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郭尹扇藏糊涂账 蒋令口吹迷魂风
猎衣扬2025-11-10 11:0610,565

  

  “二位兄长,你们倒是说个话啊。”柳追烟绕着酒桌团团转,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提着酒壶。

  在汪迟、陈吼面前的酒桌上,各摆着一张官员告身。

  江州汪迟,补临安府正七品推官,发给凭文即刻到任。

  利州陈吼,补临安府从八品兵马都监,发给凭文即刻到任。

  两份告身下方均注有牒文签署日期及审核官员名姓,最后还盖着尚书大印。

  推官,掌推勾狱讼、分案治事。兵马都监,掌训治兵械,巡察贼盗。二者均为通判属官。临安是皇城,与其他州府不同,有大理寺、三衙这些“大佛”压在头顶上,所谓推勾狱讼,多集中于不涉王公贵族、文武百官的民间纠纷。而训治兵械更无从谈起,府衙内俱是些胆小如鼠、手脚酸软的差役,府库中不过十几条水火棍,谈何训治。

  汪迟蹙眉沉思,陈吼掰下一根鱼刺,剔牙剔得“咔咔”响。

  “我知道,以二位的学识、武功,当个芝麻小官,属实屈才。但我也是没办法……此番闯下大祸,家中停了我的月钱,兄弟我囊中实在羞涩,前日里找外祖母哭了一场,好不容易讨要一些,只够捐这么两个小官。没有二位兄长护持,我这个通判就是个纸糊的买卖……”柳追烟提着酒壶,想要给汪迟的杯中续酒,汪迟阴沉着脸,用手掌盖住杯口。

  “汪兄!我知道你读的是圣贤书,见不得这腌臜事……可如今这世道……”

  “哼!”汪迟一拂袍袖,转向另一边。

  柳追烟红着脸,提起酒壶又去哄陈吼:“大胡子,你给评评理,我讲得对不对……”

  “呸——”陈吼将牙缝儿里的鱼刺吐出窗外,抄起桌上的告身,闷声说道:

  “老子不识字,能得个从八品本是好事,但一想到要在你手下当差,要被你呼来喝去,不由得好生腻烦!”

  “此言差矣。一品也好八品也罢,那都是文书里的事,无关咱们兄弟情分,小弟便是赀到了宰相,对二位兄长也不敢怠慢毫分。”

  “当真?”陈吼将信将疑。

  “小弟家祖上八代经商,信誉二字大过性命。”柳追烟将胸膛拍得咚咚作响。

  “若是日后食言……”

  “大胡子你只管拳脚招呼。”

  “那我就不客气了。”陈吼放声大笑,将告身收入怀中,举起酒杯和柳追烟一饮而尽。汪迟听陈、柳二人说笑,内心越发烦躁,他拍案而起,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汪某与二位兄弟患难一场,情分上算是莫逆之交,日后若有用得上汪某的地方,汪某万死不辞。但在道义上……汪某绝不愿掺和卖官鬻爵的勾当!汪某读的是圣贤书……不能济天下,也需正己身……告辞!”

  “且慢!”陈吼放下酒杯,一个箭步冲上去攥住汪迟的手腕。

  “怎么?要用强吗!汪某虽不懂拳脚,但也知道威武不能屈的道理。”

  陈吼松开手,无奈地摇摇头:“汪迟啊汪迟,记得在城隍庙的那个大雨夜,你说你要知道真相,而我又说了什么吗?”

  “你说……到临安考试的读书人,眼里都写着一个官字,你是第一个好奇真相的。给你个忠告,要是想当官,就别琢磨什么真相不真相,你要是陷进真相里,这辈子你也当不上官。”汪迟脑力奇佳,有过耳不忘、过目不忘之能。

  “陈吼是个厮杀汉,不识字也没读过书,从南到北,从乡野到皇城,达官贵人、三教九流,我见的人太多了。你这样的人脸皮太薄心肠又软,只知道认死理儿,当了官命也不会长。”

  “我不怕死!”

