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金蝉脱壳施巧计 抽丝剥茧觅玄机
猎衣扬2025-11-10 11:0620,415

  

   “架——”柳达甩动长鞭,驾着马车向东狂奔。

  屋顶上,两道身影正在蹿房越脊,尾随追踪。

  “吁——”柳达一勒马嚼子,马车灵活地转了个弯,钻进一条小巷,小巷两侧树高叶密将马车遮住。跟踪之人不敢跟得过近,只能远远地看着马车穿过树影,来到一处丁字路口后停了下来。

  大约过了盏茶工夫,马车仍旧动也不动。跟踪之人感觉到不对,从屋顶跃下,冲到马车边上。车前无车夫驾车,车内空无一人。

  “上当了!走!”跟踪之人迅速撤离。

  不远处一间茶楼二层雅间,陈、柳二人临窗而坐,将眼前这一幕尽收眼底。

  “汪兄?”

  汪迟坐在门边闭目沉思,轻轻摆摆手:

  “意料之中,不需理他。事情越是纷繁复杂,越要凝神静气、不动如山。此乃圣贤教诲,切记!切记!”

  汪迟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实则是为了稳住陈、柳二人的“军心”。此刻汪迟心中早已是烈火烹油、焦灼不安。原本他打算以身入局,先搞一出杀人的戏码,使躲在暗处窥伺之人信以为真,城隍庙的李守蟾专干缝合首级、收拾尸体的营生,从他那里悄悄借用一颗“新鲜”的人头并不难办,届时到河上点燃一颗猴子头骨,引来夜游神,左右安插陈吼、柳达做刀斧手,一举将其擒下,哪怕那夜游神的本来身份是一品大员,装神弄鬼、手捧人头、泄露考题,这三桩大罪任何一桩人赃并获、按在当场,都管保铁案如山、不容翻供。届时名正言顺、下狱拷打,百般刑狱手段下,铁打的汉子也得从实招来。然而,陈吼在登霄塔的一场争斗中已经打草惊蛇,对方对汪迟的身份、目的已经起疑,并派人跟踪。汪迟就算以身作饵,也必定竹篮打水。既然捷径走不通,那便按部就班地查。汪迟镇定心思,压抑住烦躁的情绪,开始从头到尾地梳理近期取得的案件进展。

  查案如抽丝、推理如剥茧。汪迟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画圈,大圈套小圈,从外到内一共三层。陈吼和柳追烟歪着脑袋看他画圈儿,眼中满是不解。汪迟皱眉沉思,脑中思绪翻飞:

  第一个圈儿,代表登霄塔射覆,见到了癫十郎的诗谜,去泥神祠掘出猴子头骨,便算是掉进第一个套儿里。

  第二个圈儿,代表杀人献头招夜游神,范五津、罗振先这对表兄弟先后杀了酉哥儿、胡庄奴。因贪念杀人,便算是掉进第二个套儿里。

  第三个圈儿,代表科考舞弊。拿到了考题,如何作弊便成了重中之重,圣贤文章浩如烟海,时政策论纷繁复杂,有人擅经学,有人擅策论,有人擅诗赋,有人文才妙笔生花,有人见解鞭辟入里,兼通者方为状元之才。倘若个别科目或全部科目都不擅长,又想要夺魁,只能靠“鼠人”。一旦找了“鼠人”,便算是掉进第三个套儿里。

  何为鼠人?代笔应考之人也。因其代写之文常用鼠尾毫笔抄蝇头小楷夹藏衣衫内衬而得名。但其手段并不限于代写文章,只要出得起价钱,还可以替考、入场陪考,总之其能提供一切关于考试的帮助。鼠人非本朝特有,早在隋唐便已风行。其中最著名者,莫过于大才子温庭筠,唐宣宗大中十二年,温庭筠在考官鼻子底下,给八个人传递消息,襄助答题,史料记载云“私占授者已八人”。

  范五津在登霄楼射覆,只冲到第三层,他如果想要在科举上胜出,必定要去寻鼠人帮自己在不擅长的科目上“助力”,假设他通过猴子头骨找到了所谓的夜游神,拿到了考题,提前成文的概率极大。范五津能跻身“含章五杰”,过目不忘的本事应该是有的,倒不至于做出抄写夹带之事。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找了鼠人,请其捉刀!

  贡院三场试:经、论、策。范五津缺考论试,那他必然找人写了经论。临安鼠人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许多“中人”居间活动,只要能摸到门径,找到那个捉刀人并不难。

  “柳贤弟,此事还需你出马?”汪迟眼神一亮,模棱两可地喊了一嗓子。

  “谁?什么马?”正看着桌上的大小圈儿发愣的柳追烟被汪迟吓了一跳。

  “附耳过来。”

  汪迟展开折扇,挡住自己和柳追烟的脸,二人耳语一阵后,柳追烟一阵风似的跑下楼。陈吼想要张口询问,却碍于面子无法开口,只能抱着肩膀站在窗边生闷气。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柳追烟抱着一捧纸卷赶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先是喝干了自己的茶碗,又抄起茶壶,对着壶嘴咕嘟嘟啜饮。

  “柳贤弟!如何?”

  “我按着你说的,去了三五处应试举子聚集之所,自称应试举子,不等我去找那些中人,那些中人竟主动找我答话。三五锭金子砸下去,中人们将各自联络的鼠人文章全都塞给了我,让我挑一挑,价钱在文章末尾,选中哪个就由哪个代我捉刀最后一场试策,文章题目可以由我自拟,也可以由这些鼠人代为押题。”柳追烟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纸卷一张张展开,在桌上铺出厚厚的一沓。

  汪迟挽起袖子,一张张看过去,这些“样品文章”署名清一色都是苍松翠、碧海青、妙笔生花、锦绣先生等化名假名,这样可以避免在案发时尽力撇清关系,例如汪迟替人捉刀,便会以猫迟为名。届时面对官差,便可理直气壮地狡辩一句:你找的猫迟,关我汪迟何事?而且这些“样品文章”的字体五花八门,同一篇文章十几种字体,有的甚至为分段裱糊,上一段和下一段的笔迹皆不相同,一看便是将一篇文章交予多人誊写,甚至好多文字的笔力一看便是出自孩童之手。这一切手法,都是为了掩盖鼠人的身份。汪迟足足看了一个时辰也无头绪,其间柳追烟数次下楼,每次回来都抱着一大堆纸卷。

  “汪兄!大半个临安城的鼠人文章都在这里了。”柳追烟掏出怀中钱袋一翻,袋中原本装得满满当当的金瓜子,此刻一颗也不剩。

  “柳贤弟,让你破费了……愚兄这里恐怕……”汪迟面露难色。

  “钱不是问题!柳达!去去去,回家取钱去!跟我娘说,我如今做了官,场面应酬、上下打点样样不能少,多给我拿一些。”

  “这……”柳达暗暗苦笑,转身刚要下楼。

  “等等!”汪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将一张宣纸高高举起按在墙上,指着文末落款,大声喝道:

  “你们看!这是谁?”

  柳追烟凑过去一看,疾呼道:“是他?”

  “就是他。”汪迟击掌大笑。

  一旁的陈吼实在憋不住了,急吼吼地喊道:“谁啊!谁呀?老子不识字啊!”

  “癫、十、郎!”柳追烟一字一句地念道。

  一炷香后,露仙池。

  临安城号称香水行三千,露仙池便是其中之一。柳追烟从未洗过混堂,第一次赤身露体在云雾蒸腾的浴堂内穿行,既别扭又新奇。一旁的小厮一见柳追烟这身细皮嫩肉,便知他是富贵子弟,殷勤地在一旁伺候:“汤钱八个钱,挠背两个钱,梳头五个钱,剃头两个钱,修脚五个钱,全做时只使得十九个钱。”

  柳追烟懒得理他,径直穿过浴堂,披上一件白罗袍,上二楼茶室点一壶香茗,将茶杯倒扣,杯底压上一小块柑橘皮。唤小厮递来一条热帕敷在脸上,向后一靠沉沉睡去。待到悠悠转醒,身前已多了一个少年人。

  “小的给文曲星请安。”少年人微微一笑,嘴里满是吉祥话。

  “怎么非约在这种地方?”

