范五津、罗振先所杀,而杀范、罗者另有其人,两伙人都沿着盐桥河作案。”
“按汪兄的说法,第一个案子咱们已经破了,范五津、罗振先杀酉哥儿、胡庄奴一案已经了断。”
“杀人目的未明,前因后果未知,谈何了断?”汪迟跳下马车,背着手绕着路边一棵树踱步,转了一圈又一圈。
“汪兄,别再拉磨了,我都晕了。”柳追烟掀开车帘。
“目的!还是目的!迷路的时候要回到原点。”汪迟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柳追烟。
“什么意思?”
“柳贤弟,我且问你,含章五杰入临安,所为何来?”
“杏榜啊!”
“寒窗苦读,何止十年?有什么事比科考还大?有什么事能让五杰中人不惜影响登榜,也要杀人害命?”
“你的意思是说……谜底就在谜面上。”柳追烟将信将疑。
“说得没错,最大的可能还是为了科考。”
“他们登榜已然十拿九稳,为何还要行险?”陈吼插话。
“如果只是登榜,如何对得起他们半生苦学,他们要的是独占鳌头、状元及第!就如同你陈都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习得一身好武艺,难道就不想博个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头吗?”汪迟反问道。
“天下第一高手,光是想一想就热血沸腾啊!”陈吼咧嘴一笑。
“自古文人相轻,天纵之才个个目无余子。五杰哪怕师出同门,也必有争锋之心。况且五杰同年应试,也定是章门无奈之举。如果我的假设成立,咱们不妨去夫子庙一探。”汪迟一声长叹。
“为何要去夫子庙?”
“先出发,路上说。”汪迟跳上马车,柳追烟催促柳达赶车,四人向城东进发。
天下读书人千千万,三甲只有三人、状元只有一人。杏榜的榜首和榜尾在前程上判若云泥,有天壤之别。想要夺魁,既要有真才实学,更要有谋略算计。历年省试均有“大小年”之局面。所谓大年,群贤毕至,文坛精英辈出,三甲之争局面必定极为“惨烈”。其中有善谋“势”者,便会选择延考一届,待“神仙打架”的“大年”过去,“对手羸弱”的“小年”到来时再“出山”参考,这样一来,挺进“三甲”的概率就会成倍叠加。
章珏作为文坛领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按照常理,五杰按年龄排序,一人考一届,极有可能连续五届状元都师出章门。奈何这些年朝堂党争太过激烈,章门连连败退,手下人才凋零,再不补充干将,这一派连三年都挺不过去。章珏看似“五杰齐出”迅猛发力,实则是孤注一掷,一次性押上自己派系的全部后备力量,成败在此一搏。而杨燮为了与之抗衡,也将自己收罗的才子召入临安,与章门
“对冲”,这一届省试是“大年”中的“大年”。
然而,仅凭文坛风声,不足以让天下才子主动退避。这些读书人在考前判断“大小年”,另有一番算计,是为“摘星登霄塔,射覆夫子庙。”
临安城东,有夫子庙一座,入京赶考者多到此拜谒孔圣。夫子庙后院,有一座五层矮塔,却名为:登霄。五年前,钦州宣抚处置使王节亮次子王醒屡试不第,索性在夫子庙做了庙祝,为排遣心结,他将老旧的登霄塔再次修缮。邀请到此拜谒的书生写下诗谜,从一层到五层,一层挂一诗。参考射覆之旧事,在书写谜语的同时于一木盒内放置一样“彩头”,可以是金银珠玉、可以是笔墨纸砚、可以是古卷孤本,甚至可以是瓜果梨桃。总之,此为风雅游戏,只看才学高低,不论贵贱穷富。猜出诗谜者,带走彩头,留下新的诗谜,署名可以是本名、可以是假名,甚至可以不留姓名,更上一层楼后,再依此法施为,登顶者名曰“摘星”。这个玩儿法,广受读书人拥戴,一方面猜谜能摸清同届考生的文才,另一方面,不留本名也为自己留下输赢转圜的余地。据说,今年的登霄塔,仅第一层的诗谜,已经四百二十八次易手。
柳达赶马车又快又稳,不多时已到夫子庙,柳追烟扔了一贯香火钱,马不停蹄直奔后院。自初六开考以来,此地从半个月前的人声鼎沸已变作如今的门可罗雀,有希望的考生正夜以继日地备考,没希望的考生早已打道回府下届再战。
“也就是说,如今一到五层的谜题,基本已经固定。”柳追烟自言自语。
“都走到这里了,还猜什么?直接闯进去!”陈吼挽起袖子,直冲后院,汪迟扯住陈吼,低声喝道:
“慢来!进去后你打算怎么说?”
“临安府衙通判南厅司理参军帐下步兵都头陈吼到此查缉案情,把上面的诗谜还有木盒都给拿出来,俺要一一验看,若有怠慢,俺手中朴刀可不认人!”
“噗嗤——”汪迟嘴角一抿,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此地守塔庙祝姓王名醒,他爹可是钦州宣抚处置使王节亮。钦州乃战略要地,宣抚处置使官居四品,手里还攥着兵马。王醒此人,锁他容易,杀他也容易,坏他的规矩却是难上加难,他若不让你硬闯,你真把他弄伤了,谁也保不住你的小命。”
“既然他老子这么厉害,他还费劲考什么科考?有官不当,在这儿做个庙祝?”
“陈都头,你糊涂啊!做庙祝是假,招揽英才是真。王醒看似一介布衣,实则关系重大。王节亮与杨燮乃是攻守同盟。早年章珏总领文坛,科举出身的官吏多出自他门下,杨燮一派眼看后继无人。可自从王醒到夫子庙后,登霄塔的诗谜射覆俨然成为一场小杏榜,许多没权没势没背景、没钱没人没靠山的考生在进入贡院之前被挖掘发现,顺势召入杨燮麾下。杨燮与章珏自此平分秋色、势均力敌。”
“这……事关朝廷取士,今上不管吗?”柳追烟问。
“二虎相争,总好过一虎独大。”汪迟压低嗓音,在柳追烟耳边小声回答。
“这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何是好?”陈吼挣脱汪、柳,双臂抱在胸前。
汪迟沉吟片刻,向陈、柳一拱手:“汪某想试一试,凭我胸中所学,究竟能登到几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