  “勇敢只能解决勇敢能解决的事,解决不了所有事。你就是读书读傻了!我问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汪迟不假思索,搬出了张子的横渠四句。

  “汪迟啊汪迟,你不能活在书里,不能活在云彩里,不能总是俯瞰苍生。时间久了,你就会想朝廷上那群高高在上的勋贵一般变得麻木。你得扎到泥土中来,看看稻子是怎么种出来的,看看市井摊贩是怎么过活的。”陈吼说着说着,突然解开衣袍,露出前胸后背一道道疤痕。

  “陈都头……”

  “二位,我以前是个大头兵,百战余生。我第一次上战场,就被编入一支不足百人的陷阵营,在一位指挥使的带领下夜袭爬城。发起进攻前,指挥使聚沙为图,为我们讲解战策,举火、放烟、发箭、佯攻、袭扰、登城、开门。所有的环节几时发动、由谁发动,详细清楚、精密异常。我们居高临下,在沙图上指点,有如神祇俯瞰世人。但真到响箭发出、进攻开始的那一刻,我们全部从天上落到了地下,在画图人成为图中人的瞬间,鲜血、断肢、流矢、滚油、浓烟……一个又一个同袍在身边倒下,城头的敌人举起长杆乱捅,呼啸的滚木礌石从耳边坠落,将身先士卒的指挥使砸得脑浆迸裂……在那场仗以前,我以为戍边杀敌只需要练好拳脚刀枪,只要身手足够好,何愁不立功?但从那以后,我真正见识到了战场的残酷,和我原本的想象天壤之别。天可怜见,我活了下来,一队百人的陷阵营只活了八个,新任的营官说:拳脚精湛,得到一副甲不意味着你就是精锐,见过一次血能活下来,才是精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汪某此前只会死读书,如今要学以致用,把书中的本事用在治事之中。”

  “聪明人!一点就透!”陈吼拍掌叫好。

  “若是杏榜得中,哪怕任一九品,汪某也当尽心竭力。但赀来的官,得之不正,岂可枉取?”汪迟摇摇头,仍旧坚持己见。

  半晌没有说话的柳追烟突然正色说道:“杏榜?案子是你破的,里面的水有多深、有多浑,你会你不知?按你这般考法,考到地老天荒又能如何?青春年华、大好光阴转眼即逝,待到白首之时,已悔之晚矣。”

  “二位莫要花言巧语,汪某心意已决,即刻回返江州……”

  “汪兄!游学!一年,就一年。”

  “你说什么?”

  “学而时习之,是圣贤教诲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金玉良言吧?小弟诚邀汪兄以一年为限,留在临安府衙做个推官,权当游学。小弟我这点斤两你是知道的,如果没有你从旁坐镇,不出半年……小命也许都得玩儿丢。咱们是患难兄弟,万一我去了城隍爷那边,咱们俩可就天人永隔了。”柳追烟说到辛酸处,鼻涕眼泪哗啦啦地流。

  汪迟见不得眼泪,赶紧走回来挨着柳追烟坐下:

  “贤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吉人天相……”

  “一年!看在咱们的情分上……就一年,你帮帮我。过了今年除夕,我去求我娘舅给我换个混吃等死、不烫屁股的官儿,到时候你安心回江州读书备考,兄弟绝不拦你。如何?”

  汪迟面带犹豫,但当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柳追烟的面,又不好开口。

  “难道你担心当了这个赀来的官,被别人知道了,惹来非议,有损你汪迟的名誉?”陈吼阴阳怪气从旁相激。

  “我汪迟做事,何时怕过什么非议?”汪迟明知是计,但仍按捺不住胸中傲气。

  “既然如此,汪兄算是……答应了?”柳追烟破涕为笑,赶紧为汪迟杯中倒酒。

  “唉!”汪迟一声长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夜,柳欢汪愁,又是一场大醉。

  三日后,临安府衙,府尹郭蔼声急召通判柳追烟。

  郭蔼声,五十有六,发量稀少、脸圆如盘,眉分八字、细眼如丝,腰弓背驼、身高不足六尺。乃是官场上有名的没脾气、老好人。陈吼称其为“诸事糊涂,唯有和稀泥、收银子的本事,堪称绝顶”。