  “宽衣解带,赤裸相见,比较安全。”

  “家兄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初十的最后一场试策,他押题为:慎法慎罚、义利并用。你给我的那些文章我选好了,就让那个癫十郎写。”

  “癫十郎?”

  “怎么?有问题?”

  “他的笔酬……可不低呀?”

  “不低也得有个数吧?”

  “一篇文,二两金,定钱三成。”

  代笔的才子,在临安称为捉刀人,捉刀人的掮客称为鼠人,为了最大程度保障自身安全,虽然每名鼠人为多位捉刀人推介文章,但每位捉刀人只和一名鼠人单线联系,避免在捉刀人与捉刀人之间、鼠人与鼠人之间交叠成网,从而“牵一发动全身”,一旦有鼠人被官府锁拿,捉刀人便会立刻与其断开联系。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在保障捉刀人安全的同时,也遏制了市场压价的可能。

  一两金就是三十贯,二两金就是六十贯,三成定钱也就是十八贯钱。

  “成交。”柳追烟拔下头上的发簪扔在桌上,那发簪通体黄金,纹样精美,上镶珠玉,一眼便能看出价值不菲。

  “这……太多了……”

  柳追烟摆摆手,将热帕重新敷在脸上向后躺倒。少年人双手捧起金簪千恩万谢地告辞离开。听到少年人脚步渐远,柳追烟腾地一下坐起身来,口中喃喃自语:

  “大胡子不知道追上没有,可千万莫要跟丢了呀……”

  少年人出了露仙池,为防有人跟踪,在城中兜兜转转,大路小路穿插纵横,但陈吼这个都头也不是白当的,临安大小街巷全在他心中,无论少年人如何油滑,都无法逃离他的掌控。

  兜转了一个多时辰,少年人绕过抱蝉楼,来到一处陈吼无比熟悉的院落——徐娘子所赁之处。少年人左右望望,确定四下无人,他伸手叩门,节奏五长两短。不多时,门口拉开一条缝隙,哑巴老妪探出头来,将他领了进去,贴着墙根一路行至东厢房,东厢房内无人,只有一桌一椅,桌上摆笔墨纸砚。

  陈吼趴在房顶上,轻轻掀开瓦片,盯着少年人的一举一动。只见那少年人在纸上写下了八个字:慎法慎罚、义利并用。随后将那支金发簪放在桌上,在哑巴老妪的带领下走出门去,站立在廊下。陈吼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跟踪少年人的时候,东厢房的门再次被人推开,一袭绿官袍走进屋内将桌上的纸收好卷入袖中,却没有动那支金簪。

  “贪贪贪,满脑子走捷径。罢了,且收下你,做我章昆的门人。”

  “他就是章昆?”陈吼心中惊道。

  章昆离开东厢房后,径直走向后院。在穿过一道拱门时路遇哑巴老妪,老妪右手展开摸摸头发做扶髻状,左手摆摆手。意思是说:“姑娘不在家。”

  章昆一声冷哼,一甩袍袖继续向一间小屋走去。老妪叹了一口气,又不敢说什么,只能垂手立在一旁。章昆走进小屋不久,小屋内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哀嚎。

  “啊——”

  陈吼能听得出,这声音乃是徐舜卿所发。徐舜卿武功不低,陈吼不敢跟得太近,只能远远躲在假山后,竖起耳朵偷听。

  “这是哪里?我……方才可是睡过去了吗?”

  “惫懒!”章昆一声怒喝。

  徐舜卿沉默半晌,扑通一声跪倒:“岳父大人,小婿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咱们全家被官兵包围……”

  “闭嘴!让你读书,你却去酣睡。今出一道试策之题考校考校你,看你近来是否用心读书。写得好了还则罢了,写得不好一顿板子少不了!”

  “请岳父大人出题。”

  “八个字:慎法慎罚,义利并用。”

  一炷香后,徐舜卿答道:“岳父大人稍候,小婿已有腹稿,这便写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章昆走出屋门,隔门冷喝:

  “《说命》之篇,抄写十遍,抄不完不许出门!”

  “小婿谨记。”

  章昆一声冷笑,将手中一张宣纸上的墨迹吹干卷好,大踏步离开后院,走入东厢房,招来立在门廊下的少年人,少年人进屋后,奋笔疾书誊写完毕,将自己誊写的那份收入袖中。

  “怎么做不用我多讲吧?”

  “寻十几个孩童,打乱字句抄写后,再交给雇主。”

  章昆挥挥手,少年人转身离开。

  “徐舜卿叫章昆岳父?难道他娶了章昆的女儿?不不不,他一个癫子,鬼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陈吼唯恐被徐舜卿发觉,不敢在院中久留,转身跃出院墙。

  柳追烟为方便办案,在丰乐楼长包了一间雅间。

  三人在此碰面,陈、柳二人各自将所遇情况告知汪迟。汪迟沉思片刻,突然说道:“难道章昆、王醒二人联手,在章、杨两派对峙的局面里,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朝廷党争,你死我活,章珏与杨燮势同水火,但章珏的独子却和杨燮第一臂助王节亮的次子王醒合谋,挖自家院墙的墙脚企图另起炉灶。

  “陈都头,柳贤弟,还记得我画的那三个圈儿吗?那是一步一套。第一步,王醒在登霄塔组织猜谜射覆,明着是为杨派招揽人才,暗中却为最有望问鼎三甲之人抛出鱼饵——癫十郎的诗谜;第二步,无法控制贪念的人到泥神祠下掘出猴子头骨,杀人砍头,相召夜游神。杀人会成为章昆王醒手中的第一个把柄,有这个把柄在,哪怕你日后官居宰相,也随时可以被捏住要害;第三步,借夜游神之后透露考题,科考舞弊会成为章昆、王醒手中的第二个把柄,他们既可以成就杏榜三甲,也可以随时毁掉杏榜三甲。也就是说,今科三甲、政坛新锐的生死荣辱已尽在章昆、王醒掌控。高乎!妙哉!什么纨绔子弟?什么屡试不中?都是障眼法!”

  “我这便去锁了他们!”陈吼抓起锁链就要冲出门去,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忽然惊道:

  “不对。”他回过头去,发现汪、柳二人纹丝未动。

  “哪里不对?”汪迟笑着问。

  “其一,章昆、王醒是为了招揽党羽,既然透了题为何要杀得题人,杀范五津、罗振先的另有其人;其二,范五津有真才实学,上得第三层登霄塔,那罗振先草包一个,不可能见到癫十郎的诗谜,他为何会死;其三,那晚我在河中吸入猴子骨头燃烧后的烟气出现迷障,说明已经见过了夜游神,并且极有可能拿到了考题,他又是谁?如果我们能先一步找到他,是不是就能找到杀范五津的凶手?”

  “全中!”汪迟拊掌而笑。

  “前番,汪兄想要做饵引出此人。但陈都头在夫子庙一闹,汪兄已然暴露,我又没有登塔射覆的才学,现如今只有先寻到这个饵,才能找到即将咬钩的鱼。”柳追烟提笔在墙上写了一个“饵”字。

  汪迟在登霄塔上见过第四层、第五层的诗谜,这些诗谜如今正是寻找“饵”的唯一线索。

  第四层诗谜云:囊萤映雪挂牛角,幼学豆蔻烧桑草。鹰衰草枯狐猴老,白首犹自赋离骚。署名:蓬头稚子。

  第五层诗谜云:困在己、壮于彼,太公钓鱼攻守易。六宫疏、七斗密,形如鼎峙,进退失宜。迷,迷,迷。援相离,战不敌,火中取栗势取奇。兵马疲,不得已,壮士断臂,孤棋毁弃,急。急,急。署名:尉迟守白。

  汪迟将两首诗谜抄写在墙面上,随后又从袖中掏出一枚扳指,放在桌面上:

  “这绿玉扳指是第四层诗谜的彩头,陈都头去试着打探一下它的来头,说不定能关联到物主。”

  “好。”陈吼接过扳指,快步下楼。

  “那我呢?”柳追烟问。

  “我给你画两张棋谱,你不要露面,多雇些闲汉到举子聚集的酒家、客栈,带着棋盘棋子按第一张棋谱摆残局,第五层诗谜的出题人嗜棋如命,见了棋局必然技痒。以诗谜为媒,我也算是和他隔空对弈过一局,算是见识过他棋路。如果谁按照第二张棋谱的招法破了棋局,谁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好嘞。”柳追烟收好棋谱,快步下了楼。

  城南,灵缘寺,山门左近有长生库一间。僧寺輒作库,乃质钱取利之处也。

  陈吼大摇大摆走进门,相识者纷纷侧目。陈吼使钱大手大脚,经常到长生库典当,来这儿比回家都熟悉。

  “都头可有什么关照?”掌柜端着茶笑着迎来。

  “近来赌运亨通,赢下些小物件,你这收不收?”

