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秋心拆解青云志 夜游窃取天书文
猎衣扬2025-11-10 11:069,759

  

   “吱呀——”一蓝衫男子,面容枯瘦、两腮无肉,待汪迟进塔后,将门掩上从旁跟随,他左手持一竹竿,右手缩在袖中,面沉似水,不发一言。

  此人便是守塔庙祝:王醒。

  登霄塔内,空空荡荡,一层正中放一木桌。

  桌上摆笔墨纸砚、木盒一方,盒子上平铺一张白纸,纸上有诗云:谜:少时游侠乘桴梦,寒暑虚度老寒鸦。投笔遁迹东山下,横流江海翠烟霞。问:吾谁与归?名:东篱老朽。

  汪迟略一思索,已有答案:“此人埋头经义多年,屡试不中,心生退意,诗中所述典出《论语》,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所以这诗谜的答案是——春秋孔门七十二贤中的仲由。”

  王醒从袖中取出一卷卷轴,轻轻抽开半寸,目光一扫微微颔首,走上前打开了桌上的匣子。匣内放着一方天青色印石,润如凝脂、质地细致,虽称不得上品,但也绝不常见。一看便是这位东篱叟的私人收藏、心头好物。

  “请先生笑纳。”

  “不需我留下新谜吗?”

  “经、论两场都已考过,只剩初十的试策一场。登霄塔今年即将闭塔,哪怕留下谜题,今年也无人再猜。先生若今年登得上杏榜,你的谜题明年别人猜与不猜,都没什么意义;若登不上杏榜,明年重开登霄塔,先生再来夫子庙便是。若还有兴致,请移步二层?”

  “请!”汪迟收好印石,迈上楼梯。

  二楼依旧只有一张木桌,桌上一木盒,盒上一张白纸,纸上有诗云:谜:山头不知雪,月下坐忘筌。松香生梦笔,攸伏通妙玄。问:何为侣?名:披发道士。

  汪迟手捧白纸,大笑曰:“此人爱读黄老,既然推崇披发入山、修道自然,为何还要来临安追名逐利,心口不一、心口不一!”

  “登霄塔不是指摘他人之地,这诗谜……”王醒出言打断。

  “不难!不难!寻章摘句罢了。写诗人问何为侣,说白了就是用什么陪伴他入山隐居。不知雪摘自《盐铁论》:以所不睹不信人,若蝉之不知雪坚。忘筌摘自《庄子》: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梦笔摘自《开元天宝遗事》:李太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上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攸伏摘自《诗经》: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谜底四个字:蝉、鱼、花、鹿。”

  王醒看看手中卷轴,眼中泛起异彩,走上前打开了桌上的匣子。匣内放着一只犀角杯,通体雕琢成玉兰花形制,内壁深雕花瓣片片、层层分明,外壁浅雕花蕾枝叶,杯底蒂茎盘缠,巧夺天工。

  “这杯……”

  “此时已是先生囊中之物。还请先生再登三层!”王醒微微一笑,当先带路。

  三层依旧只有一张木桌,桌上一木盒,盒上一张白纸,纸上又有诗云:谜:十二年窗前明月,三千里山河波澜。胸中志不屈不枉,观天地一短一长。问:运势盈虚?名:秋心和尚。

  “哈哈哈。妙哉!妙哉!”汪迟陷入诗谜之中,全然忘了此行是为查案而来,他绕着木桌手舞足蹈,像个开心的孩童。

  “若遇疑难,半个时辰为限。”王醒适时提点。

  汪迟充耳不闻,以手作笔在空中虚写:“这是个拆字谜。十二加月,是个青字;山河波澜取自《说文》:山川气也,象回转形。后人加雨作云,而以云为云;不屈不枉是个直字;古人象形为字,天是短横,地是长横,人居其中,以短观长曰上。四个字连起来,就是——青云直上。”

  王醒望着汪迟的背影目光灼灼,将卷轴又展开一寸,脸上笑意渐盛:

  “盒子里的彩头归先生所有。”

  汪迟打开木盒,盒中有一泥封酒坛,封口红纸上写有八个隶书大字:齐云清露,三十载藏。汪迟急不可耐,手忙脚乱拍开泥封,酒香霎时间盈满整间木塔。

  “王庙祝?”