  “府尹大人,下官来迟了。”柳追烟快步进入内厅,向郭蔼声行礼。

  “柳通判少年英才啊。”郭蔼声老脸笑成一朵花,扶起柳追烟各分宾主坐定,二人寒暄吹捧了好一阵,才开始聊起正题。

  只见郭蔼声屏退左右,关紧门窗,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递给柳追烟,柳追烟打开一看,那画像所绘乃是一名中年将官,此人两眉入鬓、淡黄面皮、短塌鼻梁、细薄嘴唇、颔下细细几根髭髯。上身穿着一领白缎征衫,脚蹬黄牛膀靴,腰间挂军刀一口。

  “此人名唤顾遮山,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候。上个月带部众十五人,奉命往钱塘县剿贼,被人检举受贿通匪,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梁风信带甲士四十人在鸡鸣墟渡口将顾遮山及其部下捕拿,顾遮山在带回临安送交军法途中发难,在部下掩护下逃遁无踪。”

  “侍卫亲军步军司也管剿贼?”

  “不该问的别打听,你就当他们是去剿贼。”

  “然后呢?”

  郭蔼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凑到柳追烟耳边:

  “这件事步军司指挥使解骤解大人很生气,派了很多人搜捕顾遮山,半个月了……连影子都没摸着。事情捂不住,捅到了皇帝那里,皇帝大怒,将解骤骂得狗血喷头,不抓回顾遮山誓不罢休。解大人的脸皮丢到了姥姥家,回府以后,抽了梁风信一顿鞭子,要他务必在其他人之前找到顾遮山,把自己的面子圆回来。解大人给钱塘县行了公文,说是顾遮山在钱塘县失踪,钱塘县必须把人找出来。钱塘县为临安府所辖,县令蒋松溪是个老实人,行文到我这里求援,要咱们千万要相助,相助你懂吗?”

  “大人放心,下官必不负所托……”

  “哎呀!你怎么听不明白呢。”郭蔼声面露不悦,沉默不言。

  柳追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左手在怀中一摸,掏出一柄纸扇,哗啦一声抖开,在郭蔼声旁边虚扇两下:

  “大人息怒,下官愚钝,望您点拨一二。”

  郭蔼声装模作样端起茶碗,吹吹沫子,一抬眼便被折扇吸引,那折扇上题着诗,字字纵逸,笔意如风樯阵马,诗下盖着印,依稀有个“芾”字。

  “这是米芾真迹?”郭蔼声放下茶碗。

  “赝品耳。”柳追烟顺势将扇子递到郭蔼声手里,郭蔼声对着光仔仔细细地眼看笔迹印章,微微笑道:

  “赝品?这字这印,意深韵长……真得很呀!”

  “下官的字,丑如虾爬,哪里懂得什么意啊韵啊,大人若是喜欢,便留给大人参详。”

  “这……不好吧?”

  “宝剑赠英雄,更何况是个赝品。大人不嫌弃,已是万幸。”

  “东西是假的,但这字嘛,颇有可取之处,那我就……收下?”郭蔼声掩饰不住地笑。

  “大人,琴棋书画本就是雅事。”

  “雅?”

  “大雅!”

  “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郭蔼声悄无声息地将扇子收入怀中。

  “大人,那相助之事……”

  “一个助字,大有学问。若是力所能及,则鼎力相助,若是力所不及,则爱莫能助。可以出功,不要出力,有功要懂得揽,有祸要懂得避。明日带三十差役到钱塘县蒋松溪处,凡事都让他这个大脑袋在前面顶着。热情、亲切、一问三不知。懂否?”

  “大人,高啊!”

  “宦海沉浮,不是看谁爬得高,而是看谁活得久,你好好学着吧。”

  “下官省得。”

  “去忙吧。”

  “下官告退。”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钱塘临江,美食以虾蟹称绝。若论滋味鲜美,螃蟹酿枨首屈一指。枨者,橙也。将螃蟹清洗后,下铺姜片大火蒸,破壳剜肉,用猪油煎炸蟹壳,煸出鲜甜蟹油,用蟹油炒香蟹肉,塞入掏空果肉的橙皮内,复蒸一炷香。橙香、蟹鲜,甜咸交织,回味无穷。

  从府尹处告辞后,柳追烟急忙与汪迟、陈吼商议,汪迟建议提前赶往钱塘县探听虚实,柳追烟点头称是,当天晚上就带着汪迟、陈吼、柳达赶往钱塘县。钱塘县令蒋松溪设宴,县尉孟遥津作陪。在品评酒菜之余,为柳追烟提前介绍了一下本案的情况。