  “除了三不收,剩下的全收。”

  所谓“三不收”,一是神袍戏衣、二是旗锣伞扇、三是府衙印信。

  “瞧瞧吧。”陈吼将汪迟的绿玉扳指扔给掌柜,掌柜打眼一瞅,瞳孔霎时一缩。陈吼虽然假装不在意,实则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这玉的成色……我可否到后台请东家上上眼。”

  “去吧,不怕你做手脚。”陈吼微微一笑,将朴刀搁在桌上。

  “都头稍后。”

  过了盏茶工夫,掌柜捧着一贯铜钱和绿玉扳指转了回来:

  “都头,这东西我们小店吃不下,但又不愿坏了商誉,这一贯铜钱权作赔罪。”

  “吃不下?耍老子啊!一贯钱,当我是乞丐!”陈吼吹胡子瞪眼,抄起朴刀,踢翻桌椅,作势就要打砸。掌柜深知陈吼的泼皮性子,赶紧将他抱住:

  “都头,你这扳指怎么来的,还用我明说吗?”

  “怎么来的?赌钱赢来的啊!”

  “我的都头啊,您还不说实话?您……和谁赌的啊?”

  “赌场里只管下注,谁问名姓?便是天王老子,愿赌就要服输。今儿个你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俺便砸了你的招牌。你的东家不就是灵缘寺吗?听说寺中武僧拳脚精湛,来来来,你把他们叫出来,咱们一招一式地好好练一练!”陈吼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味搅腻。

  “都头!都头!实话跟您说吧……这是薛家的扳指。”

  “薛家?哪个薛家?”

  “靖康元年,彼时的高宗皇帝还是康王,自东京往应天的途中遭金兵伏击,兵马皆散,只余昭武校尉薛焕仍旧护卫在旁。薛焕射术惊人,黑夜中接连发箭,射杀金兵数十,后遭围攻,高宗皇帝胯下马匹被陷阱夹断了蹄子,薛焕马死了、弓断了、箭尽了、刀也卷刃了,愣是凭着一双腿背着高宗皇帝突出重围,奔行五十里。绍兴八年,高宗皇帝定都临安、册封功臣,擢升薛焕为云麾将军,手书“控弦佩韘、八面威风”以赠。这枚绿玉扳指上的韘字一看便是高宗皇帝的笔迹,除了薛家,谁用谁掉脑袋。后值薛焕老病,上请回返泸州休养。高宗皇帝应允,并厚赐金银,并对薛家子弟颇多照拂。自孝宗皇帝起,朝廷重文轻武,各世家子弟大多弃学骑射、苦读诗书,薛家亦是如此。当今文坛最出类拔萃的便数含章五杰,其中的泸州薛兆生便是薛焕的后人。薛家虽已没落,但这个韘字毕竟是高宗皇帝御笔,鄙号贸然收入库中祸大于利。”

  “你倒是个识货的。”

  “若是不识货,焉能吃这碗典当饭。”

  “告辞。”陈吼接过绿玉扳指,将那一贯钱扔回掌柜手中,提起朴刀推门而去,直奔丰乐楼告知汪迟,刚要上楼便瞧见三五闲汉各抱棋盘、棋子,手持赏钱乐呵呵地从楼上走下来,不用问,定是柳追烟回来了。

  陈吼推门走进雅间,汪迟抬头便问:“是谁?”

  “泸州薛兆生。”陈吼在回答的同时将目光投向柳追烟。

  “金陵宋霁云。”柳追烟答道。

  登霄楼射覆前三:金陵宋霁云、泸州薛兆生、夔州范五津。三人均出身“含章五杰”,章门实力不容小觑。

  “如果凶手杀范五津、罗振先是因为他们得到了考题,那么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不是宋霁云,就是薛兆生。有劳陈都头跟住宋霁云,如有情况以红色烟花为号;柳贤弟和柳达跟住薛兆生,如有情况以绿色烟花为号,我怀揣紫色烟花,从中策应,咱们距离真相已经不远了。另外,不知柳贤弟可否借我一些银钱……”汪迟手摇折扇,望向窗外云天。

  深夜,抱蝉楼。

  微醺的徐娘子抱着古琴撩起珠帘,走进一间雅室内。

  “是你?”徐娘子眼波流转,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是我。”汪迟情不自禁地站起身。

  “你终于敢来见我了。”徐娘子仿佛突然想起某些恼恨之事。

  “你早知道我到了临安。”

  “杏花时节雨……全天下负心郎都来赶考……”

  “我其实……”

  “我的一曲,可是两锭金。”徐娘子话锋一转,扭过身子背对汪迟。

  “琴资……已结,我……”汪迟欲言又止。

  “你哪来的金子?莫不是入赘哪家豪绅做了上门女婿?”徐娘子胡乱拨弄琴弦,一句酸过一句。

  “我没有……我是找朋友借的。”

  “真是奇怪,似你这般薄情寡义、背信弃义之人也有朋友?”此话一出口,徐娘子再也忍不住眼泪,双眼霎时间哭得通红。她放下古琴,手忙脚乱地寻找镜子、胭脂、水粉,一边补妆一边骂道:

  “都怪你,花了妆,你知不知道这一瓶胭脂有多贵?”

  “十五奎巷董家胭脂铺的露蕊春,一瓶一两金。”

  徐娘子银牙一咬,伸手揪住汪迟的耳朵:“好啊!女人家的事算是被你摸透了,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苦读圣贤书,原来是在风月场里打转儿!不对!你……和那大胡子、小郎君是一伙儿的……”

  徐娘子松开汪迟的耳朵躲开老远,指着汪迟疾声问道:

  “你……都知道,你是不是都知道……”

  “不错,那院子里的事,陈都头和柳贤弟都已转述与我。我今天来抱蝉楼乃是来报信儿的。”

  “报信儿?”

  “赶紧离开临安。章昆并非佳配……他包藏祸心、阴谋将败,你为他配制猴子头骨这等迷幻药,他利用你哥哥的文才助他科考舞弊,随便哪一件都是掉脑袋的大罪。章昆是章珏独子,章珏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会保他性命。而你不同,谁会在乎一个……一个歌伎的死活?灭口?顶罪?焉有善终?”

  “章昆非佳配?那谁是我的佳配?不辞而别,数年杳无音信的你吗?”徐娘子止住哭声,定定地看向汪迟。

  “我当年……只因为功名未就,无颜见你……”汪迟脸颊如火,心虚地低下头。

  “功名!功名!功名!除了功名,你心里还有什么!”

  “我心里……从未有一天忘记你。”汪迟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徐娘子。

  “骗人的鬼。”徐娘子想要重重地抽汪迟一个嘴巴,但手掌却悬在半空,终究没舍得打下去。

  “听我一句,速速离开临安……”

  “离开?一个歌伎带着一个癫子哥哥?我们能逃到哪里去?章昆是什么人我知道,可我不依靠他,又能依靠谁?我要给哥哥治病,我要给自己脱籍,我只能帮他,这是条件,也是代价。”

  “徐家的雀袍案你早该和我说的,如果我早知道……”

  “早知道又能怎样?你只是一个食不果腹的穷书生,想要沉冤得雪,必然要直达圣听……”徐娘子微微一笑,轻抚汪迟的发鬓。

  “汪某今年必登杏榜!届时金殿面圣,我必面禀徐家沉冤!”

