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薛生焚稿藏心事 章昆失策陷穷途
猎衣扬2025-11-10 11:069,957

  

  这条济生河足有数里之长,前行半个时辰,骚臭味越来越浓,两侧随处可见屎尿痕迹。柳追烟从怀里掏出两颗夜明珠举在手上,照见周边隐隐出现石柱,泥土内埋有佛陀、力士、罗汉等石雕造像,不远处有阶梯螺旋向上,四人拾级而上,于尽处见一莲花座,莲花座上原本坐着的佛像被推倒,佛像斜卧在地,上面布满尘泥苔菌,头顶上金字匾额——幽冥密藏。柳追烟俯身照向倒地的佛像:

  “年轻俊美、法相端庄,左手持锡杖,右手结与愿印,此乃除盖障地藏。”

  “何为盖障?”汪迟问道。

  柳追烟正要答话,黑暗之中有脚步声传来,有人笑道:

  “盖障者,八苦之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说话间,一点烛火亮起。

  前方十数步远,现出一桌、两椅。桌上一壶酒、三五小菜、数碟瓜果。城隍爷自烛影中现身,拉开椅子正襟危坐。在他身后有石像三五尊,清一色搭晾着城隍行头,有的袍服下摆还滴着水。汪迟伸手探入袖中,袖内有硬物陡然凸起指向城隍爷。

  “你最好放下你的弩。”城隍爷从桌上捻起一根筷子,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内气催动下,筷子振动不休嘤嘤作响。

  “虞大人,大家都是熟人,再藏头缩尾就没意思了吧。”汪迟手臂上抬,袖子下落,内中无弩,唯有竖起的食指一根。

  “你……”

  “在下不通水性,不敢携带重物,弩不在身上。”

  “好诈术!”

  “你我若非狭路相逢,你又怎知我有弩?掳走章昆的人是你,掳走薛兆生的人不是你。”

  “本座乃一方城隍,自有化身千万的神通。”

  “烛下有影,君非鬼神。”

  “所谓化身,实乃手下死士耳。”

  “原来如此。”

  “坐。”城隍爷满眼赞赏。

  汪迟本想与陈、柳谦让一下,不承想陈、柳二人一立左、一立右,主动将中间的椅子空了出来。汪迟无奈,只得坐定。城隍爷呷了一口酒,将脸上面具摘掉扔在桌子上,那面具乃是薄羊皮所制,柔软轻薄,上粘胡须。烛火之下,面具之后的真容正是虞晦明。

  “先生胆气、智计、才学均非常人,还没请教名姓?”

  “猫迟。”

  “猫?”

  “对,烂醉如泥的猫。”

  “既然先生不愿明说,虞某也不便追问。观先生气量,此次入临安,可是志在杏榜?”

  “在如何?不在又如何?”

  “先生不必与我打机锋。须知杏榜是官途之始,并非宦海之终。杨派还是章门,必须从一而终。脚踏两条船者必然落水,刚才先生曾说过,自己不通水性……”

  “虞大人可是在吓我?”

  “不是吓,而是劝。君若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

  “哦?范五津、罗振先、薛兆生都是因此丧命吗?”

  虞晦明没有回答,笑着提起酒壶,斟满两只酒杯,将其中一只放在桌上,轻轻一弹指头,酒杯瞬间横移至汪迟手边,杯中酒水无一滴泼洒。这手内家功夫堪称一流,其中对劲力刚柔、强弱、动静、快慢的拿捏极为精妙。汪迟微微转头看向陈吼,一向张狂的他此刻面沉如水,双手攥紧,手臂外侧汗毛根根直立,脊背微弓,足跟悄悄抬起,整个人好似一只凝神待战的狸猫。原本站在柳追烟身后的柳达斜上半步,胖大的身子若有若无地遮住柳追烟。汪迟端起酒杯,镇定精神,正要举杯。

  “慢!”柳追烟按住了汪迟的手腕。

  “贤弟勿忧,以虞大人的功夫杀我不过眨眼间,何须枉费工夫下毒。”言罢,汪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双目紧闭半晌无语。

  “如何?”虞晦明问道。

  “气柔、味纯、韵烈,当真好酒,与范五津尸身口中残留的酒气一致。”

  “这你都品得出来?”

