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二:罗汉障日
地狱南不远有窣堵波,基址倾陷,惟余覆钵之势,宝为厕饰,石作栏槛,即八万四千之一也。中有如来舍利一升,灵鉴间起,神光时烛。无忧王废狱之后,遇近护大阿罗汉,方便善诱,随机导化。无忧王既开八国所建诸窣堵波,分其舍利,付鬼神已,谓罗汉曰:“我心所欲,诸处同时藏下舍利。心虽此冀,事未从欲。”罗汉白王:“命鬼神至所期日,日有隐蔽,其状如手,此时也,宜下舍利。”王承此旨,宣告鬼神。逮乎期日,无忧王观候光景,日正中时,罗汉以神通力,伸手蔽日,营建之所咸皆瞻仰,同于此时功绩咸毕。——《大唐西域记》
本朝商贸以临安为中心,内通两浙、两广、荆湖、福建,外通金、辽、西夏、吐蕃、大理,各地财货均在此云集,各色奇珍不可胜数。商于海者,不宝珠玉,则宝犀瑁;商于陆者,不宝盐铁,则宝茶茗。各地不同的需求,凭借漕运、马队相连,互通有无。
临安府辖钱塘、仁和、余杭、富阳、盐官、新城、临安、昌化、於潜九县,钱塘内通大河,外接大海,渡口、港口众多,九县之中富庶者莫过钱塘。钱塘县中庙宇众多,香火最旺者,寺名:迦陵。此寺始建于东晋、兴于五代、盛于本朝。住持和尚法号智兴,年高德劭,佛学精深。半年前于后山碑林面壁,参悟佛法,冲击第四禅境。
唐传《楞严经》,将禅定境界一分为四:初禅离生喜乐、二禅定生喜乐、三禅离喜妙乐地、四禅舍念清净地,成就四禅可超离欲界众生的男女、饮食、睡眠之欲,进升色界四禅天:空无边处定、识无边处定、无所有处定、非想非非想处定。
碑林临山,山路石径斗折蛇行,深处有一石洞,洞中漆黑如墨,仅在头顶岩缝中投射出一线月光。洞内石壁前,有一人形销骨立、肋扇凸起、乱发及肩、长须当胸,双手双脚均由铁链缠锁,铁链尽头的楔子深入石壁。楔旁有刻字一行:禅若不成,誓不出关。
他双手十根手指血肉模糊,面前的水碗里盛放着干涸的血迹,两根小臂上布满划痕血渍。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他喃喃自语地在地上摸索,右手捡起一块尖利的石子,拼命剜弄左臂上一道刚刚结痂的疤,鲜红的血顺着胳膊淌到碗中,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
此人正是迦陵寺住持——智兴和尚。
“叽叽——”血腥气在狭小的山洞内弥散开,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哗啦——”铁链发出一声金铁交鸣的脆响,看似干瘦的智兴出手如风、五指如钩,贴地一捞,攥住一只老鼠,他用石子划开老鼠的脖颈,将鼠血挤入碗中,用手指搅拌均匀,使其与自己臂上流出的人血混合。鼠血渐渐流尽,智兴和尚忽然咧嘴一笑扭过身去,长发胡须中慢慢响起咀嚼吞咽之声。
一炷香后,智兴抹抹嘴巴、揉揉肚皮站起身来,一手端着碗,一手以指代笔,蘸着血在石壁上勾画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粗粝的石壁磨碎他指尖的血痂,一根根疏密有致的线条上挂满皮肉碎屑。
智兴在石壁所绘,乃一《镬身饿鬼受苦图》,镬者,烹人之鼎也。此恶鬼无有面目、手足穿穴,深处地狱之南,身置镬中,镬中不息熊熊烈火,焚烧其身,如火烧林,饥渴恼热,时报所缚,无人能救。其罪有三:贪心杀生、心无悲愍、受人寄物抵拒不还。这图中,除满镬饿鬼外,还有一摩天高塔,塔顶烈日当空,一只黑色的巨手自云雾中探出,遮住大半日光。
智兴今年五十有二,虽身负武功,但在此石洞中困居已久,画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已显疲态,见碗中血干,无从着色,智兴缓缓坐下,闭目入定,呼吸吐纳。
突然,自洞外传来脚步声,一青年和尚身披朱红袈裟飘然而至,这和尚俊美异常,举手投足间风流雅致,月光照在他身上,宛若一层轻纱薄雾,更衬得他宝相庄严。
智兴缓缓睁开眼,一见青年和尚面目,瞳孔骤然一缩,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师……师父……师父?”