  蒋松溪、孟遥津自诩酒宴高手,对迎来送往经验老到,开席以来,一直灌酒不断。奈何汪、陈、柳三人乃是绝佳搭档,陈吼酒量如海,扯开胸襟,左右开弓酒到杯干;汪迟手指轻敲桌面,无论猜谜赋诗、作词对韵,一律来者不拒,只赢不输;柳追烟世代经商,最会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攀交情七分真三分假,谈正事七分假三分真。被这三个人一搅和,显得蒋、孟二人更像是“初入官场”的“后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蒋松溪满脸通红,大着舌头笑道:

  “那些禁军走到哪儿都是牛哄哄,最瞧不上咱们这地州县里的人,说话的时候,下巴……咯……都仰到天上去。如今出了事,不还得找咱们这些地头蛇……柳通判、柳老弟,你呀……我叫一声老弟,不过分吧?”

  “今晚是私宴,没有官职上下,只有兄弟情深。”柳追烟陪了一杯。

  “感动!感动啊!老哥哥我……不说了,在心里,都在酒里,哥哥我……三杯!你别动!”淡眉方脸、蓄八字胡的蒋松溪喝干杯中酒,伸手去抓酒壶,柳追烟适时将其抱住,一边扶他一边高喊:

  “在心里了!在心里了!此番到钱塘,少不得哥哥相助。”柳追烟拉着蒋松溪的手,相差近四十岁的二人四目相对,满眼都是兄弟情深、相见恨晚。

  “自家兄弟,不分里外。弟弟莫动,哥哥为你剥个芒果,这是儋州来的稀罕物,苏东坡的诗:日啖芒果三百颗,不辞长作信宜人。吾爱此果,钱塘内外尽人皆知,前几年有人想要附庸风雅,从我这讨了几个去,结果吃得嘴唇肿胀、满脸通红。”

  “寻常命格,岂能消受如此佳果?”柳追烟伺机追捧。

  “佳果虽然甘甜味美,但价格奇高,就这么一小筐,贵得骇人!吃一颗少一颗,若不是弟弟你来,哥哥我都是藏在被窝里偷着吃,谁也舍不得给。”

  汪迟见不得这等肉麻事,侧过身去,低头拆解螃蟹,陈吼心知柳追烟这张蜜嘴的厉害,嘴角渐渐泛起笑意。

  蒋松溪给孟遥津使眼色求助,孟遥津刚端起酒杯,就被犹如铁塔一般的陈吼拦住,孟遥津是个矮壮的中年汉子,被陈吼一挡,再也看不到蒋松溪那边的情况:

  “陈都监,我敬柳通判一杯……”

  “柳通判的酒不急,你我兄弟还有酒账没清呢。”

  “陈都监海量,下官……”

  “看孟县尉身量也是练武之人,这么喝酒太不尽兴,咱们换盅用碗,来吧!”陈吼将酒杯扔下,拎起酒坛倒在大碗内,自己先喝干,再端起另一只大碗向孟遥津的嘴巴里灌。七八碗酒灌下来,孟遥津已经神魂颠倒,再也无力救援蒋松溪。而柳追烟借机凑到蒋松溪身边,与他并肩而坐,低声耳语不休。

  “呕——”孟遥津抱着桌腿吐了一地。

  蒋松溪适时截住话头,绕过柳追烟将孟遥津扶起,口中故作嗔怪:“今日私宴都是贵客,你怎么如此不堪,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各位,孟县尉不胜酒力……”

  “马车就在楼下,先送孟县尉回家……”

  “不劳烦,不劳烦,县衙也备有马车……”

  众人拉拉扯扯、晃晃悠悠地下了楼,蒋松溪坚持不肯上柳追烟的马车,在两个衙役先将孟遥津抬上县衙的马车,蒋松溪与柳追烟再三告别,才转身上车。

  送走了蒋、孟,柳追烟长出一口气,柳达早在马车内备好了醒酒汤,汪、陈、柳三人一边发散酒气,一边商讨交谈。柳追烟整理一下思路,将蒋松溪与他耳语之事一一道来。

  钱塘水道,商船繁密。沿水码头众多,水深、水势、纵深各不相同,各相熟的商号均有固定的码头停泊、装卸。钱塘县靠近临安府,许多皇亲国戚、达官显贵都有自己的商号打理生意,七成以上的货都不纳税。地方小官根本不敢招惹这些商号背后的“金字招牌”,这些商号行事也很低调,其水运货船不与寻常民船杂处,在三两处专用码头运转,鸡鸣墟便是其中之一。