  “在下读书素来不求甚解,品酒势必穷源竟委。”

  “你倒真是个有趣的人,我竟舍不得杀你了。”虞晦明此话一出口,陈吼再也按捺不住,他挽起衣袖横行两步,在空地上站定,指着虞晦明的鼻子大骂:

  “张口杀人、闭口杀人,有能耐的下来比划比划!”

  “莽夫,不足道,不足道。”虞晦明摇摇头,没有搭理陈吼,眼神始终在汪迟身上打转。

  “虞大人少年英才,大好前程,为什么要装神弄鬼,杀人害命?”汪迟问道。

  “旁人若问,我一个字也不会回答。但要是你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可知为何?”

  “要么加入,要么被灭口。”

  “聪明。你还想知道吗?”

  “朝闻道夕死可矣。”

  “章门在文坛根系极深,饱学才子层出不穷。杨派为壮大派系,主持登霄楼射覆,想要拉拢一些背景干净、名声不响、无涉章门的才俊,比如……您这位猫兄。登霄楼射覆至今刚好五年,颇见成效。章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届杏榜五杰齐出,大有席卷前五的架势。我们手里也有一些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考生,与五杰正是敌手。倘若公平相争、才高者得换则罢了。偏偏那章珏老贼仗着自己今年做了知贡举,竟然通过自己的儿子透题给自己的门人。如此不择手段,当真令人发指。章珏这是想做什么?门生五进士,占尽前三甲?哼!你要知道,三甲及第是什么前程?这已经不是下层官吏安插排布层面的事情了,这是对十年后三品以上大员的争夺,是你死我活的争夺。章门既然撕掉了遮羞布,就休怪我抽出屠刀。与其养虎为患,坐观章门坐大,不如趁着这几株幼苗还未长成参天大树之前,咔!我所杀之人,都是见过考题的贪心鬼,他们的勾当见不得光,他章珏不但不敢闹大,还得帮着我把事情压下来。这就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汪迟越听越不对,赶紧打断虞晦明:“此中恐怕是有误会。事关重大,没有证据不可妄加猜测。”

  “误会?罢了,天阴雨湿不宜冷酒,来人,加炭。”虞晦明用酒杯底轻轻敲了三下桌面。黑暗中缓缓走出一少年人,他手捧一陶泥炭炉,轻轻放在桌上,上架一青瓷碗,碗内注入清水。

  “他……他他他……”柳追烟见了少年人惊惧不已,指着他的面貌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柳贤弟,他是谁?”

  “鼠人!给癫十郎牵线搭桥的鼠人。我亲眼看到他将出入章昆为徐娘子租住的院子。”陈吼突然插话。

  “难道说……”汪迟一眯眼,看向虞晦明。

  “咕嘟嘟——嘟嘟嘟——”炭炉上的清水沸腾冒泡,少年人将酒壶浸入其中,待到酒水热透,为虞、汪二人斟满酒杯。虞晦明微微一笑,示意汪迟举杯。

  “用间之术也。章昆招揽鼠人,专挑十三四岁年纪,自认为背景清白、方便掌控、优中选优,殊不知多数密谍都是自小培养,受训年龄不超过八岁。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等文坛事,章门占尽风头,但若论刺探情报、烧杀抢掠,还是扎根军中的杨派技高一筹。章昆自以为机关算尽,殊不知从他手中流出的每一篇代笔文章都会在我这里先行过目,谁找了他,出了多少钱,谁代的笔。无论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明不明白?”

  “明白,但恕难从命。”汪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章门能给你的,我允你十倍,我亲自在杨大人面前为你作保。十年寒窗苦了半生,如今高官厚禄……”

  “我不图这个。”

  “那你图什么?”