  “鄙人不胜酒力,饮少辄醉,先生自请。”

  “见笑!”汪迟仰头喝下一大口,绵纯甘洌的酒液顺着喉咙钻入肺腑,阵阵暖意沁人心脾,三五个呼吸后顺着毛孔向外发散。

  “嘶——”汪迟长吸一口气,馥郁的酒香在唇齿间打出一个漩涡,直接冲上天灵盖。

  “好酒!好酒!”汪迟捧着酒坛子不松手,一口接着一口,双颊“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先生醉了,不妨改日再……”

  “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来来来,咱们更上一层楼。”半坛子陈酿下肚,汪迟的胆子莫名粗豪起来,他左手抓住王醒袍袖,右手扒住楼梯扶手,歪着脖子向上一瞧:

  “一二三……三?王庙祝,这酒当真了得,几口下去,汪某已不会查数了。这塔到底是五层?还是六层?”

  “名曰五层,实则六层,第六层在塔外看不到。其实……第六层内也有一道诗谜,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汪迟突然来了兴趣。

  “六层的诗谜是多年前留下的,一直无人能破,只好束之高阁。”

  “是何人所留?”

  “塔中诗谜,都是匿名。我也不知那人最后中了没中。按照塔里的规矩,只要登上第三层,文才就算是入了前三,可以直接去看第六层的诗谜。”

  “不急,不急,咱们一层层来。”汪迟踉踉跄跄地爬上四层,一个踉跄坐在地上,靠着桌腿用手搓搓脸,又喝一大口酒,左手抱着坛子,右手举过头顶在桌面上摸索一阵,摸到木盒上盖着的白纸后咧嘴一笑,将白纸拽到身前。纸上又有诗云:谜:囊萤映雪挂牛角,幼学豆蔻烧桑草。鹰衰草枯狐猴老,白首犹自赋离骚。问:何为世上最烦之事?名:蓬头稚子。

  “噗——”汪迟忍俊不禁,一口酒喷在地上,捂着肚子大笑不断。

  “先生何故发笑?”

  “有趣!有趣!我少时曾听一老僧说法。其言:禅之妙者,能入者不足道,能出者不足道,能入能出者,方为上之上。我想世上的道理大多都是相通的,读书亦是此理,既要读得进去,还要跳得出来。这位蓬头稚子,今年必登杏榜。”

  “登霄塔只是猜谜消遣之处……”

  “是在下失言了!这诗谜不难,囊萤说的是东晋车胤用萤火虫照明读书,映雪说的是东晋孙康用雪的反光读书,牛角挂书说的是隋朝李密在牛角上挂一卷《汉书》边走边读书,此三者说的是一件事——读书。幼学者,少男也,豆蔻者,少女也,一子一女,是个好字。桑草者,书页之纸也,以火烧之,是个烦字。连起来便是——读书好烦。此诗后两句甚佳:鹰衰草枯狐裘老,白首犹自赋离骚。打猎的鹰已经衰弱了,山上的草已经枯了,我想要猎取裘皮,可狐狸和猴子都已经老了。而两鬓斑白的我还在一遍遍地吟诵着《离骚》。”

  汪迟言罢,眼眶一红,半晌没有说话。王醒同为读书人,深知读书之苦,二人相顾无言,竟因为一首诗谜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世上最烦之事,莫过读书。”汪迟一声长叹。

  王醒拉开卷轴,确认答案无误,默默打开了木盒盖子。木盒内放着一枚绿玉的扳指,上头刻着一个韘字。韘,射决也。所以拘弦。以象骨。韦系,箸右巨指。这枚扳指的玉色虽不出众,但显然是主人心爱之物。联系刚才的诗谜,此人射猎的驰骋之心怕是远胜科考的功名之心。汪迟小心翼翼地将扳指收好,将坛中酒一饮而尽。酒意上涌,眼花耳热,汪迟扯开胸前衣襟,顺着楼梯爬上晃晃悠悠地爬上五层。

  五层内仍旧一桌、一盒、一张纸。与下面几层不同,这一层的木桌上已积了一层细灰。

  “先生大才,此一层已两个多月无人踏足。”王醒轻声一笑。

  “王庙祝谬赞,也许稍后在下便会灰溜溜滚下塔去。”汪迟拿起盒子上的白纸,纸上有词云:谜:困在己、壮于彼,太公钓鱼攻守易。六宫疏、七斗密,形如鼎峙,进退失宜。迷,迷,迷。援相离,战不敌,火中取栗势取奇。兵马疲,不得已,壮士断臂,孤棋毁弃。急,急,急。谜:妙手何在?名:尉迟守白。