  “休说傻话!若你真能高中,我们更不要再见,莫要为我一个歌伎的家事,误了你大好前程。章昆的事你不要管,你也管不了……”徐娘子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鼻子轻轻一嗅,满脸惊恐不安。

  “你……你已经……”徐娘子发疯一般扑向汪迟,伸手在他袖中一捞,拽出一只正冒着淡淡青烟的猴子头骨。

  “你疯了!”徐娘子扯下窗帘,将猴子头骨包住,将整壶茶水浇在上面,一把塞进衣柜。随即在腰间扯下一只香囊,从中摸出两颗药丸,掰开汪迟的嘴将其中一颗塞进他嘴里,另一颗含在自己舌下。

  “别吞。”徐娘子一边嘱咐汪迟,一边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机警地向外张望。

  “还好,还好,幸亏我发现得早,否则……”

  “否则鹞子就飞过来了,对不对?”汪迟摊开手,向徐娘子索要锦囊。

  “你怎么知道?”

  “章昆提笼架鸟、玩鹰斗犬和寻常纨绔截然不同,拿到考题的人在临安城盐桥河上下游随机点燃猴子头骨,些许烟气上升,人是找不到的,唯有鹞子从空俯视,为主人指引地点。书上有载:北方游牧之族,会训练鹞子搜寻猎物、寻找水源、侦察敌情,此中原理相通。再加上猴子头骨中的迷幻药,会模糊中毒者的时间、空间概念,共同为燃烟者营造出夜游神无所不至、无时不至的错觉。”

  “你在诈我?你不怕中毒?”

  “这猴子头骨所制的迷幻药出自翰林医官杜惟一之手,你是她的弟子,你肯定有解药,只要青烟一出,你马上就能察觉,未及中毒已先解毒。更何况若无解药,夜游神登船后,自己也会中招,何谈行骗?夜游神就是章昆,对不对?所谓的盗取人卷,乃是章昆从他任省考知贡举的亲爹章珏处探得的货真价实的考题,对也不对!”

  徐娘子脸上神色数番变化,先是惊诧,进而惶恐,最终黯然神伤:

  “你既然都已知晓,何苦又来欺我?”

  “我是要救你。章昆这艘船马上就要沉了,你得赶紧离开……”

  “章昆羽翼将成,你……终究是要做官的,除了杏榜三甲,还有……”

  “还有大量的榜尾考生会充实到六品以下的各府各衙,对不对?章昆除了为拔尖儿的才子透题,凭借贪心和把柄将他们掌控在手中,还间接通过鼠人大量笼络那些想要投机取巧的考生,或是帮助他们替考、陪考,或是组织捉刀人为他们代笔文章、抄写夹带,同时留下替他们代笔的文章底稿以做把柄,这些人中哪怕有两到三成人勉强上榜,也足以成为章昆势力触角向下层渗透的得力臂助。在这些文章的捉刀人中,最特殊的便是癫十郎,也就是你的哥哥徐舜卿,他的才学太过出众,所以成为章昆手中价值最高的筹码,他既迫切地要发挥徐舜卿的价值,又不想让他被注意,一滴水放在大海里才是最好隐藏。癫十郎被编入鼠人队伍且价格高昂。只有两种人会找癫十郎代笔:第一种是射覆前三先在登霄楼看到假托癫十郎之名的诗谜,后在夜游神处得到考题,这些人回去后势必亲自成文,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怎么写他们都不会满意,心理的压力会带给他们恐慌,他们一定会抱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想法,找专业的鼠人代笔捉刀一篇乃至数篇参考,而当他们在众多鼠人的样文中挑选时,无论是文章的水平,还是癫十郎这署名,都会让他们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与之联络;第二种是根本上不到登霄楼三、四、五层的庸碌之辈,这些人中许多豪绅子弟虽然无才,却有财,他们没有拿到考题,却舍得一掷千金作弊,在没有能力鉴别文章水平的前提下,谁要价高他们就选谁,而这里面酬劳最高的莫过于癫十郎,这些人里每年能侥幸坠在榜尾的虽然不多,但是哪怕考不上,他们的父母也有足够的财力帮他们赀一个官。届时章昆攥着他们当年科考舞弊的证据,要人证有替考的鼠人,要物证有代写的文章,铁证如山不容抵赖,谁敢不替章昆办事?如此一来,哪怕临安城中号称鼠人八百,章昆也能确保将有才和有财之人尽数网罗麾下,且个中关窍全部通过中人接洽,自己隐身幕后,就算不慎案发,这把火也烧不到自己身上。只是……”

  “只是什么?”

  “我至今想不出,你兄长神志不清多年,章昆是如何做到让他提笔为文……”

  “官服。”

  “官服?”

  “章昆任著作郎,我兄长的岳父魏绛魏世伯也任著作郎,二人穿着同样的官服。我兄长一见那官服便叫他岳父大人。章昆命我用金针封住兄长内力,自己身着官袍扮成魏世伯,以考校学识的名义出题,兄长虽疯癫,但胸中所学积淀深厚,每有成文,连章昆也击节称赞曰:上下十年才子,比不上一个徐舜卿。”

  “若非当年雀袍案……”汪迟神色黯然,同是读书人,他最能体会徐舜卿寒窗的苦、蒙冤的恨,空怀一腔热血、辜负满腹经纶,这等灾祸落在谁的身上,都无异于大山压顶,谁能不疯?

  “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今日你能来见我,我心里很是欢喜。奈何人各有命,你我终究不是同路人……”徐娘子捧着汪迟的脸哽咽不休。

  “咳咳——”门外走廊有人蓄意猛咳,徐娘子迅速抹干眼泪站起身来,拉开一道门缝儿。一个送酒菜的小丫头小声说道:

  “姐姐,章爷来了。”

  说话间,楼梯传来脚步,章昆一身常服,手摇折扇缓缓而来。徐娘子抓住汪迟的手腕,将他向门口拽,可章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个时候出去必定撞个满怀。

  “走窗!”徐娘子将汪迟推到窗边,打开窗户向下一指:

  “干什么?”

  “跳!”

  “我……我不行啊!”汪迟抱住窗框,向外只瞄了一眼,便头晕腿软。就在此时,章昆已经走到门外,徐娘子慌得满头是汗。

  “当当当——”章昆轻轻叩门三声后,将门推开。在他闪身而入的一瞬间,汪迟趴在地上一滚,滚到了床下。

  “怎么头上这么多汗?”章昆自顾自坐在桌边。

  “今晚客人多,陪了不少的酒。”徐娘子坐在镜子前,故作镇定地整理云鬓。

  “房里刚刚是谁?”章昆用手中折扇点了点汪迟用过的茶杯。

  “只看银钱不问来客,这是欢场的规矩。操琴一曲两锭金,童叟无欺。”镜前的徐娘子再度回身,脸上早不见了泪痕,只有勾人魂魄的浅笑。

  “这东西你贴身收好,弩用之箭,细若竹签,箭杆上的纹路由高手匠人精雕细琢,破空无声,近距离突然偷袭,纵然对方是武功高手,也不用怕。”章昆从袖中掏出一把精巧的小弩,约有藤球大小。他轻轻扣上弦,瞄准床头木制雕栏,轻轻扣动扳机,一支毛笔大小的箭矢瞬间激发,“哆”的一声,入木三分。

  “这……”

  “近来不太平,有人到夫子庙闹事,应该有人在查咱们的事。虽然不用怕,但防备之心不可无。我在上司处告了假,四处躲藏,派了十几个亲信模仿我的打扮在全城的青楼楚馆乱晃,我爹已经找了我半个月,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我爹这里不打紧,杏榜放榜之日,他必会明白我的苦心。”