  “真相!我图的就是真相!对错真伪,务必明明白白。”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罢了!”虞晦明仰头喝干杯中酒,将杯向后一抛。

  “当啷——”青瓷酒杯碎屑横飞,黑暗深处衣角破空声越来越近。

  “擒贼先擒王!”汪迟一指虞晦明,陈吼早已冲到桌前,暖炉的少年人手腕一翻,一枚拴有铁链的铜球自袖中探出,迎风一甩,砸在桌上炭炉底部,炭炉掀翻滚水,呼啸着冲向陈吼面门,陈吼左手掀翻桌面隔挡炭炉,右手抹向后腰。

  “咔嚓——”桌面被铜球击碎,陈吼斜向前一滚,右手自腰后抽出一柄硬木杆、铁质蒜头状骨朵。朴刀长而沉重,入水不便,此次放舟盐桥河,陈吼只带了这一把近身兵器。

  

  “呼——”少年人双臂轮转如风车,带动铜球高速旋转,头向后仰脚前踢,铜球迅如雷霆眨眼又冲到陈吼面前,陈吼横移半步,顺着铜球来向一拨,铜球方向一偏,铁链缠在骨朵柄上,陈吼向后一拉,拽动少年人下盘。

  “小崽子,别挡路!”

  “小爷甲鹿,要你的命!”甲鹿不与陈吼硬夺,一抽袖中铁链,露出同样系有铜球的另一端,缠腰甩动铁链,另一枚铜球如灵蛇驾风,飞向陈吼胸口。陈吼侧身闪过,甲鹿向后回收铜球,陈吼本以为是机会,向前再进,却不料甲鹿猛地一低头,原本回到袖底的铜球绕过自己脊背,从颈后钻了出来,如枪矛般扎刺而出,陈吼措手不及,一个后仰背砸落地,衔接乌龙绞柱,用双腿吸引甲鹿视线,左手伺机张开五指在地面抓起一把泥土,在起身的瞬间向甲鹿脸上掷去,甲鹿刚刚挺起腰背,想要继续换招,在抬眼的瞬间,一大摊烂泥正打在脸上,不仅被遮蔽住了视线,泥上带着的内劲更打得他双眼火辣辣地疼。他心中一慌,手里乱了方寸,铜球稍稍一慢,陈吼已欺身上前,双手合抱他腰肋,上下一翻,甲鹿头上脚下脖颈砸地,头破血流脊椎断裂,登时毙命。

  甲鹿的功夫花哨繁复,学的是江湖拳脚。

  陈吼的功夫简练粗暴,练的是战阵手段。

  战场上,无论何时都要保证双眼锁定对手,任何跳跃、低头、转身等看似潇洒的招式,都可能为自己带来致命的风险。

  虞晦明目睹了甲鹿的死,但在他的眼中却并未产生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带着几分新奇的眼光看向陈吼:

  “学艺不精,该杀!倒是你这身手,颇有几分边军风格。”

  陈吼还未答话,柳追烟已经抄起汪迟屁股下面的椅子冲到虞晦明身前,扔出椅子去砸虞晦明的头:

  “束手就擒吧。”

  虞晦明动也不动,半空中一扇圆盾飞来,将椅子击碎,来势不减,横向削割柳追烟咽喉。

  “嗡——”圆盾边缘距离柳追烟不足一寸,半空中一只大手稳稳地将圆盾抓在掌中,圆盾上原本附着的力道无法冲破抓握,最终化作一阵无力的蜂鸣,柳达将圆盾扔在地上,铁质的盾面上赫然留着五道指印。

  “当——”虞晦明将手中酒杯摔碎在地,黑暗中现身几十人,清一色黑布蒙面,左持圆盾、右握腰刀,各分左右立在虞晦明背后。

  “柳达,给我揍这个姓虞的。”柳追烟跳着脚咒骂不休。

  “猫兄,我最后劝一句,胜算在我,莫要逞强。”虞晦明向汪迟喊话。

  “我看未必。”汪迟回头望向来路。

  虞晦明武功精深,耳尖一动便听到了脚步声:“内息扎实、吞吐悠长,不似临安府衙的那些废物衙差。”

