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疫情处置已经结束,卫生应急队的工作人员也早就陆陆续续分批返回原单位上班,如今留在D县的人并不多,到如今,除了进行疫源地监测和处置的工作人员需要继续留下外,其他工作人员都可以回去了,孟主任也会回单位,于宁一和陶景便跟着她一起回。
于宁一的车已由顾炜衡和梁可开回了S城,回程时,于宁一和陶景跟着孟主任坐了一辆公务车,本来陶景要坐到车后座去,于宁一却轻轻推着她,让她去坐副驾驶位,他去坐在了孟主任的身边。
陶景疑神疑鬼地尖着耳朵,心说于哥这是想干什么?
于宁一在车里小声和孟主任讨论起了省内这几十年来的鼠疫事件,包括监测到的每一起动物间的鼠疫疫情,以及报告处理的每一起人间鼠疫疫情。
陶景初时还听得起劲,但渐渐就觉得眼皮沉重了,睡了过去。
等她突然醒来,正巧听到孟主任在斥责于宁一,这比什么事都稀罕,把陶景的所有瞌睡都给吓走了。
“小于,你太固执了,这都多少年了,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孟主任声音里带着坚决和不满。
陶景一动也不敢动,再去看司机师傅,对方认真开着车,当没有听到后方的争执。
陶景只好夹紧自己的尾巴,一声不吭。
孟主任都那么生气了,于宁一却笑着说:“孟姐,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我提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你没有道理拒绝。再者,不是我一个人做这件事,省里的李主任也赞成,他也会一起。”陶景猜测于宁一说的这个李主任,是省里负责鼠疫工作的专家,这时候还留在疫源地干活,姓李。
孟主任却说:“你自己在打什么主意,你以为我不知道?”
于宁一说:“既然你知道,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就只有这一点执念,你现在不同意,难道要一辈子压着我,一辈子不同意?你不能这样吧?再说,你不同意,我还能去找别人。”
孟主任叹息一声,皱眉说:“我只是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你妈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于宁一说:“其实你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不是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想办法查清楚。”
孟主任叹息说:“你查清楚后,然后呢?”
于宁一说:“没有然后。从此,我就可以抛开这件事了。”
孟主任看了他一阵,说:“要是你去查了,发现并无关联,你要怎么办?”
于宁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联就没有关联吧。人生本来就是这样,不可能事情有因总有果,或者有果就一定有因。”
孟主任叹息了一声,说:“行吧,你自己写申请,我给你签字,你去盖章。但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能再一直揪着这事不放了,这对你不好。”
于宁一说:“好。”
两人谈话告一段落,自此车里就恢复了安静,于宁一不讲话,孟主任也不讲话了。
陶景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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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S城,陶景当晚睡了一个早觉,第二天,她去了单位上班,进了办公室,早过了上班考勤的时间,但于宁一却没有出现,陶景犹豫着问了办公室里其他同事,大家都说于宁一没有来。
陶景想了想,去走廊尽头给于宁一打了电话。
于宁一没有出现,陶景总觉得是与昨天于宁一同孟主任争执的事有关,这让陶景很在意。
于宁一接了电话,问:“小陶,什么事?”
陶景说:“你今天不来上班吗?”
于宁一说:“是的,我出差了。”
“出差?”陶景很疑惑,“你出差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是哪里又有疫情了吗?”
于宁一说:“哦,不是,我到G州来了,明天就会回去。你有什么事?”
G州就是他们昨天离开的山里,陶景松了口气,说:“没有什么事。就是……唉……”
陶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其实是担心于宁一突然之间会不见了,再不回来,既然他还要回来,那自然也就没什么事了。
于宁一说:“有话就说,怎么了?”