  南唐围棋大家徐铉曾为围棋盘上的十九道线冠以名称:一天,二地,三才,四时,五行,六宫,七斗,八方,九州,十日,十一冬,十二月,十三闰,十四雉,十五望,十六相,十七星,十八松,十九客。汪迟以手指为笔在桌上画纵横十九道棋盘。他知此词非词,乃是围棋棋谱。出题人是对弈高手,题中所述乃是他平生最惊险的一局棋,本局呈“太公钓鱼势”,优势在黑,劣势在白,六宫与七斗交汇处的“局眼”被黑棋占据,双方看似实力相称、遥相对峙,实际上白棋的进退已陷入被动,白棋陷入泥滩,前途一片迷惘。同时,白棋的援兵被分割后逐个击破,无奈之下只能选择舍弃一部分棋子拖住对方。现如今,白棋一支孤军想要在敌人合围的缝隙中死中求活,形势十分危急,如今的局势如何求胜?

  这一题,当真难倒了汪迟,他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时而搔首挠耳、时而捶胸顿足。王醒站在窗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汪迟。

  半个时辰即将过去,汪迟还是未能揭开棋局。

  “我输了……”汪迟长出一口气。

  “先生能登塔顶,已是万中无一,我观先生年岁,不过刚及而立,大好光阴在身,无往不利,区区一棋局,不过游戏耳,何足道哉?”

  “你说什么?”

  “我说区区一棋局……”

  “前一句!”

  “大好光阴在身……”

  “就是这一句!就是!就是这句!我知道了!破了!这局破了!”汪迟越喊越响,他挽起袖子,在桌上开始“落子”。棋者,兵也,棋招亦为兵法。兵者易困于有形之势,忽视无形之时,故兵贵胜、不贵久。黑棋声威浩大,其胜在势,但其弊端也很明显,假如黑棋是一支军队,“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此时,白棋应先兵分三路,两路佯攻,黑棋布防如“铁桶”,绝不会容许防线出缺口,势必随之变动。但黑棋“势众”应变不灵,防线改换耗时较长,其间必定会出现“空档”。届时,白棋再出一偏师凭“快”突袭,斩将夺旗,必能速胜。

  “白棋妙手,落子闰星!”汪迟在桌上用力一点,抬眼看向王醒,王醒双手一扯,将卷轴拉开,最后一栏赫然写着“闰星”二字。

  “妙!妙!妙!此人文韬武略,均乃平生仅见。”汪迟打开木盒盖子,发现盒中仅有一枚鹅卵石磨成的白色棋子,棋子下方压着一张字条:“吾若夺魁,允君一事;君若夺魁,两不相欠。”

  “真是个有趣的人。”汪迟将棋子收在袖中,伸手向头顶一指。

  “怎么?先生想要试试?”

  “入宝山,焉能空回?”

  “六层乃半层塔,空间逼仄,待我将木盒取下,与君一观。”王醒让汪迟稍事等待,自己沿着楼梯爬上去,不多时便将木盒捧回。

  “还未请教先生大名?”

  “猫迟。”

  “这世上,可有姓猫的?”

  “塔内皆是假名?在下安能例外?”

  “先生师出何门?或是哪家望族?”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家父现任钦州宣抚处置使,爱才如命,先生若登门,必为座上宾。”

  “猫迟此来,只为猜谜消遣……”

  “这盒中的彩头原是一包上等的茶叶,名唤金丝鹿心雪。由于太久没人猜得出诗谜,盒中茶叶存放不当受潮发霉,被我扔了出去。如今盒中只有诗谜、没有彩头,先生若是觉得无趣,我可以添进去一件……”王醒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纸,展开在汪迟眼前一晃,赫然是一张房契——南楼坊巷东壁上舍院子,内堂一口,东西并基壹丈贰尺伍寸,南北并基壹丈柒尺玖寸;又基下西房壹口,东西并基壹丈八尺肆寸,南北并基壹丈叁尺;又厨舍一口,东西并基壹丈伍尺,南北并基壹丈陆尺;又残地尺数:东西叁丈八尺玖寸,南北贰丈壹尺半寸。

  “临安寸土寸金,猫迟怎敢无功受禄?”