  下水之前,汪迟在小船上点燃了一只猴子头骨,烟气冲天势必吸引章昆的鹞子聚集,烟气不熄鹞子不散。章昆被人绑走无法赶来,但汪迟赌的就是章昆的盟友王醒察觉到异常,带人来查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此时赶来的王醒就是汪迟最大的臂助。

  “虞狗!章昆在哪儿?”伴随一声怒吼,王醒提着一杆长枪,带着几十个心腹死士“粉墨登场”。

  “什么章昆?我不知道。”虞晦明狞笑着看向王醒。

  按理说,这二人同属杨派,都是年轻一辈的肱骨,为何关系如此不善?汪迟虽然不解,但此处不是聊天的场合,他存心拱火,闪身出来大喊:“章家少爷,就是被他绑了去的。范五津、罗振先都是他杀的,他还绑走了薛兆生。这深藏地下的济生河就是他沿河杀人的密道。”

  “猫兄?”此地漆黑昏暗,王醒一门心思全在虞晦明身上,若非汪迟主动开口,他竟然没有注意到汪迟的存在。

  “原来是你!坏我大事!”王醒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坏你大事?你和章昆是一伙的!你竟然吃里扒外和章门联手?你对得起你爹吗?”虞晦明眼前一亮,瞬间想通其中关窍。

  “你还有脸提我爹,杨燮老贼背信弃义,与我王家结盟时,说好了两家共商要事、轮流掌舵。但暗中蚕食我王家根基、一家独大。我王家再不求存,就被杨燮吃干抹净了!三年前,我在杨燮老贼身边布下的内应,用生命为代价传回消息:杨燮选了你作为新的掌舵人,对不对?”

  “谁能掌控杨派这支力量,这自然是……能者居之!”

  “狗屁!”王醒一挺手中枪,冲向虞晦明,两队人马也跟着战到一处。王醒一杆长枪威猛迅捷,虞晦明内家掌力开碑裂石,二人正是敌手,虞晦明一掌闪灭了烛光,周边再次陷入黑暗,黑暗中兵器磕碰声、嘶吼哀嚎声、掌力破空的风声相互交织,不断有人躺下。汪迟在烛光熄灭的一瞬间,迅速背贴墙壁,躺在地上,避免被误伤。柳达护着柳追烟向来路后退,柳追烟掏出怀里的夜明珠向喊声最响处扔去,散发碧绿荧光的夜明珠落在地上,被人群踢来踢去,到处乱滚。时而照亮东边,时而照亮西边。柳达一手横撑,护住身后的柳追烟,一手张开五指,竖在胸前,凡是靠近者,无论有意无意,均被柳达以重手法击退。其中最“自在”的便数陈吼,他攥着手中的骨朵左冲右突见人便打,不多时便打倒三名虞晦明的死士、两名王醒的护卫。黑暗的济生河此时彻底沦为搏命的修罗场,所有人都在拼尽最后的气力杀伤对方,刀卷刃了就用拳脚,拳脚被折断了就用牙齿。

  “啊——”两个虞晦明的死士抱着一个王醒的护卫滚倒在地,三个人六只手在彼此的脸上抓挠抠挖,这三人应当是都练过“鹰爪”之类的外门硬功,手指所到之处皮肉翻卷、鲜血淋漓,一人被活活抠瞎了一只眼痛不欲生、一人喉咙被扯开血如涌泉、一人将对方手腕锁住张口咬向对方手指。

  “呸——”一截手指混着鲜血被吐在地上。

  “呕——”柳追烟疯狂呕吐,护在他身前的柳达轻声说道:

  “生死相搏,人与野兽无异。白衣胜雪,剑气飘飘全都是话本戏词里的杜撰。小的斗胆说一句,小郎君,这倒霉的官儿不当也罢。家里千好万好,享不尽的富贵安乐,何苦出来受这等罪。”