  “晓得了。”徐娘子走到床头拔下箭矢,顺势坐在床边,宽大的罗裙下摆如瀑布一般,帮助汪迟更进一步隐藏身形。

  “你早些歇息吧。”章昆缓缓起身,徐娘子将其送出门外。待到章昆走远,徐娘子回到屋中,早已不见了汪迟的身影,与汪迟一同消失的,还有章昆放在桌上的那把小巧的劲弩。徐娘子坐在床头眼眶一红:

  “挨千刀的骗人精,怎的又不辞而别……”

  章昆下了抱蝉楼,钻进一辆马车,他轻轻跺跺脚,车夫甩开鞭子架着马车向东而去。这几天实在是疲惫了,马车在铺着青石板的街巷穿行,恰到好处的轻微颠簸,很快便让章昆进入梦乡。突然,马车停了下来。章昆陡然惊醒,他睁开眼掀开车帘,驾车的马夫早已不知去向,马车此时正停在盐桥河边,章昆两手拢在宽大的袍袖内,握住弩箭向外瞄准。

  “谁?”四周无人,静得可怕,章昆一声怒吼,给自己壮壮胆色。耳听无人应答,他钻出马车,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腾出一只手,抓起马鞭子,轻轻一抽马屁股,马儿懒洋洋地迈开步子,穿过一道巷口。

  “唰——”半空中衣角破空声传来,一人蓝脸靛发长须及胸、头戴四方官帽、身穿火红官袍、腰悬犀角玉带、腰插象牙短笏、身影从天而降,落在章昆背后,章昆刚举起弩,就被一掌劈晕扛在肩上。来人这身行头,躲在暗处的汪迟最熟悉不过,他在城隍庙借宿,不止一个晚上缩在城隍像脚下安眠,这城隍爷的模样就是这般。

  眼看“城隍爷”将章昆架在肋下腾身而起,向阴影深处奔去,汪迟再也按捺不住,他将手中小弩上弦,连发连射偷袭城隍爷后心,汪迟虽然没练过弩箭,手中准头不高,但架不住这小弩精巧、又是连发,八支箭流水般射出去,眨眼间就到城隍爷后心,城隍爷听见身后有箭矢破空尖啸,收住脚步,大袖一挥将弩箭卷入袍内。

  持弩的汪迟与城隍爷一人站在街头,一人站在巷尾,四目相对。

  “小贼尔敢?”

  “装神弄鬼!”

  汪迟不但不退,反而架着弩,步步向前紧逼。城隍爷一只手将章昆扛在肩膀上,另一只手的衣袖无风自动,他手腕轻轻一转,将地上一块碎石扣在指尖儿。陈吼曾经对汪迟说过,内劲有成的武功高手,摘叶飞花皆能伤人。

  “嗖——”汪迟又发一箭,对方手中碎石同步出手。

  “砰——”碎石与箭矢相击,同时化为齑粉,城隍爷大步冲来,汪迟扔了弩,右手伸手入怀取出花炮,左手拨开火折子点燃印信。

  “咻——当——”此时,城隍爷距离汪迟不到三步远,汪迟右手高举,一蓬紫色烟花在二人头顶炸响,城隍爷收住脚步,冷冷地看向汪迟。

  “再不逃,我的帮手可就围上来了。”汪迟幽幽一笑。

  “先杀了你也不迟!”城隍爷一掌劈来,直抵汪迟胸口,掌风扑面汪迟竟无法呼吸,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落在汪迟身前,如一扇屏风将他遮住。那身影青衣小帽,肥胖异常,城隍爷这一掌打在肉堆上如同猛捶一摊棉花,根本无处受力。

  柳达到了!

  鼓荡的内劲将柳达脸上的肉震出道道“涟漪”,使柳达的笑容显得分外诡异。

  “嘿嘿。”柳达右脚跟跺地,将掌力导引至地面,右手拨开城隍爷的手掌,左手并掌如刀斜劈城隍爷的肩膀,城隍爷一只手揽着肩膀上的章昆动也不动,另一只手上托,架开柳达的劈掌后在半空画弧,再发一掌打向柳达胸口。

  “来得好。”柳达起了好胜心,想要和他拼上一掌,可城隍爷这一掌看似威猛,却在与柳达肉掌相接时收回力道,反借着柳达的掌力向后跃起,眨眼退出十几步,钻入黑暗小巷。柳达懊恼不已,暗呼上当。高手过招,胜负只在毫厘之间。柳达一招不慎,被对方脱身而去,本想拔腿去追,但又看了看身后的汪迟,心中暗自嘀咕:“万一中了对方调虎离山计,害得汪公子有了闪失,我该如何交代?”正踌躇间,汪迟突然开口:“穷寇莫追。薛兆生处陈都头可还在盯着?柳贤弟何在?”

  “宋霁云是个棋痴,不是钻研棋谱就是找人对弈,我家小郎君盯得正无聊透顶,忽见楼下烟花,命我前来支援。”柳达一指东侧一间酒楼三层窗户,柳追烟正探出头来,向汪迟挥手,随后向旁边的窗子指指点点,示意宋霁云就在隔壁。汪迟顺着城隍爷消失的方向追到巷口,缓缓蹲下身,伸手在地上一抹,吹开尘土泥屑,一抹鲜红粘在指尖。

  汪迟的弩,还是射中了他!

  汪迟沉思片刻,整理一下衣衫走进酒楼,沿楼梯上到三楼,他并未与柳追烟会合,而是推开了宋霁云所在雅间的门。

  雅间内,只有宋霁云一个人。窗下一张小方桌,上面摆着棋盘,棋盘上黑白棋子厮杀胶着,他盘坐在桌边,脚下堆满了散碎的橘子皮,棋盘边上有一大瓷碗,瓷碗里全都是剥好的橘子瓣。宋霁云不爱吃橘子,但在思考的时候却喜欢剥橘子,他觉得撕扯橘子皮能够缓解自己的压力。

  汪迟一言不发,走到棋盘边上,在宋霁云对面坐定。

  “喏——”宋霁云将瓷碗推到汪迟面前,汪迟伸手抓起两瓣橘子扔进嘴里,两眼一扫棋盘,手持黑棋落下一子。

  “妙啊!”宋霁云眼中泛起异彩。

  “临安城里近期的事,你可知道?”

  “知道,死了个把不成器的东西。”

  “含章五杰,也叫不成器?”

  “狗屁五杰,虚名罢了,学浅心高,才疏志大。若说章门之下真有人杰,当属十年前的商雁鸣。只可惜,他醉酒渡江,失足落水,连尸首都没找回来。自此英才早逝,章门中人大多自欺欺人。满口圣贤教诲,心里盘算的都是如何走捷径。”

  “捷径?你……”

  “不过是一首劣质诗谜罢了,你道我猜不出来吗?”宋霁云一声冷笑。

  “既然猜出来,为何不……”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世事贵于诚,世上哪有什么捷径?无论习文练武,还是琴棋笔墨,心怀龌龊之人,八辈子也学不到顶尖儿上。”宋霁云边说话边落子,汪迟为了应对宋霁云的棋路,落子也跟着越来越快。

  “你去过登霄楼了。”宋霁云微微一笑。

  “何以见得?”

  “我连续三手佯攻均被看破,说明你见过我的棋路,我入临安以来,只在登霄楼顶留下过一局残棋,如我所料不差,它已经被你破掉了。”

  汪迟不置可否,与宋霁云继续对攻十五子。

  “你在查我?”宋霁云手掌一捏,将一个还未及剥皮的橘子捏扁,甘甜的汁水顺着掌根滴在棋盘上。

  “何以见得?”

