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堂上章杨生死斗 无灾无难不公卿
猎衣扬2025-11-10 11:069,276

  

  一场豪醉,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众人相与枕藉乎舟中,直至夕阳西下。汪迟醉得不省人事,一边流泪一边哭喊徐娘子,柳达赶着马车将他送往客栈安歇,陈吼喊着要去香水行,和柳达揽着肩膀,唱着歌在大街上乱晃一阵,一头扎进香水行的汤池。

  “咕嘟嘟——舒坦——”陈吼和柳追烟同时从水里探出脑袋,异口同声地叫喊。

  “大胡子,你擦不擦背?”

  “擦擦也好,你呢?”

  “临安的香水行,手劲儿太大,我不习惯,你先去,我再泡一会儿。”

  “好。”陈吼“哗啦”一声站起身,走出汤池,穿过一道窄廊,到旁边一间水汽缭绕大屋内寻一藤编床趴好。

  擦背者,搓垢也。文坛大家苏轼曾有词云: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陈吼此人“经年不沐浴,尘垢满肌肤”,擦背人搓了一遍又一遍,忙得满头大汗,累得手脚酸软。与细皮嫩肉的柳追烟截然不同,陈吼皮糙肉厚、筋骨密实,浑身上下创疤密布,搓背人已咬紧了后槽牙,用力用到脸颊红涨,热巾蒙面的陈吼仍旧不停高呼:“加力!加力!再加些力!”

  香水池内水汽蒸腾,引人困倦,丰乐楼的酒后劲儿又足,陈吼没过多久便沉沉地睡去。不远处,汤池内的柳追烟摸摸水边放着的盘子,张口喊道:“再来些番葡萄!”

  话音未落,两只大手伸入汤池,架住他腋下,“哗啦”一下将他拽了出来,柳追烟眼珠一瞪正要开骂,突然瞥见不远处,前去送汪迟回客栈的柳达正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好你个孽障!躲在这里厮混,叫我好找!”

  屏风外,柳追烟的娘舅正在破口大骂。

  “娘舅……我……”

  “把他给我拖出来!”

  两名家丁给柳追烟胡乱套上一件外袍,架着他就往门外走,柳追烟甚至没有时间和陈吼道别。次日清晨,汪迟从宿醉中醒来,一睁眼便瞧见有人在紧闭的窗外用小竹片轻轻插入窗缝,想要挑开窗栓。

  “贼!”汪迟内脏咚咚乱跳,抄起桌旁的椅子,躲在窗帘后。

  “吱呀——”窗子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破布包头,赤裸上身的男子钻了进来,他胸脯横阔、骨健筋强只在腰间系了些乱草树叶,光着两条长腿、赤着一双大脚板,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

  “啊——”汪迟从窗后跃出,抡圆椅子砸他后脑。

  “咔嚓——”那男子回身一掌,击碎椅子,沉声喝道:

  “慢来!”

  汪迟听他声音耳熟,定睛一看,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陈吼。

  “陈都头?”

  “小点声,别喊我名字。”陈吼摘下头上的破布,露出面孔,他浑身上下不着寸缕,捞起床上的被子裹在腰间,抱住汪迟在他腰间乱摸。

  “有钱没有?”

  “什么?”

  “钱!”

  “在袖子里,贡院发的返乡路费都在这里,陈都头,你的衣服哪里去了?”汪迟手忙脚乱地掏出钱袋塞给陈吼,陈吼听见汪迟发问,气得一蹦老高:

  “柳追烟这个畜生!畜生啊!”

  “这与柳贤弟何干?”

  “昨晚他拉我去香水行洗浴,我说我没有钱,他说他请客,到了香水行,泡汤、听曲、瓜果、擦背一样都没少。可这小王八蛋,趁着老子去擦背的当口儿,自己偷着跑了,老子打盹儿的工夫就寻不到他了,他跑也就罢了,竟然还不会账。害得老子被店家好一顿打,大清早的被剥了衣服扔大街上,幸亏我昨晚醉前记住了你落脚的客栈,这才寻过来……江湖救急……快快快……”

  “陈都头在临安当差许久,那老板竟不买你的面子?”