  “呕——别说废话了——呕——”柳追烟吐得天昏地暗,幸好夜明珠又被踢走,不至于让柳追烟继续看下去。

  汪迟原本躺在地上装尸体,却不料被混战中的人踩住手指,痛得一声喊:“哎呀——”

  对方下意识挥刀来砍,汪迟满地乱滚,在一具尸体边捡起一面圆盾,颤颤巍巍地举起来护在头顶。

  “当——”一把刀劈在圆盾上,将刚刚站起来的汪迟劈倒,汪迟向后一仰,躺在一具尸体上,刚想起身,脚底下又踩到一柄腰刀,对方抓住机会飞起一脚,正中汪迟心窝,汪迟重心不稳向后跌倒,手中的圆盾脱手,不知道滚落何处,对方趁机挥出第二刀,汪迟手脚冰冷,心中疾呼:

  “汪某人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说时迟那时快,半空中一只骨朵画着弧线飞来,哆地一下楔在挥刀人太阳穴上,骨朵力大,直接砸烂了他的半边脑子,鲜血混着脑浆“砰”地一下溅了汪迟满脸,挥刀人直挺挺地扑进汪迟怀里,汪迟张着两手,大脑空空呆若木鸡。

  “没事吧!”陈吼的身影出现在汪迟面前,一手捡起骨朵,一手揪起挥刀人的尸体,将其像烂麻包一般丢开。

  “没……没……没呀……”汪迟好半天说不出句话,反观陈吼,其正一脸淡定地用尸体的衣衫擦拭骨朵木柄上的血,见汪迟一脸惊诧,陈吼边擦边笑:

  “血会滑手。”

  “原来……原来如此,受……受教了!”汪迟僵硬地向陈吼拱拱手,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吼身后。此时,王醒和虞晦明的拼斗已经进入白热化,虞晦明劲灌衣袖上下翻飞如波涛怒潮,王醒枪出如龙在衣袖缝隙中时隐时现,陈吼几次想要加入战团,却又没有机会。虞晦明的死士比王醒略逊一筹,不出一炷香的工夫,仅剩下三人还能拼斗,但也身受重伤,而王醒的护卫伤亡不大,剩下七人个个生龙活虎。虞晦明不敢恋战,虚晃一招绕开王醒向黑暗深处钻去,王醒带人追击,济生河通道狭窄,虞晦明剩下的三个死士拼死阻隔,并肩搭“人墙”堵住王醒,哪怕浑身上下被戳十几枪也一步不退。王醒护卫举刀乱砍,刀锋尽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断臂残肢掉落,王醒踏着血泊追出十几步突然停下来,回头一指汪迟:

  “我去追,你们把这几个人拿下,带回夫子庙。”

  “是!”王醒的护卫应了一声,向汪迟冲来。

  汪迟拔腿就跑,三五丈的距离跌倒了七八次。陈吼挥舞骨朵,挡在汪迟后面,与王醒的护卫斗在一处。

  “别恋战,走!”汪迟呼喊陈吼,柳达一手抱起柳追烟,一手将汪迟夹在肋下,放开脚力狂奔,他身量虽然肥胖,纵跃时全身肥肉上下甩动,但脚力奇快无比,两三个呼吸间就跑出老远。

  “唰——”陈吼箭步被人用虎爪扣住,陈吼顺势解开腰带“脱袍卸甲”,左手在手臂从袖子抽出的一瞬间向上一提,将外袍像大旗一样甩动,遮蔽住对手视线,右手攥紧骨朵隔着衣服乱砸。耳听得两声骨骼断裂的“咔咔”脆响,陈吼得意一笑,扭头继续跑。陈吼一身蛮力、武功不弱,再加上经验老到、打法油滑,由他断后最合适不过,柳达带着柳追烟和汪迟脚底抹油,陈吼一路打打停停,没过多久便沿着来路跳入盐桥河,跳入河水后,游到河坝边上,手忙脚乱地爬上河堤,专挑大路往人流密集处跑,王醒的护卫担心暴露行藏,只能作罢。

  “汪兄,咱们往哪里去?”柳追烟脱下身上还在滴水的外袍。

  “贡院!”