  半个月前,富永商号大掌柜聂焕鹰求见蒋松溪。

  富永商号是步军司指挥使解骤的买卖,聂焕鹰虽是一白身商贾,但他是解骤的管家,有这层身份在,其行商南北畅通无阻。蒋松溪不敢怠慢,急忙将聂焕鹰请至后堂饮茶,聂焕鹰称有一批稻米要在本月初二靠泊鸡鸣墟,解骤让蒋松溪以清淤为名发布告示,命所有商船初一、初二、初三三日内不得靠泊鸡鸣墟,同时在鸡鸣墟上下五里水面上安排船哨,任何船只、客商不得接近,便是连府衙差役也不得靠近。蒋松溪将信将疑,可聂焕鹰手握解骤的亲笔信,信下盖着私印。官大一级压死人,蒋松溪只得依令行事。聂焕鹰看出蒋松溪的心虚犹疑,温声劝慰道:“只因这单生意中,有超过五成货牵扯朝中几位大人物的买卖。大人物嘛……做事向来都是低调再低调,人多眼杂、人多嘴杂,传扬出去都是麻烦。不过你放心,蒋县令出的力,解指挥使看在眼里,那几位大人物也看在眼里。聂某先恭祝蒋县令高升不远。”蒋松溪干了十三年县令,多次向上走动,却罕有所获。听闻此言如饮纯酿,满心甜蜜地将聂焕鹰送出门去,拍着胸脯允诺“绝不辱命”。

  初二当晚,蒋松溪正在卧房安睡,忽然听得孟遥津在门外大喊:“大人,要紧事!要紧事!”

  蒋松溪慌忙起身,披着外衣跑出卧房,只见孟遥津和身后十数衙役个个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地立在廊下,假山旁边还有两个衙役被捆住手脚,缩在地上抽搐不止。

  “唔——”一名被捆住的衙役牙齿咯咯乱响,嘴角开始淌血沫子。

  “别让他咬到舌头!”孟遥津眼疾手快,脱下脚上的鞋,折断一截树枝撬开衙役的嘴,将鞋塞了进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蒋松溪也慌了神。

  “吓的!都是吓的!”

  “在哪儿吓的?”

  “鸡鸣墟,这几个今晚在河上轮值船哨……”

  “被什么吓的?”

  “饿……饿鬼……”孟遥津鼓着眼睛,仿佛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两条腿弹琵琶一般乱抖。

  “啪——”蒋松溪一个大嘴巴抡上去,扇得孟遥津脸颊肿,但他眼中的惊惧之色并无半分衰减。

  “饿鬼……江里爬出饿鬼……在鸡鸣墟把船拖到水底去了……”

  “你他娘的在说什么!”蒋松溪揪住孟遥津的领口拼命摇晃。孟遥津毕竟是习武之人,他深吸数口气,使劲搓搓脸,将当时看到的情景断断续续地向蒋松溪描述一番,蒋松溪虽然无法理解,但孟遥津是他亲信,绝不可能诓骗扯谎。

  “把人都安顿好,今晚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解骤如果派人来问,就说咱们的人一直在水面放哨,五里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大人?船沉了,不会把屎盆子扣咱们头上吧……”