  “你知道昨天晚上去的哪家汤池吗?萃央阁!若非柳追烟喊着请客,老子就是不吃不喝再当二十年的差,口袋里的银子也不够到那里去厮混一晚的。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捂着脸逃走就是了,反正老子有功夫在身,被三两个软脚虾捶打几下又有什么要紧?快快快,快去给我买一身衣服鞋袜,披着个被子可怎么见人。”

  “好好好,都头稍候。”汪迟拿上钱,一路小跑离开客栈,找了一家最近的成衣铺,按照陈吼的身量买了一身红绸袄,一双牛皮靴、一顶范阳毡笠。出了成衣铺,念及陈吼还是空腹,汪迟又将最后的十几枚铜板买了些炊饼糕干带回客栈。汪迟此人,对银钱向来看得淡,有便花、没有便不花。反正他写得一手好字,可以沿途给寺庙抄经,没了路费也饿不死人。

  到了客栈,正要上楼,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叫住汪迟:

  “汪兄哪里去?”

  汪迟一回头,赫然看见柳追烟正拄着一根拐杖,在柳达的搀扶下,一步一晃地向楼梯走来。

  “柳贤弟,你这是……”汪迟赶紧跑过去,刚一架柳追烟的胳膊,柳追烟便大喊:

  “别别别……别,离我远点,你那包裹扫着我屁股了!”柳追烟龇牙咧嘴地乱叫,汪迟赶紧后退两步,急声问道:

  “你屁股怎么了?”

  “还能怎么?被人打了呗,小拇指这么粗的藤条,蘸着凉水,噼噼啪啪地抽!哎哟——呦——哎哟——”柳追烟边说话边抽冷气,正叫嚷间突然看到汪迟手中的包裹,他愣了一下,顾不得疼痛,扑上去将包裹抱在怀中。

  “这包裹是……”

  “汪兄?你还是要走对不对?我拖着两瓣开花儿屁股,紧赶慢赶就是为了你啊!”

  “我不是……”

  “什么不是!干粮你都买好了!怎么?看不起我?想要不告而别么!”柳追烟掏出包裹里的糕干,扔在地上抬脚就踩,汪迟赶紧拉住他,二人争抢间滚倒在地,柳追烟的屁股蹾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儿。

  “贤弟?贤弟!你听我说……”

  “我听你姥姥!不准走!不准走!”柳追烟抱着汪迟的大腿撒泼,客栈人群来来往往,好多人伸长了脖子看热闹,汪迟面皮薄,早已窘得满脸通红。他二人的争吵惊动了客房里的陈吼,陈吼将门推开一条缝儿,正看到走廊里的柳追烟,气不打一处来,围着棉被就冲了出来。

  “好啊!你小子还敢露面!”陈吼一把推开汪迟,揪住柳追烟的脖领将他提起来,柳达两手一张,圈住陈吼的大手,高声呼道:

  “都头,消消气!有话好说!”

  “你也不是什么好鸟!”陈吼来了脾气,又去推搡柳达。汪迟疾声从旁解释:

  “昨晚你没会账,将陈都头扔在了萃华楼,他……他被人打了一顿,扒了衣服扔在街上。”

  “有这等事?我昨天……大胡子……你听我说……哎哟我屁股……你敢踢我屁股……我跟你拼了!”

  四个人吵成一团,推搡拉扯间陈吼围着的棉被掉在地上,围观人群爆发一声:“吁——”

  汪迟眼疾手快捡起棉被,围在陈吼腰间,陈吼瞪着一双牛眼,向看热闹的人大骂:

  “吁什么吁?吁你奶奶的头!来来来!你爹让你看个够!”