  “为何是贡院?”

  “临安老城城图有标注,在如今贡院的位置曾经有一座无常寺。府衙文卷记载:无常寺、大悲寺均为高僧印玄和尚先后筹资修建,这位印玄号称淳熙年第一巨富,广纳田产、经商放贷。在其主持大悲寺期间,因与将作监主簿曹迁之妻私通,被曹迁带人打上山门,棍棒刀枪一场乱斗,死了五个和尚、三个家奴,总共八条人命。曹迁丢了官,印玄下了狱。此事临安府衙出面斡旋,故有记录留存,随同大悲寺的图纸一同归档。济生河本为藏匿、转移财富之用,城中多间寺庙暗中联合,将各自的济生河相互联通,结为同盟。大悲寺、无常寺均为印玄修建,二者必然相互联通。”

  “你的马!我买了!”柳追烟见街边有二人骑马并行,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辔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将二骑士拉下马。

  “汪兄,咱们骑马去!”

  “虞、王二人武功不弱,手下还有死士,凭咱们几个怕是拿不下,还是得找衙门……”汪迟看向陈吼。

  “狗屁!衙门那群软脚虾胆小如鼠,真打起来只会裹乱!”陈吼啐了一口唾沫,翻身上鞍打马而去。

  “有了!有了!柳达,我娘舅还在临安吗!”

  “在。”

  “你去找我舅爷,他手底下高手多,招呼几个前来助阵。”

  “舅爷最怕你惹是生非……”柳达面露难色。

  “什么叫惹是生非?我现在是临安府衙南厅通判,缉贼捕盗乃是职责所在,杀人凶手就在眼前,我岂能放过?”

  “小郎君,舅爷让您当官儿,没让您玩儿命啊!他肯定不能同意,要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有办法了!你就说我在贡院被人围攻,对方把我绑了,勒索赎金,稍微来得晚了,我必定身首异处。就这么说!汪兄,咱俩一匹马,去追大胡子!驾——”不等柳达劝解,柳追烟一甩马鞭,带着汪迟向贡院方向飞奔。柳达知道自己拗不过柳追烟,运起脚力向自家舅爷落脚的宅院飞奔。

  虞晦明和王醒在深埋地下曲折蜿蜒的济生河密道打打停停,远不如陈、汪、柳三人乘马来得快。汪迟来到贡院附近,抬头看着星星,脑中将新、老临安城两张地图叠在一起。

  “后边那条街!”汪迟向东一指,柳追烟一扯缰绳,调转马头。

  “停!”汪迟举起手,指向贡院后墙,只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蹿房越脊,掠过院墙,钻入一条小巷。

  “是王醒和虞晦明。”柳追烟打了一个呼哨,和陈吼驾马追赶,小巷狭窄昏暗不便乘马。众人只得下马步行,陈吼走在最前面,柳追烟从靴子筒里拔出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断后,汪迟从矮墙边上捡起一个缺口的陶泥土罐举过头顶走在中间,转了七八个弯后,陈吼突然收住脚步,目光锁定巷口。黑影尽处,王醒正提着长枪等候。陈吼再一回头,虞晦明已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软剑堵住巷尾。

  “猫兄!最后一次机会,站到我身后,我保你周全。”

  陈吼虚抡两下骨朵:“一会打起来,三方混战,我顾不上你俩,看到巷子左侧墙上的门了吗?躲到那个院子里去。”

  “好。”柳追烟和汪迟同时点头。

  “杀!”陈吼拔腿向王醒冲去,汪、柳二人跟在他身后小跑,半路向左一拐,撞开一扇木门钻进院子,随后瞬间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回到巷子里。

  “怎么回事?”陈吼收住脚步,回头询问。

  就在此时,那院子里走出几十个黑衣人,左手提盾右手提刀,赫然是虞晦明手下的死士。

  “不好,现在王醒变弱势了,咱们先和他联手解决虞晦明!巷子右边还有一扇木门,你们去门后院子里躲好。”陈吼转过身,攥着骨朵,向虞晦明冲去,汪、柳二人跟在陈吼身后,半路向右一拐,撞开木门钻进院子,随后再次瞬间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回到巷子里。

  “又怎么了!”陈吼焦躁地问道。

  话音未落,那院子里走出几十个彪形大汉,手提枪棒,黑布蒙面,正是王醒的护卫到了。

  “这……可怎么办!”汪迟缩在陈吼后面,小声嘀咕。

  陈吼未及答话,王醒自巷头向巷尾呼喊:“杨燮膝下无子,唯独一女,想要找你为婿,让你做杨派下一任头把交椅,是也不是?”