  “无功可以建功,凭先生大才,若得臂助……”

  汪迟没有接话,自顾自打开木盒,王醒眼中寒芒一闪,突然闭口。盒底仍旧是白纸一张,上有诗云:谜:今欠东家一担谷,矢口抵赖不需还。老翁拄杖登门嚷,坐论是非细相谈。夜躲潦潭止水坡,申时雷雨脱身难。四野无人黄土堆,恫吓灭口肝胆寒。问:老翁安敢?名:癫十郎。

  这首诗谜位居塔顶,按理说乃是名副其实的“摘星”之作,可这文笔却相当粗鄙,立意也甚是恶俗。一个欠粮食不还的无赖,被老翁堵在家门口呵斥,指责无赖枉读圣贤书。无赖为躲债离家跑到野地里,老翁顶着暴雨追来,无赖见四下无人出言恐吓:再追我就弄死你。在这样的情景下,出题人追问:“老翁还敢不敢继续追债?”

  “这个癫十郎搞什么鬼?”汪迟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

  “什么人!”王醒一声清喝,手中竹杖犹如一条灵蛇点向窗外,窗棂碎裂的一瞬间,一道人影冲天而起,向塔顶跃去。那身影虽蒙着面,但汪迟一瞧便认出他是陈吼,刚才他就藏在窗下偷听。

  “先生稍候,某去去便来。”王醒一甩袍袖,已然跃出塔外,带动衣角发出阵阵破空声,径直向塔顶追去。

  “想不到一个不起眼的庙祝,竟有一身好功夫。”陈吼几个纵跃没能甩脱王醒,回头一刀直劈王醒肩膀,王醒收住脚步,闪身侧转,双手持竹仗借腰力、使枪法崩开陈吼刀锋,双腿迈箭步前扎,直取陈吼心窝。陈吼朴刀回挑磕开竹杖,横削王醒肋下,王醒竹杖一摆,挑刺陈吼前手手腕,陈吼仗着刀刃锋利横刀上举,贴着竹杖反过来扫削王醒前手。王醒退半步避开刀势,前手松开让过刀锋,后手持杖尾,使拨草寻蛇刺击陈吼膝盖、脚踝。竹杖虽非金铁,但在高手掌中劲力吞吐,绝非血肉之躯可以抵挡。陈吼虚晃一刀抽身后退,王醒一招得手猱身攻来。陈吼仗着刀快,几次想要和王醒手中竹杖硬碰硬,都被王醒以“粘”字诀化开,王醒的竹杖以柔克刚,专挑陈吼换力的缝隙递招,角度刁钻、进退轻快,将陈吼缠住。此时,夫子庙内另有数道身影翻墙越脊向陈吼追来,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定是王醒手下前来助拳。

  “三十六计走为上!”陈吼转身拖刀,自塔顶跃至墙头,向南飞奔,王醒紧随其后,二人数个起落,已在十几丈外。

  突然,假山后有人大吼:“二少爷,当心拖刀计!”

  话音未落,陈吼身形陡转,右臂一甩,袖中一截绳结落入掌中,绳乃牛筋混麻搓成,绳结顶端有一掌心大小的牛皮褡裢,包裹一颗拳头大的石头,在绳结入手的一瞬间,陈吼手腕疾甩,拇指外挑、中指回勾、拇指竖起,绳结在空中划出“扇面”,石头在弧线的最高点脱离牛皮褡裢,快如闪电,直奔王醒面门。王醒纵然早有警觉,也惊出一身冷汗。

  “哈!”王醒吐气开声,手中竹杖斜立起自左向右横扫,竹杖挑中石头应声而断,石头飞行的方向被竹杖打乱,击向一棵老树,手臂粗细的一截枯枝碎屑横飞。王醒不敢再追,略一迟疑收住脚步,陈吼已犹如一只灵活的泥鳅钻出包围圈。

  “二少爷?”

  “我没事……乱箭打!小家贼!”

  “要不要追?”

  “别费劲儿了,你们都散了,我先回塔。”王醒遣散手下,纵跃至塔门外,整理一下衣袍,一层层登至五楼。

  五楼内,汪迟还没有走。

  他将木盒子盖好,向王醒拱拱手。

  “猫迟先生可有答案?”

  “解不出,解不出。”

  “真的解不出?”

  “镇塔之谜,果然了得,猫迟才疏学浅,认输认输。”汪迟言罢,转身下楼。

  “先生且慢。”王醒紧赶数步。

  “王庙祝……”

  “先生不愿收下宅院,我也不便强人所难。他日若遇难处,不妨到夫子庙找我……”王醒似笑非笑。

  “一定一定。”汪迟僵硬地赔着笑,快步离去。

  王醒站在楼梯旁,看着汪迟一层层下塔,阴影中有人问道:

  “二少爷,这人怎么办?”