  “都头!柳贤弟!咱们屋里说,屋里说。”汪迟连拉带拽,在柳达的帮助下将陈吼和柳追烟推进了客房。

  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人总算将分别后各自的遭遇解释清楚。柳追烟趴在床上哼哼唧唧,陈吼换上了新衣服,叉着腰站在门口,刚才的怒火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你这位娘舅,下手可是够狠的啊!”陈吼作势拍柳追烟的屁股,吓得柳追烟使劲儿地往被子里躲。

  “娘亲舅大,我自小便怕他。”

  柳达一声苦笑,从旁插话:“这次祸闯得不小,那天晚上舅爷一听小郎君被绑,吓得都不会走路了,将身边高手一股脑儿派了过来,亲口嘱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只要活的外甥。虞晦明、王醒就擒后,十二神射回去复命,舅爷才知道被咱们唬了,又是后怕又是愤恨,亲自带人出来找,找来找去找到了香水行里……”

  虽然娘舅狠抽了他一顿,但在柳追烟的父亲面前,却极力帮他遮掩,既没有拆穿他赀官的事,也没有拆穿他当街械斗的“混账”行为。柳追烟说,他父亲经商有成,在丝绸行里首屈一指,富甲江南,风流成性、子嗣众多。一众兄弟里,论文才、头脑、资历,柳追烟样样排不上,常遭父亲冷眼。所幸母亲娘家颇有势力,娘舅无子,更对他百般关照。平日责难,多因他纨绔难教、招灾惹祸。近几年,柳追烟的兄弟有的登科入仕、有的财货双丰,柳追烟的娘舅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外甥心急如焚,和他娘商议许久,最终决定给他赀个官,先干上几年熬一熬资历,日后再用银钱铺路,也好谋个前程,万万没想到,柳追烟的通判告身刚发下来,就闹了一件大事——骗走十二神射与人当街火并,捉了钦州宣抚处置使王节亮的公子、吏部尚书杨燮的未来女婿虞晦明。

  此事一发,柳追烟的娘亲几次哭得昏死过去,生怕这个儿子惹上大祸、丢了小命。柳追烟的娘舅金银开路、上下活动,总算从杨派一位大人物手中探听到八个字“阎王打架、小鬼无妨”。

  一切都是大人物的博弈,成败、生死、真假、虚实都是幕后推手们在运筹帷幄,柳追烟只是恰逢其会地出现在棋盘的“局眼”上,对于棋手来说,棋子和棋子之间,本就没什么差别,他们在乎的只是那个“局眼”。何为“局眼”?进退之变,攻守易形。向宾鸿死后,章门、杨派都想占据南厅通判这个位置。如今两派均元气大伤。一方面,在未见现实利益的情况下,继续围绕这一“空头”职位掀起争夺得不偿失;另一方面,党争如棋,贸然放弃这一关键“局眼”,极易被对手占据先机。双方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食之而无味,弃之又可惜。此时,柳追烟这个糊里糊涂赀来的官,反而因“背景清白”,成了双方共同认可的方案——暂且罢手,休养生息,由柳追烟这个不属于任何派系的人“代管”南厅通判一职。

  是夜,章珏府上。

  书房内,章珏正襟危坐,泪流满面,身前书案上平铺着一道白绫,白绫上摆放着两根拇指,一根苍白失色、一根鲜血淋漓。

  府上亲眷已于昨日尽数返乡,仆从婢奴一律赐钱遣散。偌大一座宅院,只余章珏一人。

  弯月升起,一道人影投在窗帘之上。

  “你来了?”章珏缓缓睁开眼。

  “你知道我要来?”

  “我这里有你要的答案,我死前你一定会来。”

  “你很了解我?”

  “不,追查数年,我只知道两个字——南斗。”章珏从袖中摸出一张浸有鲜血的书页,上有文字曰:南斗六星,主天子寿命,亦宰相爵禄之位。

  “语出《甘石星经》。”

  “只为这一张纸,我折了十五名死士。”章珏将书页放在烛台上烧成灰烬。

  “天府司命,南斗星主。”窗外人一声轻笑,自报姓名。

  “你倒是坦诚。”

  “对于将死之人,没有欺瞒的道理。”

  “杏榜案,是你的手笔吧。”

  “题是你儿子泄的、人是你章珏杀的、罪是你学生虞晦明顶的,与我何干?”