陶景说:“昨天不是听到你和孟姐吵架嘛,我担心你是不是因此有什么事。”
他以前和孟主任的关系可是堪比亲姐弟的,昨天居然就说“难道要一辈子压着我,一辈子不同意?”“你不同意,我还能去找别人”,这话也太重了吧。简直像是要决裂了一样,太吓人了。
于宁一笑了一声,说:“吵架?那哪是吵架。我只是和她讨论了一下工作而已。”
“切。”陶景轻嗤,“我都听着你要和孟姐决裂,另投门户了。”
于宁一说:“你胡说什么。上班呢,还另投门户。”
陶景轻声说:“真的没有闹矛盾嘛。”
“没有。瞧把你吓得,多大点事。”于宁一说,“好了,别担心了,我和孟姐之间啥问题也没有。”
陶景说:“那你让她给你签什么字盖什么章?你又去州里做什么呢?”
于宁一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般工作。我到州里看一下二十年前的一起鼠疫疫情资料。用于写论著。”
陶景说:“但是你的方向又没有鼠疫。”
于宁一说:“虽然是这样,但多学多做一点没问题。”
陶景说:“怎么还要去州里吗?”
于宁一说:“对,当年的流调报告,都是纸质材料,在档案馆里,因为涉密,所以要有合理理由,还要走流程才能看到。”
陶景说:“这么麻烦啊,那你看了要给我说说。我也学习学习。”
于宁一说:“这时候倒是乖学生了。行吧。”
挂了电话,陶景依然觉得于宁一怪怪的,她想了想,想去找孟主任问一问,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心说问孟主任,为什么不直接问于宁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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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宁一拿着介绍信和证明材料去了档案馆里,从尘封的资料库里,看到了近二十年前的一大盒疫情处置资料。
二十年前,于宁一当时还在上初中,他的父母工作都比较忙,他主要由保姆照顾生活,虽如此,但他的母亲依然在他的成长过程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她教给他很多看世界看他人看自己以及学习的道理。
他母亲的研究方向是新型病原体如何从动物跳跃到人类,如何进行预测,如何构建预警系统。
在小时候,于宁一不太懂他母亲的研究方向是做什么,工作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他母亲经常自己到野外去,于宁一也跟着去过两次,他那时候只是跟着去学习去玩而已。
有一次,妈妈又去野外,他爸也跟着去体验生活,于宁一以为那只是和妈妈曾经有过的每一次出差一样,她出差一两周,然后回家。但这次不一样,两人离开了一个多月,最后只有爸爸回来了。
他爸说:“在野外出了事,你妈死了。”
于宁一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他爸说:“你妈出事过世了。”
于宁一过了好几天才理解他爸讲的这话的意思,他浑浑噩噩地过了一阵,某一天,他像是从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深渊里爬了起来,脑子也清醒了一些,想知道与他妈之死有关的所有事。
他爸初时以“你还小,不用知道这种事”为由搪塞他,但他爸越是搪塞,他越是要知道,之后,他爸说:“是为了救当地的老乡,摔下了山崖,死了。”
于宁一完全不能接受这种说辞,问:“为什么没有叫我去辨认尸体?”
他爸说:“因为找到后就马上火化了。”
于宁一更觉得荒谬了,说:“没有家属签字,就能火化?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我。”
他爸说:“当地没有电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在山里。”
于宁一说:“是不是你为了谋夺妈妈的财产,害了她?”
这不是于宁一自己猜测的事,他妈出事后,不少亲戚和妈妈的朋友这样讲。
他爸轻飘飘地说:“都是不动产,大家都看着,谋夺什么啊?”