  “酒囊饭袋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大才。今日他到夫子庙,绝不是消遣解谜这么简单。跟上去盯住了,如果不能为我所用,趁早把麻烦抹掉。”

  “是。”

  夫子庙外,柳追烟正站在马车前焦急地等待。

  一身酒气的汪迟踉踉跄跄从后门出来,柳追烟一蹦老高,拉着他的袖子将他推上马车,马车内陈吼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显然是在王醒手下吃了亏,心情不顺。

  “让你去查线索,你怎么还喝上了?”柳追烟使劲捶了捶汪迟的胸口。

  “佳酿在前,岂能辜负?”

  “你知不知道,我这个通判的小命就拴在这几个死人身上……”

  “柳贤弟勿恼,愚兄已有线索,咱们速去盐桥河泥神祠。”汪迟双眼精光吞吐,哪还有半丝醉意。

  “泥神祠?荒废十几年了,去那做什么?”陈吼插话。

  “陈兄在窗外,没有听到?”

  “还没听上三五句话,便被人发觉。”陈吼黑脸一红。

  “无妨,咱们路上说。”汪迟咧嘴一笑,招呼柳达调转马头向泥神祠方向。

  马车之内,汪迟将塔中见闻与二人一一叙述。特别是第三层诗谜:十二年窗前明月,三千里山河波澜。胸中志不屈不枉,观天地一短一长。虽然诗谜的署名是秋心和尚,但汪迟一眼就认出了这字迹乃是出自范五津之手。范五津的诗谜在第三层,说明他没有解开第四层、第五层的诗谜,只入了登霄塔的前三层,并未夺魁摘星,在他上面还有两位“高人”。但是,只要登上第三层,便可以去看第六层癫十郎的诗谜。

  “癫十郎的诗谜,乃是用欲望种下的祸根。”汪迟叹息不断。

  “此话何解?难道说癫十郎的诗谜,你已经解开了?”柳追烟惊道。

  “诗谜并不难,且相当浅显。今欠东家一担谷,欠加谷是个欲。矢口抵赖不需还,矢口是个知。老翁拄杖登门嚷,在金文中,考和老乃是同一个字,均为一老人举杖之形,所以这是个考字。坐论是非细相谈,坐而论事在金文中乃是个页字、通首,首脑者、高位之人也,是故后世文字中的顶、领、颈、额均以“页”作为形符,页加是便是题。夜躲潦潭止水坡,《尔雅》有言:水潦所止曰泥丘,这句话的谜底是个泥字。申时雷雨脱身难,雷者震也,天以示人也。神字最早见于西周,写法便是一个申加一个示,此句的谜底便是一个神字。幽荒并肩黄土堆,幽荒者,广大也,典出《大雅》,二人并肩是个从,从加土是个坐,坐加广还念座。恫吓灭口肝胆寒,恫吓的吓,灭掉口后便剩个下字。”

  “欲、知、考、题、泥、神、座、下。”柳追烟一字一句,喊出答案。

  “没错,这首诗谜立意粗鄙、韵律杂乱,与其余五层的诗谜完全没有可比之处,但它为什么号称无人能解呢?”汪迟抛出问题。

  “因为只有入围前三的人,才能看到……这首诗谜根本不是为了猜谜,就是为了让人最简单、最直接地得出答案!”陈吼一语道破设谜人的用意。

  “没错!而且我怀疑王醒所谓的多年无人能解,根本就是骗术。近日阴雨潮湿,那木盒上的漆还没有干嘞。”汪迟摊开右手,小拇指第二指节处依稀有一抹红漆残留。

  三人正交谈间,泥神祠到了。

  汪迟入临安以来,因囊中羞涩四处借宿,对城中破庙了如指掌,其中便有这间泥神祠。

  十五年前,盐桥河淤堵严重,朝廷组织河兵清淤,于泥中挖出一具鼋甲,其大如车,有高僧称此物乃河中泥神肉身,有覆舟撞船、掘河扒堤之能,倘若冒犯河神,盐桥河此后波澜不断。

  宁信其有勿信其无,衙门号令、豪绅纳捐、百姓出力,在河堤边上修建一处祠堂供奉鼋甲,名曰:泥神祠。初建香火颇为繁盛,时不时有人为鼋甲擦抹药油防腐。但年深日久,百姓们见泥神“有求无应”,便再也不来供奉。此祠香火冷落、年久失修,再加上原有房屋窄小逼仄、屋内只一具鼋甲,再无立锥之地,鼋甲糟烂腐朽后,恶臭浸透廊柱土墙,甚至连乞丐都不愿在此落脚。

  “呕——”柳追烟以手掩鼻,站在祠堂外,一边不停地干呕,一边皱着眉头喊道:“你们俩!挖到什么没有啊!”