“好徒儿,怎的老成这般样子?”青年和尚微微一笑。
“三十多年未见,您怎么还是这副模样……”智兴震惊于青年和尚的样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四禅成就,可入无色界,永脱老病灾劫。”青年和尚双手合十,高宣一声佛号。
“不对!不对!你明明死了!你明明死了!你骗不了我!”智兴猛然想起一些往事,死死盯着青年和尚拼命摇头。
“为师死了吗?为师怎么不觉得?好徒儿,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午夜梦回之时,可还记得当年的毒誓么?”
“别说了……心魔!你是心魔!休要坏我禅定!”
青年和尚满眼悲悯,轻轻摇摇头,双眼微闭捻动掌中念珠:
“受迦婆离饿鬼之身,压至九幽五百岁,身如火烧林,饥渴恼热……”
“闭嘴!你闭嘴……”
念珠一顿,青年和尚睁开眼,左手解下袈裟,向智兴迎风掷去,盖住智兴头面,智兴状如疯虎,将袈裟抓在手中,投于地下,赤红的袈裟刚一落地便化作烈火,智兴跳起脚来高呼:
“妖僧!妖僧!”
“好徒儿,你且回头看。”
“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让我看,我偏不看!偏不看!”智兴两手刚刚捂住双眼,一只腐臭溃烂的巨手从背后搭上他的肩膀。
“假的!假的!都是虚妄!”
那只巨手猛地一抓,扯动智兴飞速后退,智兴下意识回头,只见石壁上未完成的《镬身饿鬼受苦图》竟然“活”了过来,图中饿鬼探出半面刚刚画好的身子,用一只胳膊抓住了智兴,画中大鼎“腾”地一下冒出浓烟,与袈裟化成的火焰融在一起,烟火中无数鬼影尖叫嘶吼,有的喊冤、有的喊疼、有的喊悔。智兴双手抱住地上一块凸起的岩石,与饿鬼角力。
“师父!师父!徒儿知错了,知错了……”智兴涕泪交流,以头抢地,叩首不断。青年和尚眼神不悲不喜,淡淡地看着智兴。
“告诉我,我的东西在哪儿?”
“东西……东西在……”智兴喘息不已声如蚊孑,青年和尚走到他身边,侧耳听了一阵,笑着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言罢一挥手,饿鬼继续拉扯智兴。不过十几个呼吸,智兴已然筋疲力尽,被饿鬼拖入画中,落在大鼎之内,重重烈焰迅速将其吞没,哀嚎一声高过一声。
次日清晨,碑林外,两个小沙弥正在挑水砍柴,一人唇红齿白,清秀如玉,法名:净鸣。一人身材高挑,眉如墨画,法名:净宁。迦陵寺收徒,颇重面貌皮囊,门中弟子大多年轻俊俏。此时,有一个刀条脸、提食盒的中年和尚走过,二沙弥赶紧合十作揖:
“普焕师伯。”
“去忙吧。”普焕进入碑林,身影渐行渐远。
净鸣盯着普焕的背影一动不动,净宁赶紧抓住他的袖子:
“乱看什么?师伯的暴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想挨巴掌了?”
“酒!那盒子装的是酒。”
“这你都闻得到?”
“你忘了,俺家三代都是开酒坊的。”
“那你不好好酿酒,来山上当什么和尚?”