于宁一看他爸一脸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气怒上头,抓着椅子就打了他爸,不管他爸是不是为了财产而害了人,他死了老婆却这副态度,就足够让于宁一恨死他了,两人自此更加交恶,根本没法住在一个屋檐下。
于宁一开始自己调查当年的事,当时,和他妈一起出野外的,还有他妈的三个研究生,是两男一女,这三人如今都是知名教授了。
据这三人说,那次,他们的车开到目的地后,大家搭了帐篷,采样做事。
这个地方是他们的监测点之一,距离该监测点十几公里外的山上,有一户牧民家庭,该家庭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还是小孩子,没有上学,于老师因做研究和他们有所接触,后经常给他们带一些学习资料和山外的东西,会去给他们上一点课,其实是想劝说牧民送孩子去山外上学,但一直没有劝说成功。
这次,学生们在监测点干活,她就和宁老师两人再次去了这家牧民家里,但两人当天没有返回营地,后来,到第三天,才有当地他们接触过的熟悉的向导过来找他们,说于老师坠落山崖死亡了,他们都很悲痛。
但是,他们都没见到于老师的尸体,之后也没见过宁老师。
后来,是学校的另外一名教授,带着他的学生,来接回了他们。
他们也在后来转到了别的导师门下继续学业。
当时,于老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不清楚的。
不过,于宁一还是经过不懈努力,大致了解了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他妈和他爸到了那户牧民家里,牧民家里的人生了病,牧民家里坚持用祈祷的方式治病,他妈不同意,并判断他们一家人极有可能是得了传染病,而且很严重,未免延误医治和疫情扩散,这事不能耽误,就要让他爸马上去最近的可以打电话的地方打电话汇报疫情并让山外专家前来治疗患者。他爸认为既然是传染病,两人应该赶紧离开,但他妈只让他爸离开去镇上找电话进行传染病报告,让省里派专家组前来,自己要留下来照顾患者不愿意离开。后来,他妈摔下了悬崖过世了,而他爸没事,回了家。
当然,于宁一所知的这些消息,也基本上是他爸告诉别人的,他又从那些人处得知,所以于宁一对这些消息的准确性持怀疑态度。
他爸对别人说当时发生了疫情,但是,于宁一并未从任何可查的官方资料上看到这次疫情报告,所以更加怀疑他爸所讲这件事的真实性。
直到于宁一进入疾控系统工作,才通过工作渠道,从各方了解了一些信息,当年他妈出事的地区,可能发生过鼠疫。但是,当年的鼠疫疫情处置相关资料作为涉密信息,并不对外公开。
于宁一想看,只能走官方渠道,申请查看权限。
现在,于宁一就抱着这叠资料,坐在档案馆里的书桌边,一个字一个字地查看。
看完整叠资料,档案馆已经要下班了,于宁一没吃午饭,但他并不觉得饿,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他将资料还给了工作人员,走出了档案馆大门。
他在酒店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开车回S城。
晚间,他坐在自家天台上望着光污染严重的天空,突然很有倾诉欲,他给陶景打了电话。
“你吃饭没?”
陶景说:“我没吃。我减肥呢。隔离期间每天不动,又吃两荤三素加牛奶水果,整个长了七八斤,回家一称体重,我就差点跪了。于哥,我没得救了。”
于宁一:“……”
于宁一说:“我也没吃晚饭,要不一起去吃夜宵?”
陶景说:“我可以陪你,但你吃,我不吃。”
于宁一说:“行吧,你在家吗?我去接你。”
陶景说:“在家,你来吧。”
于宁一接了陶景去吃一家火锅,陶景瞥了瞥于宁一,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和我讲?”
于宁一点头:“对。很善解人意啊你。”
陶景笑道:“那是,也不想想我是谁的徒弟。”
于宁一:“……”
坐在火锅店包间里,于宁一点了十几个菜,陶景坐在他对面,说:“我真的不吃,我真的不吃哦。”
于宁一说:“放心,不会拿刀威胁你,让你吃。”
陶景叫了一瓶矿泉水,一边喝矿泉水,一边看于宁一吃火锅,一边咽口水,眼神忧郁极了。
于宁一说:“我看完了二十年前的那起鼠疫疫情的处置资料。”
陶景赶紧点头,说:“嗯,我听着。”
于宁一开始讲起了那一场发生在二十年前的鼠疫疫情。
根据报告,那一场疫情一共感染了十几人,死了四人,那个年代,牧民是经常吃旱獭的,牧民家里的狗也吃,所以,吃旱獭的A这一家牧民八口人都感染了鼠疫,狗也感染了,发病也很急,他们当地有放血治疗的方法,当地的医生来进行放血治疗,也感染了鼠疫,他又回到村子里去为其他患者进行放血治疗,在当地,放血疗法是常用的治疗手段,但那个时候,用于放血的刀并不是一次性使用的,而且也不进行专门的灭菌,所以,这导致了村子里部分村民的感染,所幸这起疫情报告及时,州里马上向省里进行了报告,省里安排了医生团队和公卫疫情处置团队前来,及时处置了这起疫情。
不然,那个村子距离一处军队驻扎地和一处寺院汇集地并不特别远,疫情一旦扩散开,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陶景听得连连惊叹,问:“是谁去进行了报告?”