  “你知道多少?”章珏的嗓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你门下的含章五杰不争气,范五津、薛兆生先后起了走捷径的邪念。你是宦海沉浮多年见过血的老狐狸,深知有些事可以碰、有些事碰不得,科举是朝廷的底线,谁做手脚都会被揪住小辫子,十死无生。但是章珏、王醒两只没有吃过亏的小狐狸却不懂这个规矩,自以为是地摆了一局臭棋。范五津更将考题透给了他那草包表哥。本届杏榜你是知贡举,出了差错万劫不复,杨燮恨不得两只小蠢狐狸把天捅出个窟窿,兵法云:攻敌必救,章昆就是你的必救。你想逮住章昆,他却和你这个亲生父亲捉迷藏,在城中四处躲藏。经、论、策三场考试紧锣密鼓,你的精力捉襟见肘。既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便给你的好儿子清理后患——杀死所有拿到考题的考生,提前解决这些在未来将被杨燮利用、累及九族的祸根。”

  “除了党争,我也是一名读书人,为天下学子计,绝不能允许奸邪之辈在考试中藏污纳垢、行止龌龊。作为师长,死前一顿饱饭,已是我最后的底线。”章珏一声冷哼。

  “既然有师徒之情,为何还要开膛破肚?”

  “警醒其他人,莫要走捷径。但是……我低估了他们的贪欲。”

  “为何只有罗振先要饿着下黄泉?”

  “不学无术的东西,他也配?我知道这案子,除了临安府衙的几个愣头青以外,宫里的、江湖的、章门的、杨派的都在查探,我章珏已是众矢之的,再无生路。”

  “我很好奇,以你的智计武功,你儿子是怎么从你这里偷到题的。”

  “迷药致幻,再加上……”

  “加上什么?”

  “他穿着她娘的衣服……在幻境中,我真真切切地见到了她,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她!她坐在我的身边,她问我冷暖喜乐,问我孩子可曾婚配?问我最近因何烦心?问我日子过得好不好?问我今年做考官高不高兴?问我考题是什么,门下的学生有没有把握?二十年了,我从未有一日如此欢喜。直到醒来后,我在屋中发现了未清理干净的草木药灰,紧接着章昆不知所踪。”章珏嘴角泛起一抹笑,显然还在回味与发妻“幻”中相会的温存。

  “范五津死于试经之后,罗振先死于试论之后,他们的考卷至少被四五拨人翻阅过,看似看管严密的贡院早已透成了筛子。罗振先试经狗屁不通、试论却文采斐然。可知范五津得了经题、罗振先得了论题。死于考后,说明你是通过评卷来确定谁是作弊之人,你提前从捉刀人那里看到过代写的文章,只要阅卷中有大篇幅雷同者,便是你杀害的目标。考卷都是经外帘官誊写过的,你却能知道每张卷子出自何人之手。高!妙!”

  “外帘官三十一人,不可能都是他杨燮的党羽。”

  “在这一点上我从不质疑章大人的能力。唯一的疑点在于,你是怎么从捉刀人手里看到代写的文章的呢?临安府衙的人上个月在盐桥河下发现一条隧道,直通贡院附近,在隧道里抬出几十具尸体,全都埋在城外的乱葬岗。官差走后,好多人去那里刨尸体。这些人一看就是对头,在林子里还打了两架,如所料不差,他们一伙是王节亮的手下,一伙是杨燮的手下,到这里是为自己人收尸,避免尸体泄露更多的消息。众多尸体中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颈上有一木牌刻有甲鹿二字,如果我没看错,带走甲鹿尸体的是杨燮的手下。这位甲鹿可不是生面孔,他是临安城有名的鼠人。他为谁奔走,不用我多说吧?”