“僧人免役,俺家八代单传就我一个独苗,去北边修城挖壕的活计是好干的?那可是在金人的眼皮子底下动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可就绝后了。你知道这一张度牒,花了我们家多少钱吗,我爹的棺材本、我娘的陪嫁全都掏出来了,足足一锭金子!”
“这钱花得太冤枉,同样的价钱,不如去余杭的镜潭寺。那边是皇家敕建的庙宇,除了香火之外,田产、当铺、印子钱、米铺茶楼绸缎庄,产业十几处。莫说方丈、长老、知事这些大人物,单说米头、园头、磨头、水头、炭头、菜头、柴头这些杂使,一个月也有两贯钱。师兄我已经找好了门路,不知师弟你……”
“净宁师兄,我听说咱们方丈正在闭关修行第四禅境,如能冲破桎梏,那便是在世高僧,今年辩经势必冠绝佛门,到时候咱迦陵寺大发利市,还愁盖不下去镜潭寺的风头吗?有了风头,还愁没有银子赚吗?”
“净鸣师弟,你剃度年头少,不晓得这里面的门道儿……哪次辩经是靠佛法赢的?最后还得落在银子上。本朝鸿胪寺下设左右街僧录司,掌管天下寺院名册与僧官补授。各州府或大刹设僧政司,掌管一州一地僧事僧务。哪个庙给僧政司、鸿胪寺上的银子多,哪个庙就赢。”
“那咱们迦陵寺今年……”
“方丈他老人家要不放点血本,只靠参禅悟道的噱头,难难难……”
“若是师兄另谋高就,千万别忘了师弟。”一小串儿铜钱从净鸣的袖中滑至净宁的怀里。
“好说,好说。”
皇宫内院,福宁殿以东,有一道观,门上金匾乃皇帝手书——鹤隐通玄。
此乃皇帝清修学道之所,非皇帝亲召,擅入者死。
道观丹房,炉火明灭不定,映出当今天子枯瘦的脸,他一身玄黄道袍、长发不盘不束,干瘦的身体伛偻如虾,盘坐在蒲团上翻阅文章,看一篇烧一篇。
突然,丹炉内烟气蒸腾直冲云霄,顺着炉盖上的兽口钻出,如线如箭,伴随着炉火跳跃,时急时缓、时吞时吐,如人呼吸。皇帝紧锁的愁眉渐渐舒展,眼中泛出异彩:
“一气升腾宝鼎煎。相交水火,玉路飞铅。不能神定两团圆。隔若云泥,难契重玄。切要澄心剿万缘。自然性命,混合归禅。阳魂变化恣升迁。百日千朝,云步壶天。”
“真君,老仙师到了。”门外有人小声通报。
开禧二年,当今宁宗皇帝北伐失利。次年,股肱大臣韩侂胄被截杀于玉津园,朝政大权尽落于杨次山、史弥远之手。自那时起,皇帝遁入后宫,潜心学道,烧丹炼药、不复出焉。自封:九天大罗圣智怀仁万寿真君。
皇帝一袭道袍,缓缓起身,指着丹炉正色道:“顾好火,莫马虎。”
二道童跪倒称是,皇帝走出丹房,沿回廊走至莲花池旁凉亭,亭内有石桌一张、石凳两张,桌上残棋一局。亭前阶下立一老道,号曰:纯阳子。身如松鹤,须发皆白。
“老道为帝君贺。”
“仙师贺从何来?”
“一贺金丹有成,二贺……棋局有解。”老道捻须微笑,与皇帝并肩步入亭中,在棋盘前分别坐定。
“薛兆生如何?”
“死了,死前饱食酒饭,死后遭掏空五脏,和范五津、罗振先一个样子。”
“章昆呢?”