  “先前有闲汉在我住的客栈街边摆棋赌局,我被残棋吸引……那棋路与你此时的风格如出一辙。”

  汪迟暗暗苦笑,抓起棋盘旁的锦帕轻轻擦拭棋盘后,递向宋霁云,宋霁云扔掉橘子接过锦帕,擦擦手又落一子。

  “当——”一蓬绿色烟花在东南方向绽放。

  “宋兄光风霁月,不是我要找的人,在下十万火急,另有要事,先行告退……”汪迟起身向宋霁云拱手一揖。

  “你这个人心思太重、谋略过深,总想出奇制胜。但天下事,总归拗不过一个势字。君以谋胜,必因势败,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顺势而为的道理。”

  “我的时间不多了……”汪迟一声长叹,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宋霁云望着汪迟的背影,突觉棋兴索然,他定定地望着盘中残棋,缓缓脱下外袍,将棋盘罩住。推开窗子,用手掌敲打窗棂,合着节拍轻轻哼唱:“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彩头予君,输赢两清。”

  更深露重,薛兆生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薛家祖上荣华富贵、圣眷在身,俨然名门望族。但近数十年来,朝廷重文轻武。世代习武的薛家人应对不及,自薛兆生曾祖父那代人开始,族中游手好闲者越来越多,入仕为官者越来越少,再加上薛焕“神射救康王”的福荫渐渐耗尽,薛家的没落已肉眼可见。一个家族的兴衰,犹如一艘在巨浪中航行的大船。想要掉头转向,却非一日之功所能成。天可怜见,薛兆生这位天才降生,他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精通诗词歌赋。从小到大,薛兆生无时无刻不代表着家族“振兴荣光”的希望。他虽然酷爱游猎垂钓,渴望同自己的族兄族弟们一起“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但是他做不到,他身上背负着太多使命,他必须强行让自己坐在书房里,尽管他最讨厌读书,但面对父亲的谆谆教诲、母亲的殷切期盼,他根本无力反抗,他只能从窗子缝里,看着别人纵马飞奔。此番入临安前,家中有嘱托——不占鳌头誓不还。

  薛家需要一位今科状元。

  薛兆生也认为凭着自己的才学和苦读,今科状元必是囊中之物。

  然而,临安不比泸州。在泸州公认“才学第一”薛兆生突然受到了“天大地大、高手如云”的冲击。特别是在登霄楼射覆后,他止步第四层,登顶看到那位大才设下的棋局,虽然他看得出其中蕴含的攻守兵法,但他耗尽神思也无从破解。那一刻,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四肢百骸,仿佛十数年的苦读成了一个笑话。薛兆生不知道布下棋局的人是谁?是“含章五杰”中人?还是其他不知名的“高手”?他不想知道,也不感兴趣,因为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今科状元。无论是谁,都不能挡在他的前面。

  薛兆生看到了癫十郎的诗谜,猜出了浅显的谜底。“欲知考题”四个字宛如一声声妖魔的低吼,在他心底不住地咆哮。一幕幕场景在他脑海中预演:放榜后,独占鳌头者另有其人,父亲扼腕长叹、母亲泪水涟涟、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伤心难过、堂兄挖苦嘲讽、表弟放声大笑。

  本次赶考,他不敢有丝毫的差池、容不得任何的节外生枝。哪怕第一次被朋友拉到抱蝉楼这等风月地,被罗振先一边扔银子,一边隔着屏风骂他是“乌龟狗王八”,他也不愿露头去还一句嘴。可罗振先的表弟是范五津,范五津同属“含章五杰”,薛兆生隔着屏风,听到范五津的诗赋,他的文才与自己伯仲之间,正是敌手,似这般人物,已知的竟还有三位,自己莫说状元及第,三甲之列都很难跻身。

  “不——”薛兆生涨红了脸,他鬼使神差一般,淋着大雨来到泥神祠,掘出猴子头骨,按照指引杀了一个挑夫,将他的头颅割下,深夜泛舟盐桥河,燃烟招来夜游神,献上祭品,在夜游神口中得到了初十试策的考题——强弱之势、为战之道。得题后,薛兆生苦思冥想,一连写了五篇文章都不甚满意。他乔装改扮粘上胡子,找鼠人代笔参详,在一众“样品”文章中赫然发现“癫十郎”三个字,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圈套,但此时对状元及第的渴望已经摧毁了他的理智,他重金选择癫十郎代笔。

  城外乱葬岗。前来送达文章的是一个少年人,钱货两清后,与薛兆生拱手作别,薛兆生蒙着脸,一双猩红的眼盯着少年人的背影。

  “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薛兆生一个箭步冲上前,右脚侧蹬少年人后心,就在脚尖距离少年脊骨不足一寸之际,半空中一把飞刀电射而来,薛兆生收左脚起右脚,将飞刀踢开,旋身落地。一座无主荒坟的墓碑后突然蹿出一名壮汉,臂长过膝,持一单鞭,劈头盖脸向薛兆生抡砸。鼠人这行,见惯牛鬼蛇神,对抵赖尾款、意图不轨、存心灭口之人早有防备。薛兆生出身将门,虽然是空手,但家传腿法“魁星踢斗”精妙迅捷,一经施展,不到十招便占据上风。少年人眼看同伴不敌,伸手入怀掏出号炮。薛兆生唯恐遭遇围攻,虚晃一招掉头就跑,跑出十几里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他抹抹头上的汗,打消了灭口鼠人的念头,展开癫十郎代笔的文章。

  “此人才学,高我太多。”薛兆生感慨万千,满脑子都是自愧不如四个字。

  回到住所后,薛兆生将这篇文章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印”在脑海中。薛兆生在屋内一遍遍背诵,藏身对面屋顶的陈吼最听不得咬文嚼字,眼皮越来越沉。

  薛兆生在烛火上点燃癫十郎的文章,看着灰烬在半空飘飞,明灭不定的火光将他的侧影投在窗棂上。突然,一道身影也出现在窗棂上,对方蓝脸靛发长须及胸、头戴四方官帽、身穿火红官袍,腰悬犀角玉带,腰插象牙短笏。

  “谁?”薛兆生左手抄起砚台,右手抓过茶杯向窗外掷去。薛兆生虽弃武学文,但也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胆书生。

  “当啷——呼——”茶杯碎在窗外,窗外冷风习习,竟无半个人影。

  “藏头缩尾!”薛兆生咕哝一句,一步跳到门外,举着砚台四处找寻,猛然一回头,发现那人正坐在屋内,他手捻长须,在桌上捡起一角尚未烧尽的宣纸,吹灭上头的烟火,对着烛光阅读残文断句。

  “哪来的贼子!”请人代笔的文章乃是薛兆生的“命门”,他顾不上害怕,呼喊着冲回屋内。

  “咣当——”门窗瞬间关闭,烛火熄灭,漆黑一片。

  “啊——”薛兆生一声惨叫,将睡梦中的陈吼唤醒。

  “不好!”陈吼抄起朴刀,从房顶跃下,一脚踹开屋门,屋内空无一人,后窗洞开,远方一道身影正背着一个大麻包蹿房越脊。陈吼不容细想,拔腿便追,追不出三五里,便到盐桥河边。对方轻身功夫不弱,背着一个大麻包尚且脚力惊人,几个起纵已不见踪影,陈吼不敢托大,从怀中掏出烟花点燃。

  一蓬绿色烟花在头顶绽放,照出陈吼在屋脊上纵跃的身影。

  “什么人!”街上一架有四名佩刀卫士护卫的马车陡然停了下来。

  “临安府衙通判南厅司理参军帐下步兵都头陈吼追凶缉盗,闲人闪开!”

  “小小都头,架子不小,下来答话!”马车内传来一声清喝,四名佩刀卫士跃上房顶,将陈吼合围,陈吼好不容易追到线索,心急如焚,哪有时间和这些人纠缠。朴刀虚晃一招,想将眼前人逼开,却不想对方甚是悍勇,大喝一声举刀来迎。陈吼只能被动接战,刚对攻三招,另外三人也已围了上来,对方四个人四把刀,配合默契攻守协同,将陈吼牢牢困住。

  “有个背麻包的贼,你们没看到吗!”

  “我们只看到你这一个蹿房越脊的贼!”