  “挖到了!挖到了!”趴在门槛上,大半个身子钻到祠堂内的汪迟、陈吼倒退着爬了出来。

  “呼——”汪迟解开鼻子底下系着的湿手帕,一口苦水吐在地上,柳追烟拎起衣摆,踮着脚跳到一边,陈吼双手满是污泥,捧着两只木匣,汪迟顾不得臭,凑上去打开匣盖,每只木匣里放着三颗猴子头骨,匣底铺着混合着草秆花瓣的黄泥。匣子内刻着数行小字:吾乃夜游神,性本贪嗔痴。城隍鞭酒醉,冤仇恨渐深。天书人鬼神,通晓往来真。窃得一卷在,先知杏榜闻。盐桥河心水,明月影中沉。焚骨祭牲人,解惑纳幽魂。文曲非天定,寒窗志可伸。星斗气数乱,阴官火中焚。

  “这就是考题?”陈吼听汪迟念了好长一段诗,越听越头晕。

  “这不是考题,而是获取考题的方法?”

  “这内容与疯疯癫癫的徐舜卿所言如出一辙,甚至比他说的信息更加丰富。”柳追烟提醒汪迟。

  “你们在说什么啊?”陈吼夹在中间听得好生恼火。

  “本地城隍爷座下夜游神性烈如火,曾因醉酒被城隍爷鞭打,他怀恨在心,寻机盗走城隍爷手中人神鬼三卷天书中的一卷,城隍爷是城中阴官,能知城中过去未来。夜游神通过阅读天书,知道了本届杏榜的结果,虽说文曲星是命数注定,但夜游神却可以人为扰乱。文曲星上应星斗,一旦气数有乱,本地城隍难辞其咎,必遭火焚之刑。夜游神留下猴子头骨,想要伸张志向的书生可以在明月当空的夜晚去盐桥河上点火烧烟,献上活人作为祭牲,夜游神会收走祭牲的游魂,解答疑问作为酬谢。”汪迟指着盒子上的字,慢慢说与陈吼听。

  “范五津到了第三层后,再也上不去第四层。他心里明白,哪怕纵是小小的登霄楼射覆,自己都进不得前三,更何况是高手如云的杏榜之争。”汪迟设身处地开始推演,他双手一张站在一棵大树前,在他前方有两条岔路,他伸手指向东边的一条:

  “寒窗苦读十年,此番竟不得入三甲……究竟是赌上辛苦、学识、时光、名望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是……”

  汪迟陡然指向南边的岔路:“还是赌一赌,虽说鬼神之说尽皆虚妄……圣人不语怪力乱神……但倘若真有机会,哪怕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纵是千万分之一……能在杏榜独占鳌头,又有何不可?”

  “不可不可!不可!”汪迟将头摇成拨浪鼓。

  “为何不可?”柳追烟问。

  “陷阱!必是陷阱!王醒是何人?登霄楼是何地?此中必有明枪暗箭,说不准就是陷阱。可……纵然独占鳌头,陷阱又如何?若能得题,莫说三甲,状元也是我囊中之物!状元及第!状元及第!光宗耀祖!青云直上噫!青云直上哉!党争怕什么?谁能让我当状元,我便替谁去争!”汪迟面目狰狞,一双眼赤红如火。

  “汪兄?”柳追烟不敢上前,远远地喊了一声。

  “呼——”汪迟长出一口气,搓了一把脸。

  “你没事吧?”

  “我没事。”

  “你刚才所说的……是……”

  “心魔。”

  “谁的心魔?你的心魔?”

  “读书人的心魔,只不过有人将其深锁,有人将其释放。”

  “汪兄?既然范五津只到第三层,其余几层的诗谜都是谁写的?含章五杰中的其他人吗?他们会是一起来到登霄塔的吗?”