“大火焚身,不辨面目,只能凭一随身玉带验证身份。”
“李代桃僵,扰乱真假。”皇帝一声冷笑。
“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大局已经盘活,些许棋子的去留无关痛痒。”
“王醒和虞晦明怎么样了?”皇帝发问。
“他二人被临安府衙的南厅通判抓捕,尚未及审讯,便被大理寺带走。”
“大理寺?那是杨次山的羽翼。”皇帝轻轻敲打着棋盘。
“杨次山今年已经八十了,不适合在台前折腾了,这头猛虎更多的时候躲在幕后坐镇,将手中权柄逐步交接到他的侄子杨燮手中。杨燮此人多谋善断颇有乃叔之风,虞晦明知道太多杨派秘密,当断则断、当弃则弃,哪怕是选定的未来女婿也不能例外。虞晦明被押入大理寺,三更天以头触墙、脑浆迸裂、当场暴毙。”纯阳子手捻黑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在白子逃生路上形成“关门”之势,吃掉白棋一子。
“王醒呢?”
“本来也是要被杨燮除掉的,有人放火劫狱,把王醒劫走了。”
“谁?”
“自然是王节亮,只不过手段高明些,放跑了十几桩案子近百人,御史们满身是嘴,也没办法把屎盆子扣在王节亮一个人身上。王节亮近来天天去大理寺门前静坐讨要儿子,表面功夫做得很足。”
“好!好!好!”皇帝连连叫了三声好,他心里明白,杨燮与王节亮合作多年的攻守同盟已自此破裂。皇帝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打开囊后,从囊中拈出一枚红色棋子,聚精会神地打量棋局。
那棋局与寻常棋局不同,寻常棋局乃是黑白两色棋子,此一盘乃是黑、白、红三色棋子。其中黑子、白子气候已成,遥相对峙,红子在夹缝中发展,左冲右突,正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皇帝沉吟良久,落下一子,与白子联手,营造出一个包围圈,将黑子的关键棋网罗在自己的包围圈之中进行围捕。
“现在就要动他吗?”
“当断不断,必反受其乱。这一点,要学杨燮的长处。”
“要不要再等等。”纯阳子语带犹豫。
“不能再等了,朕的时间不多了,杨次山虽年已八十,但一餐饭仍能一碗米三斤肉,史弥远今年五十有三,上个月还能出城射猎。朕比史弥远还要年轻四岁,可连初春这场雨都扛不住,湿气入骨夜夜难眠,手脚冰冷寒战不休……”
“真君福厚绵长……”
“这些废话朕听得太多了,听得越多越不信。”
如今朝政,乃杨、史共掌,二人貌合神离,面子上一团和气,背地里争斗不休。一山不容二虎,为防山崩地裂,大老虎如非万不得已绝不会亲自出手。对于利益纠纷,则由其扶持的“小老虎”出面子争夺。杨次山这一派,失去王节亮之助,如断一臂。史弥远势必奋起而攻,趁对方虚弱,给予致命一击。皇帝不愿朝堂上一家独大,为确保局势平衡,必须同步削弱史弥远的势力。
“万一他不肯就范……”纯阳子欲言又止。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皇帝捻起被吃掉的白子,一声长叹。
“老道明白了。”
“记住,只吃这一枚,吃得多了,黑子又会起势。其中微妙,如烹小鲜,妙哉!险哉!”