  “好哇,你们原来是那人的帮手。”陈吼越想越气,手中刀越抡越快,他一身蛮力配合长刀本就威猛,再加上一腔血勇,整个人犹如疯牛在对方围攻下左冲右突,凭着不要命的打法硬生生冲出一道口子,跃下屋脊直冲马车。

  “保护大人!”四名护卫急红了眼,也跟着跳了下来。

  驾车的车夫一甩缰绳,马车前冲撞向陈吼,陈吼弓步立、倒提刀:

  “杀——”

  刀光闪过,马头冲天而起,马尸横躺带动车身侧倾,一道身影掀开车帘,在空中一翻,稳稳立在车前。

  “虞晦明?”陈吼一见此人面貌,张口叫出他的身份。

  “混账东西,本官的名讳也是你能……”

  “啪嗒——啪嗒——”陈吼刀上的血滴落在地,握刀的双手并无一丝松懈,一双环眼神光吞吐。武夫一怒,流血五步。虞晦明被陈吼声威所慑,骂人的话刚到嘴边,硬生生咽下去半截。

  “通判南厅,你是向宾鸿的人?”

  “老子谁的人也不是。”陈吼的脾气又臭又硬,手握朴刀,死死地盯着虞晦明。正当时,柳追烟骑着快马赶到。

  “吁——”柳追烟翻身下马,拦在虞、陈当中。

  “你又是谁?他的同伙!好啊好啊!此二人意欲刺杀朝廷命官,给我一起拿下!”虞晦明三言两语间便扣下一顶“刺客”的帽子。

  “慢来!吾乃新任临安府衙南厅通判,差帐下都头陈吼追凶缉盗,依法公干谁人敢拦!”柳追烟伸手入怀,取出官员告身,一指吏部大印。虞晦明为官多年,一眼便认出柳追烟手中官凭货真价实。

  “一个小小的通判,旁人怕你,本官这个监察御史却刚好治得了你,若非你司职不力,焉能让贼人在临安城如入无人之境,你不仅渎职在先,还纵容手下当街行凶……”虞晦明折扇轻摇,指着地上横倒的马车开始罗织罪名。

  “闭上你的狗嘴吧!”柳追烟听得心头火气,指着虞晦明的鼻子痛骂。

  “你……你说什么?”虞晦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任职以来,凭着监察百官、惩贪治腐、纠正刑狱、肃整朝仪十六字,“参”遍临安无敌手,便是二品三品的大员也不愿对他稍加辞色,一个小小的南厅通判竟然敢当街辱骂他。

  “你!你!你?你就不怕丢了乌纱么!”

  “你什么你!有本事的便去告你柳爹的刁状,你柳爹我有的是金子,你罢了我的通判,我便赀成你的顶头上司,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柳追烟话还没说完,汪迟已经气喘吁吁地冲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我见过你,在向宾鸿的宴会上。”虞晦明一指汪迟。

  “大人风采,在下也是过目难忘。”汪迟嘴上说得客气,神色却静如平湖,不卑不亢不惊不惧。

  “你们三个……有意思……很好!很好!”虞晦明皮笑肉不笑,轻轻拍着巴掌。

  “卑职这就去叫人。”一名护卫轻声说道。

  “慢!”

  “大人?”

  “收拾车驾,回。”

  “大人?”

  “我说回,你没听到吗?”

  “是。”四名护卫同时收刀,将马尸身上的辔头摘下,两人拉车、两人推车,跟着虞晦明缓缓离去。

  “此人甚是可疑,我刚追丢掳走薛兆生的人,他便出现在街上。”陈吼擦干朴刀上的血,气冲冲地向虞晦明的背影嘀咕。

  “追上去,逮住他。”柳追烟一跺脚,拉着陈吼就要去追虞晦明。汪迟赶紧张开双臂,拦住他二人。

  “你们疯了?那是朝廷的官员,没有证据怎敢妄加锁拿?”

  “那怎么办?现在跟丢了,到手的鸭子飞了,刚续上的线索断了!”

  “没有断。”汪迟摇摇头。

  掳走章昆和薛兆生的人均为城隍爷装扮,搞清楚这两个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对下一步的追踪至关重要。汪迟抬起手在半空中虚画地图。章昆在抱蝉楼下被掳走,薛兆生在入住的泰来客栈被掳走。这两个地点,一个位于盐桥河西,一个位于盐桥河东,两次信号烟花的间隔不足一炷香,除非这位城隍爷真是鬼神之身,有缩地成寸之术,否则绝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在两地,更何况他还要掳人、跑路、动手。唯一的答案是——有两个城隍爷同时行动。

  汪迟在一旁沉默不语,陈吼和柳追烟也不闲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讨论虞晦明。

  “陈都头,我看着姓虞的嫌疑很大。他是杨派的骨干,绝不容许章门坐大。既然考不过章门五杰,不如先下手为强,趁着他们没当上大官前,咔——”

  陈吼摇摇头:“如果是这个目的,那他完全没有必要杀罗振兴那个草包。”

  “不不不,罗振兴杀胡庄奴是为了拿到考题,他虽然学问不够,但是凭借作弊也能上榜,该杀还是要杀的。”柳追烟对自己的推论极为自信。

  “错了。”汪迟摆摆手,打断他们的话。

  “哪里错了?”

  “第一,虞晦明是怎么知道透题之事的,他没有登上登霄楼的三、四、五层,而且范五津、薛兆生、宋霁云三人也不可能将这个秘密告诉虞晦明,剩下的知情人就剩下王醒和章昆,章昆是章珏的儿子,虞晦明是章珏的对头,二人不可能互通有无,王醒与外人合谋,挖杨派墙角,也不可能与虞晦明通气。所以虞晦明不可能有知道内幕的渠道。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我是虞晦明,知道本届科考有透题之事,绝不会去搞几个知道考题的考生,而是直奔知贡举章珏,因为无论题是从哪透出去的,章珏都难辞其咎,凭这一点,他就算不死也得脱下一层皮来。这叫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汪迟边说边走,脚步突然停住,他蹲下身来,以半步为径,在自己脚下画了一个圈儿。他记得很清楚,这个位置就是虞晦明刚才站立的地方。

  “怎么了?”

  “蚂蚁。”汪迟用扇子点点地面,示意陈、柳二人。

  陈吼顺着汪迟指的地方一看,十几只蚂蚁正聚在一起在汪迟虚画的一个圈儿里打转。

  “蚂蚁怎么了?”

  “血。”

  “这个地方滴过血,血量微小,渗入土中,人看不到,但是蚂蚁能够感知到腥味。”

  “会不会是马血飞溅过来的?”柳追烟提出质疑。

  “不会,我是迎面劈刀,这个位置和马中间隔着车厢,马血不会落到这里,这血八成是虞晦明滴下的,他受伤了。”

  “是箭伤,我射的。”汪迟瞬间确定虞晦明就是掳走章昆的城隍爷,他掳走章昆,自抱蝉楼赶到盐桥河边,此时另一位城隍爷正带着掳来的薛兆生也赶到盐桥河边,虞晦明在马车内改换装扮,并拖住陈吼,掩护另一位城隍爷撤离。章昆是个大活人,时间紧张,他只能连带一身装神弄鬼的行头藏在车里。

  “失之交臂!可惜!可惜!”汪迟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汪兄?接下来怎么办?”