  “你说得不错,甲鹿是杨燮培养的死士,在虞晦明手下奔走,安插在我儿章昆身边。”章珏一声长叹。

  “章大人无须叹气,终归是你棋高一着。虞晦明和甲鹿,总有一个是你的人。现在两个人都死了,你可以给我答案了。”

  “是虞晦明,他是我最得力的后手,如果没有他,章门危矣。”

  “你说的是向宾鸿吧。”窗外人说得风轻云淡,章珏却惊得站了起来。

  “你……你你……”

  “试经当晚有土墙坍塌砸死一名书吏,向宾鸿在返回漳州的路上死于山贼之手,都是你的手笔吧。你察觉向宾鸿有异常,你故意和他一起到城隍庙去看范五津的尸体,就是在试探他。”

  “书吏是监视我的眼线,将记载我每日情况的纸条封入蜡丸藏入恭桶内,恭桶被运出贡院,蜡丸被取出,送往向宾鸿手中。可惜这一切又都被我的眼线全程监视,向宾鸿是章门股肱,我必须慎之又慎。我故意和他一同去城隍庙,我回到贡院后,一只鸽子从他的马车上飞往杨燮府上,查收这只鸽子之人正是虞晦明。向宾鸿知道章门太多秘密,虞晦明传来消息后,我以暂避风头、另升官职为由,让向宾鸿离开临安,在半路派人截杀灭口,做成山匪劫财的现场。”提起虞晦明三个字,本就老泪纵横的章珏已然泣不成声。

  “虞晦明不愧为你的得意门生,有能力,够忠心。最先发现了你借助地下济生河离开贡院,杀人后抛尸盐桥河左近,顺着河堤上的秘洞再回到贡院,他还在密道中发现了你的城隍行头。你儿子章昆编了个游神窃卷的幌子,你索性将计就计扮作城隍爷追捕夜游神。”

  “我以为凭借自己的武功,可以做到来无影去无踪,但在抱蝉楼左近一处院子附近失了手,那里住着一个癫子,剑快如电。不过他见了我的扮相,也吓破了胆。我高喝一声:游神窃卷、招兵谋反、城隍追缉、凡人避退。那癫子退回院内,再无声息。我知道那院子是我儿金屋藏娇之处,但他狡兔三窟,始终没有被我堵到。我忌惮那癫子剑法,一直绕着院子监视,却不敢硬闯。”

  “你这边不停地杀人,虞晦明那边帮你找儿子。薛兆生请人代写的考卷底稿落入你手后,原本你需要再试策之后比对答卷再杀人。但薛兆生这个蠢货千不该万不该,竟然对甲鹿起了杀心。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能成功灭口,还暴露了武功路数。甲鹿将薛兆生武功招式一演练,虞晦明便知道这是薛家的独门腿法魁星踢斗。此时,已经不用比对试卷,薛兆生的身份已经暴露。为免夜长梦多,你决定在试策之前就杀了他!那天晚上,你扮成城隍爷去杀人,虞晦明也扮成城隍搜寻章昆,想用身外化身的把戏,迷惑临安府衙那几个追查不休的愣头青,扰乱他们的调查思路。只可惜,他们走在了你的前面,在章昆、薛兆生左近玩儿了个守株待兔。虞晦明带走章昆没时间藏匿,直接前往薛兆生处支援你,他为了掩护你逃走,被临安府衙的几个愣头青缠上,一路追到济生河密道。为报师恩,虞晦明一个人揽下所有,并果断自尽,随着他的死,一切线索中断。”

  “雁鸣!雁鸣!我不配为师!”章昆跪倒在地,从怀中掏出一面带着体温的牌位,上有文字墨迹未干——章门商雁鸣之灵位。

  十年前,章珏最得意的门生商雁鸣谎称落水,以假死之计改换名姓投入杨派,商雁鸣与其后扬名的五杰不同,他一向深居简出,识得他面目之人寥寥无几。投入杨派后,他凭借智计才学,青云直上,几欲被杨燮招为乘龙快婿,但不成想结局却如此令人唏嘘。

  虞晦明知道章昆是恩师章珏独子,在进入济生河前,着心腹将其送至城外,并飞鸽传书章昆告知。章昆杀掉薛兆生后,收到飞鸽传书赶往城外找儿子,到了传书标注的地点,只留一地尸身,儿子不知去向,章珏失魂落魄回到府中,书桌前站着一老妪,桌上有白绫一根、书信一封,拇指一截。身为人父,他怎么能认不出这是儿子的拇指。发妻早亡,只此一子,章昆就是章珏的命!