“真君,今年的杏榜……”
“按史相的意思办,三甲依次取金陵宋霁云、淮南郭海楼、沔州沈清松。”
“观此三人经、论、策,均不及江州汪迟。”
“你看文章的眼光狠辣,汪迟的三场答卷,朕都有留心。此人学识、眼界、文笔都是上上之选,但锐气太盛,过早进入朝堂,难免蹉跎党争,枯朽良材。更何况朕此时大势未成,这等背景清白之人,此时入朝必沦为杨、史之爪牙,不能为朕所用,岂不可惜。先委屈他三年,待朕澄清玉宇再补他一个状元郎。汪迟试策的答卷,通篇一千五百七十二字,你好好瞧瞧,暗中找几个御史上书责难于朕,朕顺势下罪己诏。”皇帝从袖中抽出一纸卷递给老道士,赫然正是汪迟的试策答卷。
“这……毕竟有损陛下威严。”老道从头到尾阅读一遍,不禁有些犯难。
“不,我觉得这是一个在杨、史二人的夹缝中招兵买马的机会,罪臣!罪臣!我怎么没有想到这支力量!就这么定了,去办吧。”
“老道告退。”纯阳子起身,深揖一躬,消失在花木深处。
皇帝意兴阑珊,望着远处垂拱殿探出宫墙的一角飞檐,口中喃喃自语:
江州学子汪迟斗胆,试言强弱之势、为战之道……度、量、数、称、胜,因时因势,变化无方。强非恒强,弱非恒弱,善战者求之于变,不责于人。奇正虚实变之始,勇怯专分变之端,治乱进退变之术,动静死生变之道,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可夺势胜。为战之道,有战之战,有不战之战。战之战学孙子之法,藏九地之下,动九天之上;不战之战学管子之计,施衡山之谋、石璧之谋、菁茅之谋。论战论势,一言以蔽之曰:争之法。争者,似巧还拙,虽变化千万,终归于狮子搏兔之局。孰为狮?孰为兔?多助者为狮、寡助者为兔;义聚者为狮、利聚者为兔;归心者为狮、背德者为兔……行文至此,顿笔涕零。上述诸言,均为纸上谈兵,实乃坐而论道应试答题之作。扪心自问,愧国愧君愧于社稷。迟,三尺微命,虽为一介屡试不第之书生,但对社稷政事仍怀谏言之心……今之弊,虎环狼伺其外,虫蛀鼠咬于内。上下官吏,非章即杨,事无公心,计出私欲,利益勾连、盘根错节。欲澄清玉宇,必整饬吏治。治吏如治水,死水已腐,非流水注入不得复清。流水之源,本为开科取士。然科举之途,已落入门阀之手,不复清明矣。另开别途,耗费时日甚多,危机更甚。为今之计,当以纠偏为上策。朝中原不乏志虑忠纯、忠良死节之臣,均困于雀袍、猴骨等案,戴罪去职,报国无门。若能正视己过、昭雪宿冤,旧臣感激涕零,必云集相从,气可用、才可用、势可用,此为争之本……
此时此刻,钱塘县鸡鸣墟渡口,大雾横江。
七百多年前,越王勾践将降,西至浙江,待诏入吴,于此渡江。此地西接钱塘江,东临吴山(今天目山)余脉,经三任知府疏浚修整,险滩变良渡,水宽流缓,往来商船多有停靠。
入夜,一队精干官兵共计十五人,在鸡鸣墟岸边树林中藏身。
“头儿!盏茶的工夫,船就到了。”
“偌大的雾,但愿不要出什么意外。若是办事不力,咱们小命难保。”
“雾虽大,却无急流,消息封锁得紧,又挨着皇城,谁敢打主意。”
大江之上,一艘八桨钻风快船自雾中若隐若现,船上橘红色的灯光明灭不定。此船乃水运常见船只,客货两用,载客数不过二百人,载货重不过一千五百料(一料约等于一石)。
“头儿,来了。”
“嘘——”
近岸边山口处,冷风吹来,荡开雾霭,如同掀起层层薄纱。天上云朵飘动,缓缓遮住月光,船身突然一阵颤抖开始原地打转,水中一团黑影飘过,轮廓即非鱼鳖,亦非磲蚌。
“啪嗒——啪嗒——啪嗒——”数十只腐烂露骨的手掌自水中伸出,扒在船身之上,随着水下暗流越来越急,腐臭的手掌越来越多、向上扒得也越来越好。
“哗啦——哗啦——”水面上密密麻麻冒出一片饿鬼脑袋,咧开大嘴一边笑一边向船上爬,饿鬼浑身赤裸、异常鼓胀的小腹蹭着船帮,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痕。饿鬼自船左一层一层越爬越多,船身因吃不住劲儿而侧倾,越来越多的饿鬼趁机趴到船上越叠越高,整个船身迅速浸没于水下。
“头头头儿?鬼鬼鬼……鬼啊!”