  “虞某婚事,与你何干?”

  “何干?当年我爹与杨燮联手,杨燮红口白牙说自己没有子嗣,十五年后告老还乡,杨派的大旗转到我王家接手。这些年他鲸吞蚕食,消磨王家势力,背信弃义、攥权不放,小人嘴脸昭然若揭,今日你若死在此地,白发人送黑发人,杨燮痛如断臂,岂不美哉?”王醒一边说话一边狞笑。

  “好大的口气。”虞晦明一甩袍袖,几十名黑衣死士结阵冲向王醒,王醒的护卫也发了一声喊,向虞晦明冲来。陈吼、汪迟、柳追烟夹在中间,向左冲也不是,向右冲也不是。虞、王两边人马刀枪相交,战在一处,陈吼将汪迟、柳追烟护在身后,无论哪边人马,只要靠近,就会遭到他的无差别攻击。

  “咣当——”汪迟将手中的陶罐扔出,本想砸向一名和陈吼拆招的持刀死士,奈何手中没有准头,奋力一投正中陈吼后脑,陈吼眼前一黑,被对方抓住破绽快攻三刀,陈吼措手不及只拦下两刀,第三刀正中持骨朵的右手腕。多亏陈吼反应快,在骨朵即将落地的一瞬间,用脚尖一挑,下落的骨朵瞬间上飞,陈吼换左手接住后横抡,正中对方面门。

  “呼——”一杆长枪带着风声扎来,陈吼侧身上步,将枪杆夹在腋下,对方发力一绷,枪杆弯曲变形向上一挑,拨乱陈吼重心,陈吼下盘一晃,又一杆长枪扎来,陈吼只得松开腋下枪杆,纵跃闪躲。一寸长一寸强,陈吼手中骨朵不及肘长,攻击距离短,突遇两杆大枪乱扎,仓促间陷入被动。柳追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大胡子,我来帮你。”柳追烟脱了外袍,从陈吼身后冲出去迎风一抖,他本想罩住一名持枪人的头面,可他没瞧准风向,外袍展开后被冷风向后一吹,竟然将陈吼的脑袋裹住,缠得密不透风。

  “啊呀——”陈吼一声惨呼,右腿被枪尖儿挑开一道血口。

  “小心!”汪迟双臂一张,挡在陈吼面前,另一杆大枪扎向汪迟咽喉,柳追烟向前一窜抱住持枪人腰部,张嘴咬他肋下。

  “滚开!”持枪人改扎为劈,一枪杆抽在柳追烟后背上。

  “噗——”柳追烟一口血喷了出来,尽管他膝盖发软、眼冒金星,但仍然抱着对方不松手、不松口。

  “嗖——”半空里一声弓弦响,一支羽箭撕开黑夜,正中持枪人咽喉,将其射倒,抱着他腰乱咬的柳追烟也随之倒地。

  “柳达来迟了!”肥胖如球的柳达从墙头跃下,撞开两名持刀的死士,冲到柳追烟身前将他扶起,两根手指一搭脉,突然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幸好……”

  柳追烟本想问些什么,但刚刚咬人用力过度,腮帮子又酸又硬,仓促间竟说不成话,只能指着尸体上的羽箭“啊啊”大叫。

  “嗖嗖嗖——”越来越多的羽箭飞来,汪迟向墙头看去,只见十几个身如猿猱的弓手正在墙头、屋脊、房檐间穿行,在灵活移转位置的间隙张弓搭箭,每声弓响必有一人中箭。汪迟偷眼看向倒地尸体上插着的箭,杆为茱萸木、羽是金雕翎。