  那老妪正是在院子里侍候徐舜卿、徐娘子之人,她是个哑巴,所传的话都写在信中:今寻一身量相仿尸身火焚,佐以贵公子玉带,名曰李代桃僵。君若赴死,子可得活,君若得活,子则赴死。三日为限,只索君命,不累老幼。

  “你是谁的人?”章珏瞪着老妪。

  老妪指着自己的嘴,轻轻摆摆手,飘然而去。

  章珏遣散府中所有人等,交代好一干身后事。孤身回到书房桌前,桌面的白绫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根拇指,拇指下方压着一张字条——我要答案,你一直在找我,应该知道我是谁。他认得出,这根也是他儿子的拇指。痛苦、喊叫、心如刀绞,担忧、惊恐、生不如死。作为一个父亲,他宁愿挨上千百刀,也不愿自己的儿子有一丝一毫的伤损。他镇定心神,抱着学生商雁鸣的灵位,盯着儿子章昆的手指坐在桌前等啊等,等啊等,终于在弯月升起时,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第一次在城外劫走你儿子的是一伙道士,我不认得。他们切了你儿子第一根拇指,第二次劫走你儿子的是我,我也切了一根手指。冤有头债有主,切一根就是切一根,切两根就是切两根,你不要都算在我的头上。”

  “砰——”章珏一掌拍下,木桌碎裂,木屑横飞。

  “好掌力。章大人文武全才,佩服!”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章珏睚眦欲裂。

  “丢手指总好过丢命,你拍我一掌,我的人扎你儿子一刀,公平合理。”

  “你要问什么?”章珏喝道。

  “开禧三年,中军统制、权管殿前司公事夏震受史弥远指使,将总揽军政大权、主战派首脑、太傅韩侂胄截至玉津园夹墙内暗杀。你可还记得?”

  “你问这做什么?”章珏冷汗直流,神色陡然一慌。

  “夏震奸恶小人,韩太傅厌弃至极,怎会不加防备。韩太傅一行十五人,不乏军中高手,为何最后独自进入玉津园!”

  “这些事……你怎么如此清楚?”章珏两腿一软,险些瘫倒。

  “不想你儿子死,就如实告诉我。你知道的,我做事很干净,没有人会知道你我今天聊过什么,你可以畅所欲言。”窗外人声冷如冰,不带一丝怜悯。

  “你……你为何要问我?”

  “入玉津园前,有人亲眼看见是你递给韩太傅一封书信,随后便屏退左右,自己一个人进入玉津园,韩太傅对你信任有加,你为何要害他!”

  “我没有……我没有害他……”

  “那你说!那信是写的,什么内容?”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章珏疯狂地摇头。

  “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你不想见你的儿子了吗?”

  “我……我不会让你知道……啊!”章珏猛然举起右手,一掌拍在胸口,掌风鼓荡,胸口骨骼登时碎裂。

  “噗——”章珏一口黑血喷出,夹杂许多内脏碎块。

  这一击神仙难救,窗外人轻轻推开窗,露出面目。

  “是……是……是你?”章珏眼球鼓胀,瞳孔扩张,渐渐停止了脉搏与呼吸。

  “这是何苦?何苦?”窗外人摇头苦笑,转身离去。

  临安城瓦子林立,各有所长。

  城北的侯家瓦子,以“猴呈百戏,鱼跳刀门”著称。瓦子分东西两院,东院演耳熟能详的驯兽“绝活儿”:熊翻筋斗、驴舞柘枝、乌龟踢弄、金翅覆射、斗叶猢狲、老鸦下棋等;西院儿主营斗鸡,不对生客开放,专做熟客买卖,每至夜幕降临,这里到处都是抱着自家“鸡将军”的赌客,他们红着眼睛、揣着银子,在一声声嘶哑叫喊中辗转各处斗鸡台。

  “噗——”一位赌客为自己的“将军鸡”剪刷毛羽后,用卷了棉花的长竹签深入鸡的喉咙口,去除鸡的口水,用水喷在鸡的两腋,将其扔在台上,掏出两锭银拍在桌面上,高喊:“杀!宝贝儿!给我杀!”