  “见机行事,见机行事。”蒋松溪抚摸着咚咚乱跳的胸口回到卧房,两眼盯着窗外一夜无眠。

  次日,一群甲士将两个装着人的麻袋,扔进钱塘县狱,孟遥津想凑上去问个缘由,却被抽了两鞭子,一脚踹出门外。众甲士在监狱里住下,每日要求县衙供给酒饭,稍有差池非打即骂。当天夜里,步军司指挥使解骤麾下两名亲兵,到县衙揪住蒋松溪好一顿痛骂,口称初二晚上在鸡鸣墟靠泊的商船里有珍珠三十五斛,乃是解大人进献皇上炼丹之用,为防歹人流贼作祟,秘而不宣,假托米船捎运。皇上求玄术,宫中炼真丹。误了仙时,谁也吃罪不起。解骤早就听闻钱塘县内不太平,常有水匪出没,派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候顾遮山到钱塘公干,名为剿匪,实为接应,没想到顾遮山被水匪收买,里应外合劫走珍珠,幸亏解骤早有后手,派来接应之人不止一队,另一队甲士在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梁风信的带领下将顾遮山及其党羽擒下,半路上顾遮山在手下人的掩护下逃遁,与水匪汇合,消失无踪。解大人很生气,限钱塘县五天内擒回顾遮山,如若有误,必亲禀圣上,下狱问罪。

  禁军者,禁卫皇帝、侍卫扈从也,乃天子之卫兵,守京师,备征戍。禁军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并称三衙,各司都指挥使虽然只有正五品,但其作为天子亲信,地位绝非品级高低所能衡量。三衙中,殿前司指挥使为史弥远史相爷亲侄,侍卫马军司指挥使是杨次山杨太保的外甥女婿,唯有侍卫步军司的解骤是皇帝贴身侍卫出身,虽然头脑不灵光,但凭着“忠勇”二字,还是坐上了这个指挥使的位置。当今皇帝迷恋求仙之道,侍卫步军司的职责渐渐从禁卫皇帝变为“寻鼎搜药、运铅送汞”,解骤忠心不二,办差从来不打折扣,珊瑚、珍珠、朱砂、雄黄、老参、虎骨、熊胆、鹿茸,只要是炼制仙药所需,解骤无所不应,穷搜硬刮巧取豪夺之下,不仅民怨沸腾,也触犯到了许多官宦的利益。解骤的管家聂焕鹰是个有头脑的,提出以商号的名义从中斡旋,以买卖代替搜刮,从中赚来的利润上下打点、左右逢源。自此以后,解骤指挥使的位子越坐越稳,给他找麻烦的人也越来越少。

  蒋松溪是个“冷板凳”,任职七品县令。解骤是天子面前的“红人”,任职为五品指挥使。胳膊扭不过大腿,更何况蒋松溪充其量就是个小拇指。蒋松溪任职钱塘县令多年,这县里从未有过什么水匪?他心知这定是解骤找自己当替罪羊寻的由头。解骤的本事大,蒋松溪也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些年他没少给临安府尹郭蔼声送银子,此时不求援更待何时。他连夜差遣老管家揣着临安城外一间雅院的地契、带着亲笔书信敲开了郭蔼声的私宅。

  蒋松溪在与柳追烟的交谈中明里暗里多次提点,要柳追烟明白自己和郭蔼声这么多年一直是“有走动”的,此事郭蔼声也明确表示“要照顾”自己,从而示意柳追烟“尽心竭力”,如能助自己“脱难”,不仅自己有一份“心意”奉上,还会在郭蔼声面前“多多美言”。柳追烟面上应承,心中不禁嗤笑道:“若是你知道郭蔼声让我此行出工不出力,你是否还能笑得出来”。

  柳追烟将自己与蒋松溪的谈话一五一十地讲完,呷了口茶润润嗓子,看向汪迟:

  “汪兄,这女人发簪上的珍珠也能炼丹吗?”

  “珍珠有药用,并不稀奇。其有疗毒解痘、止泻安魂之效。至于炼丹……晋葛洪《抱朴子》曰:真珠径一寸以上可服,服之可以长久。酪浆渍之,皆化如水银。真珠者,珍珠也。但具体如何配伍……”

  “配伍的事我不感兴趣,对于这个案子,你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我有。只不过这事郭蔼声不是早有交代,要你出工不出力嘛!你违他的意,不怕以后仕途坎坷。”

  “去他姥姥的,老子这官当的坎不坎坷,全看娘舅兜里的银子是多是少,与姓郭的何干?这饿鬼的噱头,搔得我心里痒痒,不弄清楚了我肯定睡不着觉,二位兄长是什么意思?”

  汪迟和陈吼虽未答话,但眼中好奇的光芒遮都遮不住。

  “这事说来麻烦,实则简单。只要查出一项相互矛盾的情况孰真孰假,便可直指要害。”汪迟清清嗓子。

  “哪一项?”