于宁一说:“是一个叫宁怀暻的人。他先去了村里,找村里借了马,一直骑马到了镇上,但依然没有电话,又拦了车,跑去了那里的军队驻扎地,通过军队专线进行了疫情报告。”
陶景想了想,说:“宁怀暻是你爸吗?”
于宁一愣了愣,没有回答。
陶景看他把毛肚在汤里涮过去涮过来,都要煮老了,不由提醒他:“于哥,毛肚再不吃就不好吃了。”
于宁一把毛肚放开,夹了牛肉吃。
陶景说:“你妈妈就是在这次疫情里出事的吗?”
于宁一说:“嗯。她去了最开始感染的那户牧民家里,发现他们极有可能感染了鼠疫,就让我爸赶紧去外面报告疫情。”
“那她呢?”陶景心都揪了起来。
于宁一说:“她带了一些药到这户牧民家里,便留下来为他们治病和照顾患者,后来从患者口中得知他们已经进行了放血治疗,而医生用来放血的刀是反复使用的,她担心医生会因此造成其他人的感染,就趁着夜色要去村里找医生制止这件事。那户牧民的帐篷距离村里有几公里远,她走在路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落下山崖了。第二天,村民发现了我妈的尸体。不过,因为她和鼠疫患者接触了一整天,所以尸体就就近火化了。”
于宁一的声音很平静,陶景却泪湿了眼眶,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于宁一把一盘海带苗倒进翻腾的红汤里,那红汤就像滚热的血,他深吸了口气,看着在红汤里翻滚的海带苗,说:“因为大家都是凡人,我们没法控制这些事发生或者不发生。如果那时候我是我妈,我也只能做我妈一样的选择,如果我是我爸,我也只能做我爸一样的选择。”
陶景不知道能讲什么,她也只是看着那一锅红汤发呆。
于宁一说:“虽然知道了真相比不知道更难过,但知道了也挺好的。”
陶景哭了起来,只得不断抽纸擦眼泪。
于宁一说:“你怎么比我还难过,好了,别哭了,要不,还是吃点吧。减肥也不在乎这一顿。”
陶景摇了摇头,说:“我不吃。”
于宁一说:“真不吃?”
陶景心里堵得慌,说:“嗯,我吃不下去。”
于宁一说:“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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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景回家后依然难过,这种难过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到陶景知道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她不敢确定,于宁一的难过又是怎么一种难过,又会持续多久呢。
当暑假过去,办公室里的同事已经在讨论送家里的神兽回学校时,陶景从于宁一那里知道了向先生一案的后续,根据调查,向先生所中之毒的确包含了好几种野生菌毒素,而廖女士也在确凿的证据下不得不承认,她使用破壁机将野生菌和豆子奶油牛奶等物打在一起,做了拌面的汤吃,向先生因为这个汤味道鲜美吃了不少。野生菌毒素麻痹了他的神经,他又喝了不少酒,吃了安眠药,之后因为这些复合因素而死。
而她当时的确是想过要送向先生去看病的,但向先生自己拒绝了,加上因为地震,一切变得不方便,她就没有坚持。
陶景问:“她是故意给向先生吃了毒菌吗?”
于宁一说:“她自己没有承认。”
陶景“哦”了一声,说:“她这个倒是一个挺不错的杀人手法,写在小说里,也会很精彩的。”
于宁一笑道:“现实不比小说精彩多了。”
“那倒也是。”陶景却笑不出来,现实根本不是精彩,而是残酷,就像发生在于宁一父母身上的事,那不可能是精彩,只会是一生的痛苦。而向先生虽然人品不怎么样,死了的话,也会有人为他悲伤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