  台上两只鸡“勇颈毛逆张,怒自眦裂盰”,台下七尺深处,有密室一间,双手拇指齐断、形容枯槁的章昆正将头深埋在稻草堆里,哑着嗓子怒吼:

  “吵死了!吵死了!”

  他一边喊一边拼命地捶打自己的脑袋,密室的地上到处都是酒坛,他钻出稻草堆,在地上扒拉出一坛未喝空的酒坛子,想要捧起来,双手却使不成力。他苦笑着趴在地上,将酒坛倾倒,伸长脖子用嘴去接坛子口流出的酒液。他一边喝一边自说自话:

  “爹啊!我的混账爹!我的糊涂爹!我哪里不如人?才学、权谋、读书、兵法……我哪一点不如你那些草包学生。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看不上我!你看不上我!无论我怎么努力……我怎么努力……我十几次出谋划策助你渡过危难,可你都不肯赞我一句。我要平步青云,我要入朝为官!你呢?只许我斗鸡玩鹰逛青楼,我一再相逼、一再相逼,我抱着娘的灵位跪了一夜,你却只许我做个狗屁的闲官、狗屁的著作郎。而你扶持着你的学生们,他们一个个要么主政一州一县、要么在朝堂上官居要职……他们呼风唤雨……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你你你……竟然还想将章门的掌舵之位,传给外姓人。我姓章啊!章!章珏的章!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不是你的亲儿子,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不能让章家的基业被外姓人占去,我必须做些什么?爹你会老去,仇家会反扑,章家只能进不能退,我必须拉起一股势力,一股牢牢掌控在章家人手中的势力。爹,你以师生名分培植党羽见效太慢、风险太高。爹啊,人心不古,师生靠不住。我用利益、把柄捆绑党羽,见效奇快,他们因恐惧而忠诚。爹,我只是败了,不是错了!我没错!我没错!爹,你在哪儿,你来救救昆儿吧……爹……”

  酒入愁肠容易醉,章昆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章昆仿佛看见章珏走到自己身边,看着自己微笑。自章昆记事以来,章珏永远愁眉紧锁,从未如今日这般慈祥安乐。

  “爹啊,昆儿错了,你带我回家吧……”

  章珏脱下外袍,披在章昆身上,捧起他断指的双手,涩声问道:

  “儿啊,可还痛吗?”

  章昆想说些什么,却因酒力浑身僵沉,只嗫嚅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章珏双眼通红,颤抖着声音叹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爹……”

  “朝堂做官,看似光鲜,实则朝不保夕,如履薄冰。爹宁死也不愿你卷入其中,我答应过你娘,要让你这一辈子平安喜乐……天亮后离开临安,走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爹,你不走我也不走。”

  “父子一场,爹纵有万般不舍,但终逃不过离别二字……春虽日暖,其风尚寒,你自幼性喜贪凉,日后不要过早减衣;你食肉多、食菜少,不利脾胃,需得格外注意;你睡前总是在口内含食糖饴,此乃恶习,再不改之,必定牙痛……”章珏拉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章昆越听越困,再次沉沉睡去。

  头顶的斗鸡声、嘈杂声渐渐归于寂静,章昆张开惺忪的睡眼:

  “爹?”他回想着刚才的梦,低头一看,发现身上盖着的乃是稻草,并非父亲的衣袍。

  “是梦吗?”章昆爬起身,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想要些吃食。在这间密室的尽头乃是一扇铁门,只有在送饭时才会打开一道小口,平时都是紧闭紧锁。章昆走到门前,举手一敲。

  “咚——吱呀——”铁门开了一条缝,挂锁的铁链落在地上。

  “这……”章昆不敢相信,这个囚禁自己多日的牢笼已经大门洞开,他犹豫了一阵,终究抵抗不住对自由的向往。

  “呼——”他深吸一口气,将铁门推开一人宽,走出密室,沿着一条窄小的通道向上爬,很快便从一口枯井内爬了出来。他向四周望望,在巷口水洼内简单清洗一下头面,身影迅速消失在街巷深处。

  

继续阅读:第三章:郭尹扇藏糊涂账 蒋令口吹迷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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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迟案1.南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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