  “为什么是盐桥河?为什么两位城隍爷要汇聚在盐桥河?”汪迟走到河边,蹲下身抱着脑袋自言自语,陈吼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纵身上了房顶,在屋脊左近摸索一阵,揭开一片瓦翻身落地。

  “汪迟,你看看这个?”陈吼指了指瓦上的泥脚印。

  “这是……”

  “既然腾空纵越,需要落脚借力,所谓的城隍爷必定不是鬼神,我在追击中,暗暗记下了对方的落脚位置,原本想通过测算各落脚位置的距离推断对方轻身功夫的强弱,却不想在这个瓦上发现了蹊跷。”

  汪迟接过瓦片,看了好几个来回,也没瞧出端倪。

  “陈都头,这脚印除了推断身高……”

  “问题出在泥上,不在印上,这是盛行于魏晋的江米灰浆。”陈吼用手搓下瓦上泥,在指尖碾碎,让柳追烟和汪迟用舌头尖儿舔舔。

  “呸!甜的?”柳追烟惊道。

  “三年前,抓过几个在临安周边专挑佛寺佛塔偷盗的贼人,他们不仅刮取佛像金身金粉,还盗取高僧肉身舍利、留书勒索,被我抓住后一顿鞭子抽下来,吐露了不少行中秘密。比如:魏晋至隋唐,崇佛达到顶峰,寺庙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工程耗费巨大,庙宇之间竞相攀比,以豪奢取胜。将江米、蛋清、糖倒入三合土和匀,制成灰浆。待其干燥后,比纯粹用水混合的三合土灰浆强度更大,防水性和韧性会更好,用于佛寺建造,可保千百年坚固。但此中有个弊端,那便是造价过高,自盛唐以后,战乱无休,米价高涨,饥荒遍地,江米之价,较寻常稻米高出十几倍,更别说鸡蛋和糖。以江米、蛋清、糖浆拌砂土这等奢侈的建造手法,就连皇家都没有此等财力施为。高宗皇帝曾经下诏,明令修陵工匠不得以此法营造,后世子孙尊为永例。连皇帝给自己修坟都舍不得这么搞,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僭越逾制?”

  “临安可有旧时佛寺?”汪迟看向陈吼。

  陈吼是临安的地头蛇,城中一街一巷,一草一木尽在掌握。他沉思许久,徐徐说道:“唐末藩镇割据,中原战乱频频,唯独吴越之地安定繁荣、百姓富庶,彼时的临安号称东南形胜第一州。亭台楼阁、佛寺鳞次栉比,处处雕梁画栋。靖康二年,金兵破汴梁城,高宗皇帝迁都临安。淳熙十一年秋七月,临安遭遇数百年间最大的一场水灾,尸身漂流万数,河床淤积抬高冲毁堤坝,泥沙倒灌城中,掩埋楼宇房屋。今日所见临安城,均为淳熙十一年后陆续修建,淳熙十一年之前的临安城其实在咱们脚下五丈深处。”

  “旧时楼宇,你可知道位置?”

  “城建拆旧立新,均有图册留存。”

  “图册现在何处?”

  “府衙文库。”

  “走!”

  半个时辰后,府衙之内,汪迟终于从落满沉灰、虫吃鼠咬的府衙文库中找到了当年的城图。他将淳熙十一年前后的两张临安城图展开,重叠起来铺在桌上,举着烛火照看,亮光穿透纸面,在今日盐桥河河堤下方赫然出现一座寺庙,名曰:大悲寺。

  “大家四处找找,有没有大悲寺的勘测图卷。”

  盐桥河河堤,修筑于淳熙十二年,盐桥河河床本为倒灌入城之泥沙形成的地上河,经后期裁弯取直、疏浚淤堵、堆填堤坝,渐渐变作如今的样貌。

  柳达划船的本事不输驾车,小舟推开波浪,载着众人沿盐桥河搜索。船头甲板上铺着两张城图,此时两岸建筑早已物是人非,难以作为参考,为搜寻工作增添不少困难。幸好汪迟通晓星象,凭借着云层中时隐时现的星光,硬是将搜索目标压缩在三里之内。

  “汪兄,咱是水中的勾当,你看天作甚?”柳追烟凑过来询问。

  “淳熙十一年后,临安城一破一立,虽然面积、布局、河流、街巷天翻地覆,但皇宫上对紫微星的选址没有变,所在的位置能够辅助我比对新旧临安城的变动,压缩目标所在区域。”

  “在这里!”陈吼一声喊,打断二人交谈

  柳达顺着陈吼手指的方向,将小船靠了过去,陈吼手持一根竹竿,拨开河堤上一人多高的乱草,露出一方漆黑的洞口,露出水面的洞口极其狭窄,只容一人弯腰通行,众人所乘之舟宽大,无法进入。

  “我去探路!”陈吼一马当先跳入水中,汪迟不会游泳,只能留在船上。

  “扑通——”陈吼跳入水中,游入洞中,不多时便拖着一根浮木游了回来。

  “陈都头,情况如何?”

  “我就说嘛,这洞垂直于河堤,若是深了,早决堤了!向内不足一丈远便到头了,南北向另有大通道,可以走进去。”

  汪迟按照陈吼所述,用手指蘸水在甲板上写下一个横长竖短的“丁”字。陈吼瞄了一眼,连连点头:

  “就是这么个结构。”

  汪迟挽起袍袖,在柳达的搀扶下趴在浮木上,陈吼一边游水一边推动浮木,将汪迟带入洞中,柳追烟和柳达水性颇佳,一路跟在身后。入洞不出三丈远,纵向已是“死胡同”,南北两侧反倒延伸开来。

  “走哪边?南还是北?”汪迟问陈吼。

  “走北边,南边也是断头路,只藏了这么一根浮木。”

  “这浮木是何用处?”

  “对武功高手来说,脚踩一根竹竿便能横渡大江,更何况如此粗壮的一截浮木。”

  “原来如此。”

  众人向北游水不出十余丈,水位渐低,又过十余丈,已经脚踏实地,前方不远一面土墙堵住去路,走到墙下向左手边望去,只见一条隧道盘旋向下不知所往。汪迟略一思索,便推断出此中结构:盐桥河自北向南,河堤与河流同向,自堤边开一小口,自东向西深入河堤三丈,洞口小、进深浅,对防汛无碍,而后自洞内尽处向北沿斜上挖掘,通道出水一定高度后先向左转后再向下挖,相当于在大堤内套一层小堤,既隔水又隐蔽。四人沿着隧道盘旋向下,转了十几道弯后进入一处掩埋在地下的天王殿,色彩斑驳的东方持国天王像背后有一大洞,洞后乃是一条石阶,石阶斗折蛇行,众人钻入洞中向下走。

  “这是最后一层。”走在最前面的陈吼突然轻声说道。

  汪迟伸手在墙上抠了抠,指尖触到一块墙砖,他蹲下身摸到脚下的青砖,春季水汽重,砖上泥灰潮湿滑腻,他搓搓指尖的泥灰,送到嘴里一舔,竟然和陈吼在瓦片上发现的泥有着相同的甜味。他将手举高,又向上摸了摸,脑中回想起城图中的细节:

  “除了河堤处的丁字洞穴外,都不是后期人工开凿出来的,而是大悲寺原本就有的济生河。”

  魏晋至隋唐,因皇家崇佛,寺庙积累大量金银珠玉。战乱起时,无论官兵、叛军、劫匪、流民都知道寺庙是“香饽饽”,无不将其作为优先洗劫的目标。和尚们伙食上是吃素的,但手段上可不是吃素的。除了进献军饷寻求庇护、训练武僧自保山门之外,还暗中挖掘逃生地道用以转移钱财、保命逃生。为防止被围城困死,这些通道从地下通往城外,甚至穿过护城河河床,为了保密,“通道”不敢使用,只能用暗语“济生河”代替,且仅由历代方丈口口相传。临安自古富庶,豪奢庙宇鳞次栉比,几乎家家都有济生河,不少寺庙暗中联合,将各自的济生河相互联通,结为“同盟”。据府衙卷宗记载,淳熙三年、五年、八年,朝廷三次号召官员、士绅、寺庙等捐资修整河道,这些大和尚次次哭穷,念经祈福场场不落,捐资献物分文也无。淳熙十一年秋,大雨三月不停,江河泛滥,大水“兵分两路”,一从决堤处倾泻,直接冲入城中;一从城中各佛寺盗掘的十几条济生河涌入,泡塌城墙地基,临安城内外交困,淹死人命无数,城中僧人积累百余年财富尽数卷入波涛之中、付诸东流。

  “时也、命也、因果也、报应也!”汪迟摇头晃脑,发出一声慨叹。

  

继续阅读:第八章:薛生焚稿藏心事 章昆失策陷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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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迟案1.南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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