  “劫船之人,蒋、孟说是饿鬼,解骤说是水匪,究竟是鬼还是匪?”

  “怎么查?”陈吼问道。

  “找到顾遮山。”汪迟手指蘸水,在折扇上写下一个“顾”。

  “钱塘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一个人不甚容易。”柳追烟从袖中抽出一张钱塘县地图,铺在膝盖上,蹙眉沉思。

  “顾遮山是鱼,狱中的那两个麻袋里的人就是饵。可惜,孟遥津说监狱被甲士守得铁桶一般,咱们插不进去。”汪迟看向陈吼。

  “我今晚就潜进去。”陈吼点点头。

  “万事小心。”

  “放心。”

  入夜,二更天。陈吼黑衣裹身,黑布蒙面,腰后插着一支骨朵,在夜色中轻身提纵,向钱塘县狱摸去。依本朝法令:讼而已决者,关押在牢;讼而未决者,羁押在狱。真宗咸平元年二月五日诏曰:“朕钦承先训,嗣守宏图,视民如伤,惟刑是恤,言念庶狱,尚多系囚,或冤枉莫伸,或滞淹未决,感伤和气,莫甚于斯,凡尔庶僚,各宜匪懈。应在京禁囚,已亲疏决,其西京诸路系囚,限整到日,长吏尽时决断”。

  钱塘县狱,砖石结构,所有门户只能侧身通行,井口只有酒坛大小,墙高两丈有余且内夹流沙,夜间极少灯火,道路曲折难行,时高时低,时上时下,无假山、无树木,各通道间开阔地纵深极长,几乎无处遁藏。幸得陈吼早年随军征战,对爬城登墙极有经验,提前制备一样秘器——虎头爬子。此物一对儿均为拳头大小,虎头形制,前段有二齿锋利凸出,可以刺入砖石缝隙,用时穿戴于脚尖,配合腰间缠绕的飞虎爪,登墙越脊如履平地。陈吼身手本就敏捷,仗着秘器加持,宛如一只游墙的壁虎,沿着墙头高处爬进狱中四处游走。

  狱中牢房以甲、乙、丙、丁四序排布,各有囚室十五间。甲字十五间,囚押重犯,囚徒皆带二十斤、二十五斤大枷;乙字十五间,囚押轻犯,虽不带枷,但要挨上十五至五十不等的“杀威棒”。整座监狱,属甲、乙两序囚室哀嚎声最大。丙字十五间,专门囚押女犯,非死罪不带戒具,抽泣声多、喊疼声少。丁字十五间,为年初新扩建囚室,尚未囚押罪犯。前五间,此刻关押的全是旧有狱卒,虽是名为关押、限制自由,但酒饭菜肉样样不缺,这些狱卒赤着膀子围着桌子开赌,好不热闹。几十个在监狱内四处巡逻、做狱卒装扮者,一眼就能看出破绽——衣服极为不合体、身形异常壮硕,行走迈步异常整齐,两人成排三人成行,这是久经行伍养成的下意识习惯,陈吼出身军中,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丁字十三号囚室,有两个带着血的麻袋并排堆在角落,看轮廓袋中依稀是个“人”形。陈吼趴在墙上,从墙头抠下一小块碎土,扣在手中弹指打出,正中其中一个麻袋,麻袋被打得凹进去一块,但隔了一会儿,麻袋仍旧一动不动。陈吼心下起疑,找准机会从墙头干裂的木椽子上掰下一角扬手打出,尖锐的木茬儿在陈吼内劲的催发下无异于一根铁锥,轻易便刺穿了麻袋。麻袋仍旧一动不动,陈吼可以断定,麻袋里边的人已经死了。这些扮狱卒的甲士,就是在封锁消息,等待顾遮山一头扎进陷阱。

  就在陈吼打算离开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串脚步声,陈吼屏住呼吸,又向更高处爬了爬。

  “明天出去请个跌打郎中。”一个威武昂藏的中年人从灯影下现身,此人面如银盘、鼻梁踏扁,双鬓如刀,眉目间精明异常,狱中闷热,他赤着上身,露出两膀猛虎花绣,左臂下山虎、右臂上山虎。临安喜好花绣的“玩儿家”不少,但公认的“好绣”不多,这两膀猛虎花绣赫赫有名,号曰:猛虎踞山、长啸生风。此绣独一无二,乃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梁风信所有。