  “这很难讲。不过据此前的一些了解,五杰虽师出章门,但并不和气,再加上彼此是冲击杏榜三甲的有力对手,互生嫌隙在所难免,至少范五津与薛兆生是不会把臂同游夫子庙的,否则他们在抱蝉楼就不会生出一掷千金争一曲的事端。第六层癫十郎的诗谜只出示给登上三、四、五层的人。若是范五津与人同游,范五津止步三楼不得再上,心情会是何等焦灼。此时,若得见癫十郎的诗谜,他会不动心吗?若是范五津孤身而来,同样止步三楼不得再上,他真的能做到慎独吗?所以,无论他是否知道登上四层、五层的人是谁,心中都已经种下了不择手段的种子。”

  “那第四层、第五层的人呢?他们也看过癫十郎的诗谜?”陈吼问道。

  “还是那句话,有人将心魔深锁,有人将心魔释放。题写第四层、第五层诗谜的人如果也来到泥神祠……倘若唤作你二位,做这等事可会互相商量吗?”

  “这等勾当,身败名裂都是轻的,搞不好人头落地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彼此都是竞争对手,岂有互相商量的道理?”柳追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是了!这便是此局的高明所在,将诱饵和陷阱都设在人性二字上,既是阴谋也是阳谋。难解!难解!”

  见汪迟犯难,陈、柳二人士气一衰,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想不出继续追查的方向。

  陈吼提议,带上人马,持临安府南厅通判的手令捕人,捉拿王醒下狱,皮鞭蘸盐水,不信他不招供,届时一应来龙去脉全部都能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柳追烟认为此举太过莽撞,王醒虽是一介布衣,但他爹手里可攥着兵马,万万吃罪不起,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若想有突破,还得从猴子头骨入手,此前汪迟在盐桥河边吟诗,河中有鹞子盘旋,陈吼登船时看见了血、找到了猴子头骨却不见尸体,说明除了范五津和罗振先,还有第三个人在求见夜游神。按照当下查探到的消息,每问夜游神一个问题,需要献祭一颗人头,既然那晚河上有人献祭,城中必然已多了一名死者。不妨全城搜查,找到那具尸体,也许就有新突破。陈吼直截了当地否定了柳追烟的想法,范五津、罗振先、胡庄奴和酉哥儿的尸体能够被发现,多半要归功于春雨丰沛,河水上涨,但这是偶然情况,而非必然情况。就算这名新增死者也被藏尸盐桥河附近,但盐桥河穿城而过,大雨后河水骤涨这等机遇可遇不可求,沿岸区域极广,非一时所能排查,搜索一具尚在推断中的尸体无异于大海捞针,

  二人各执己见,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

  “本以为你是个不一样的,想不到和那些欺软怕硬狗官也是一丘之貉!”陈吼恼了性子,指着柳追烟的鼻子痛骂。

  “你……大胡子你……”

  “你什么你?倘若那王醒的爹不是大官,而是个脚夫、商贩、乞丐,你还会说什么从长计议么!告诉你们!你们怕大官,老子不怕!大官再大,大不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八个字。”陈吼提起朴刀转身就走,汪迟紧紧攥住刀柄:

  “陈都头且慢!你的豪侠气概在下甚是钦佩,只是不知临安府衙内有多少您这样的好汉?”

  “这……”陈吼闻言一愣,脑中闪过临安府衙中的一众差官,这些人平日面对街坊老弱吃拿卡要、威风八面,真到了捕盗捉贼的时候不是拉稀就是崴脚,陈吼曾不止一次在酒后大骂:“剿匪搏命,百余鼠辈不敌好狗一条!”

  似这群胆小鬼,又如何敢去夫子庙寻王醒的晦气?

  “他们不去,老子单枪匹马……”陈吼脖子一梗。

  “陈都头好胆气!但那王醒并非易与之辈,前番在塔顶……陈都头可曾占到便宜?”

  “对方人多,好虎架不住群狼……”

  “正是这个理儿!王醒虽是关键人物,但其幕后一定还有高人。抓捕王醒,线索就断了。破局如垂钓,我本想下饵……但陈都头与王醒这一场交手,怕是已经打草惊蛇。”

  “我见你进塔后许久不出来,生怕……”陈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陈都头一片好意,汪某自然晓得,二位且附耳过来”汪迟悠悠一笑。

  

  

继续阅读:第七章:金蝉脱壳施巧计 抽丝剥茧觅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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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迟案1.南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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