“鬼什么鬼!跟我杀!”为首的将官拔刀出鞘,跃下树冠,向渡口边狂奔,原本还在犹疑的部下被他的勇气感染,也聚在一起,跟着他冲到水边,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水,向沉船水域游去。
这一队官兵水性极好,在大雾中凫水仍旧能保持阵型不乱。
“咕噜噜——噗——”一名官兵从水底钻出来。
“怎么样?”
“头儿,水下什么都没有!”
“我这儿也没有!”
“我也没有!”众人七嘴八舌地报告。
“潜到底了吗?”
“水底的泥沙都用刀扎过了!什么也没有啊!”
“你们三个,去上游!你们三个去下游!剩下的散开,潜下去找!找不到船咱们的人头也得落地,快快快!”
“是!”
凌晨时分,浑身湿透、整夜潜水的官兵们跪在岸边,风凉水寒,却冷不过他们一颗颗绝望的心。四十名甲士将他们一个个五花大绑押上囚车。
“头儿,咱们这是要被押去哪里呀?”一名年轻的官兵问。
带头的将官尚未开口,一旁的同伴抢白道:“还能是哪儿,望乡台、阎罗殿呗。”
“死?”
“嘘!”同伴借着囚车颠簸的机会侧身靠近,将掌中一把发簪长短的小刀塞了过去。年轻官兵咬紧牙关,开始锯割手腕上的麻绳。
“这……”带头的将官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头儿?别犹豫了,总得先活下去。”
“吵什么呢!一群家贼!亏得梁大人得信儿早。”一名甲士坐在马上,用手中的马槊狠狠地敲击着囚车的栅栏。
“大人,他在水中泡了一晚,肚子疼想拉稀!”
“敢拉在车里,我就捅死你!”甲士的马槊伸进牢车内乱晃,本意为了唬人,却不想这群人手腕绳索早已打开,见马槊伸进囚车内,突然张开双手,将槊杆握住猛拽,甲士猝不及防被拉下了马。
“啊——咔——”官兵中有人双掌击出,用外门硬功破开囚车,抱住落马甲士,夺过他腰间刀,滚地横扫,砍断另一名甲士坐骑的马腿。
“兄弟们!杀出去!”一名官兵振臂高呼,众人夺刀的夺刀、抢马的抢马。
双拳难敌四手,甲士们不仅人数占优,身上更披着甲,在短暂的慌乱后,迅速镇定下来,阵型一变开始“切割绞杀”,众官兵护着为首的将官左冲右突,夺下一匹马,步战掩护着他冲出包围。
“大不了一起死!”眼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倒在马下,那将官睚眦欲裂,几次要跳下马,却又被手下弟兄狠狠按在鞍鞯上。
“头儿,你得活着,我们才有洗脱冤屈的机会,啊!”一个中年官兵胸膛被马槊捅穿,甲士人借马力将尸体挑飞。
“走啊!”一个娃娃脸官兵用刀背抽向马屁股,马匹剧痛撒开四蹄,载着那员将官向东奔去。
“五个人,跟我追,其余人,把他们都杀光!”六名甲士调转马头,向东追索,马蹄声密如雨点。
三月初五,御史中丞扈尧左、殿中侍御史武廉泉联名上书,条陈雀袍案、猴骨案等疑点,为原崇政殿说书徐祖禹、原著作郎魏绛、原翰林医官杜惟一等二百六十三人鸣冤。帝闻大恸,下罪己诏,赦免已流放、在狱、充军犯官一百九十三人,着其官复原级,待回京复命后再行任用,家眷子女一并恢复原籍。此诏一出,天下震惊。痛哭流涕者有之,欣喜若狂者有之,歌颂恩德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有之。四月以来,获赦免一百九十三人中,有九十二人回京复命,在宫外长跪谢恩,高呼:恩同再造、死而后已。
杏花烂漫,春风和煦。
汪迟背着书箧,站在柳下,斜望抱蝉楼。
徐娘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走得无声无息,那处小院也已人去楼空。她没有留下一丝消息,或许如今已经大罪得赦、恢复原籍的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抱蝉楼的这段过往。
“她医术高妙,想来今后必定悬壶济世……”汪迟摘下一片鲜嫩的柳叶,放到唇边吹响当初写给她的琴曲。
一曲声罢,汪迟转身向城门走去。
刚到东门,便瞧见城门两侧各站着一位熟人。
左边是陈吼,右边是柳追烟。
“陈都头?柳……柳贤弟……”汪迟低下头,不敢看他俩的眼睛。
“汪兄,咱们是患难朋友,怎好不告而别!”柳追烟拉长了脸,抱臂当胸。
“愚兄名落孙山、无颜见人。贤弟高抬贵手,放我回乡读书去吧。山高水长,下届杏榜……”汪迟以袖掩面,越说声音越小。
“走!”陈吼一把揪住汪迟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他扛在肩膀上,大踏步向南走。
“都头?都头!柳贤弟这是……”
“到了便知。”
丰乐楼,临安最奢豪的酒家。柳达怀抱一只锦盒,守在雅间门外。见到柳追烟气势汹汹地上楼,他连忙打开房门,将众人迎进去一一坐定。
“柳达!事情办得怎么样?”