  “散开!散开!”王醒毕竟是将门子弟,最先反应过来,高呼手下散开,只可惜巷子空间狭小、混战中来不及反应,没等王醒再次示警,巷子中人已被射倒大半。这些弓手下手极为狠辣,或是射穿心脏,或是直取喉咙,倒地的没有伤员,只有尸体。

  柳追烟看着箭杆上的羽毛精神大振,指着王醒和虞晦明破口大骂,汪迟拉着柳达衣角,急声问道:

  “弓手是何人?”

  “一行人马,全是舅爷高价从关中聘来的高手,名唤:十二神射。这些年保着舅爷行商南北,不知杀了多少拦路盗匪,从无差错。”

  “这是临安,不是荒郊野岭,怎好当街杀人……”

  柳追烟闻言火冒三丈:“汪兄,你在说什么胡言乱语,你贤弟我,乃是有告身的南厅通判,这些恶徒盗匪想要杀官害命,与造反无异,当场格杀有功无过!”

  “贤弟,那虞晦明也是官身……”

  “狗屁!一无官袍印信、二无官凭告身,如何证明?分明就是个装神弄鬼扮城隍的贼匪!如何射不得他!射!给我射!射死两个匪首,再奖金珠二十颗!”

  “还是抓活的为好,抓活的!”汪迟嘴皮都快磨烂了,死拽着柳追烟衣袖。

  “活的五十颗!”柳追烟举起右手张开五指,跳起来大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柳追烟此言一出,十二名弓手纷纷撮口长啸,在不断移动中寻找发箭角度。箭雨渐密,巷中除汪迟一行外,再无站立之人。王醒缩在一棵树后,几次想冲出来挟持柳追烟,但刚一露头就被乱箭逼回去,他正焦躁间,树冠上有窸窸窣窣响动,他抬头一看,两名弓手“从天而降”,一人抓他肩,一人抱他腰,王醒原地使回马枪,先扎抓肩之人咽喉,对方用弓格开枪头,伺机再上步,却不想王醒这招还有后手,在对方上步的一瞬间起腿,一脚正中对方小腹。此时抱腰的弓手双手尚未合围,王醒后手抽出半截枪杆,长枪短用,先点击对方手腕上的神门穴,待其手腕受创酸麻后,迅速劈枪砸击天灵盖,对方刚刚横举弓架住枪杆,第三名弓手从树后扑出,双手抓住王醒枪杆向外猛扯,王醒身形一偏,右腿露出树外,被一箭射穿。

  “啊——”王醒中箭倒地,浑身上下多处暴露在弓手视线内。

  “嗖嗖嗖——”王醒又中三箭,虽不致命但也使其彻底失去反抗能力,被人用绳索捆成粽子。

  另一边的虞晦明用两具手下尸体做盾牌边躲边退,眼看就要冲出墙根儿。

  “嗖——”一支羽箭贴着虞晦明手中尸体的脸颊飞过,带走了一只耳朵,尸体未凉的血洒在虞晦明脸上,箭矢威势不减,钉在他的脚旁。王醒被擒,所有的羽箭开始向他一个人身上招呼,虞晦明自知脱身无望,只好将两具已经被射成刺猬的尸体放下,双手一摊任凭一拥而上的弓手将其捆住。

  “猫兄!”虞晦明向汪迟大喊。

  “虞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汪迟走到虞晦明面前。

  “成王败寇,何足道哉。虞某只是想提醒猫兄,此时玉兔西坠,乌金东升,已是初十卯时。再过三刻,贡院门开,乃是最后一场试策。猫兄十年寒窗、一腔锦绣,切莫辜负!”

  “啊呀!”汪迟一看时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拔腿就向贡院正门狂奔。

  虞晦明望着汪迟离开的方向纵声高呼:“猫兄!虞某提前贺你蟾宫折桂、出将入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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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迟案1.南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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