  “大人可是腰腿痛?”手下人问。

  “痛你奶奶。”梁风信抬手一巴掌扇在手下脑袋上。

  “属下这就去办。”

  “不,明天正午出门,找个狱卒带路,要大张旗鼓。”

  “是。”

  “对了,你私底下找几个信得过的,把这一个月来咱们侍卫步军司到过江月楼的人抄出一份名单。顾遮山的事,前车之鉴啊,鸡鸣墟这等机密事竟然交予一个家贼,要不是查得及时……险得很啊……”

  “属下省的。”

  “去吧。”

  梁风信打发走了手下,伸了一个懒腰,拉开一间囚室的门,打开行李卷儿铺在草垛上倒头就睡。陈吼听见鼾声响起,才敢移动身形,悄悄向外爬去,绕过回廊,钻出低矮的石门,贴着墙根闪身来到最后一片空地,过了这片空地,只剩最后一堵墙。

  “呼——”陈吼深吸一口气,快行数步来到空地正中。

  “哪里去?”一声断喝在陈吼身后传来,陈吼缓缓回过头,只见披着一袭薄衣、敞开胸膛的梁风信手持一柄单刀,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陈吼抽出腰后骨朵,转过身来,目光锁定梁风信。

  “小贼,你姓杨?还是姓史?”梁风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细密的牙齿。

  “我姓爹。”

  “爹?”梁风信一皱眉,脑子里从头开始背诵百家姓氏,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好儿子。”陈吼哈哈一笑。

  “找死!”梁风信瞳孔一缩,怒气冲霄,发力一扑,瞬间跨过三丈远冲到陈吼眼前。陈吼自卸甲以来,对付的盗匪贼寇都是三流货色,自从游神窃卷一案以来,遇到的高手越来越多,王醒、虞晦明、徐舜卿一个赛过一个。眼前这位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身如鬼魅、招沉势大,与徐舜卿几在伯仲之间。陈吼心急,想要速战速决,用骨朵当短枪,使盘旋点搠,梁风信手中单刀架隔遮拦、密不透风。陈吼猛砸一记,趁梁风信架刀,自己转身一脚蹬在墙上,伺机跃起。

  “想走?”梁风信左手出虎爪,抓住陈吼小腿,陈吼掉手砸梁风信手腕,梁风信缩回虎爪,但陈吼借势跃起的劲力已经散掉,重新落回地面。

  “唰——”梁风信横削陈吼咽喉,陈吼边打边退,退到木架边上,转身后摆腿,踹飞架上火盆,盆中火炭被鼓荡的风吹得红亮直奔梁风信面门,梁风信一眯眼,改削为劈,从上到下一刀斩断火盆,火炭爆出焰苗,亮得刺眼。陈吼趁机从怀中摸出酒囊,灌了一口烈酒,顺着风“噗”的一口喷在木炭上,火炭遇火爆燃,化作一道火墙,烈焰“如胶似漆”扑向梁风信周身,梁风信右手收到肘后,左手扯下身上薄衣,迎风一卷,衣袂鼓荡、翻滚如旗,裹缠搅动火苗聚成一团。

  “呼——”梁风信左手一掌击出,将随衣袂团缩的火球击碎,化成点点火星。

  陈吼趁此当口,脚尖已经套上虎头爬子,三两个起纵翻出墙外。梁风信一招不慎,失去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吼离去。

  “虎头爬子……好多年没见过这等手段了!”

  二人争斗之声,惊动梁风信手下甲士,他们各持刀枪冲了出来,梁风信立在场中一声不吭。

  “大人,追不追?”

  “追不上的。”

  “是姓顾的吗?”

  “不是顾遮山,而是另有高人下场。此事要尽快,夜长梦多呀……”

  然而此时,陈吼并未远走,而是在翻过墙头后,继续趴在墙面上偷听,梁风信这番话刚好落在陈吼耳中。

  胜象险中求,陈吼骨子里就是个亡命徒!

  

  

继续阅读:第四章:四万金身沉浊浪 百年佛寺敛横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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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迟案1.南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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