“两只足金马蹄锭,从放榜后负责拆开考卷糊名并将其登记造册、依次封存入库的一名小吏手里买来的。此人暗中记下三甲的文章,各自默写一份,原本是为了回家教子,但汪兄的文章过于出色,故而也誊了一份,此人在贡院干了二十年案头工作,对汪兄文章赞不绝口,称之为:二十年科举头筹之作。此人名叫……”
“爱叫什么叫什么,将文章给我。”柳追烟从柳达手中抢过锦盒,打开盒盖取出经、义、策三场考试金陵宋霁云、淮南郭海楼、沔州沈清松、江州汪迟的所有文章共计十二篇,一看便是一个时辰。
“混账东西!全瞎了眼!”柳追烟突然跳起身来,指着窗外大骂。
“柳贤弟……”
“汪兄!名落孙山非你之过,如兄弟我所料不差,定是章珏那老狗监守自盗、偏袒门人,将你踢出三甲。”
“没有证据,切莫胡言。三甲之外,也没有愚兄。想来定是我文才不及,回乡继续苦读便是。”汪迟追上去关上窗户,捂着柳追烟的嘴,唯恐他祸从口出。
“这杏榜除三甲之位有些真才实学外,其余人等皆不足论。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陈都头,我花些银钱也能将他顶上去。大胡子,你瞪我做什么?你可是不信么!前几日我去观榜,三甲外不是公侯大官的儿孙,便是富商豪绅的子侄,我好几个堂兄表弟都上了榜,那几块烂料有多少斤两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吗?汪兄便是最后一场策论交了白卷,拿下这些废物点心也是绰绰有余的。”
“什么交白卷?这卷子上不是都写着字呢吗!”陈吼走到桌前,一张张对着光颠来倒去地乱看。
“是啊!咱们这位汪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在试策考卷上为心爱的女子鸣冤!拼着唾手可得的功名不要,只为不负佳人……”
“贤弟,我……”
“我什么我,你写的这些东西,除了皇帝,谁敢评卷?不过,你的心思没白费,皇帝幡然悔悟……”
“嘘——”汪迟赶紧掐住柳追烟的话头。
汪迟心里明白,此事与幡然醒悟无关,通过对三道试题的剖析,他大胆猜测皇帝沉迷修仙是障眼法,其胸中壮志未曾消磨半分。既然想要达成壮志,势必要招揽人马,如今朝堂两党,皆非皇帝亲信,皇帝迫切需要组建一支自己的势力,慢慢培养已经来不及了,赦免犯官、收揽人心是见效最快的途径。皇帝想睡觉但没有人递枕头,汪迟只是恰逢其时起到提醒的作用。
“汪兄,值吗?”
“世间诸事,不是用值不值来衡量的。”汪迟苦笑。
“好好好!你厉害,闲话少叙,柳达,上酒!”
听到柳追烟喊出这个“酒”字,陈吼、汪迟均是精神一振,顷刻间将满腹惆怅抛至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