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笛声清脆悠长,仿佛能够穿透夜空,直达星辰。趁着明月清风,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
堂上的人在这一瞬间全都止住了谈笑,肃然危坐相赏。
渐渐的,笛声中又充满了山野气息,有溪水潺潺,有风声呼啸,有鸟鸣虫唱,有村民劳作的身影。
十几节后,笛声渐渐地越吹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孤鹜直插天际,几啭之后又高一层,如攀山越岭,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笛声吹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析的精神,如一条飞龙在半中盘旋穿插。随即愈吹愈低,愈低愈细,如冰泉冷涩凝绝不通,又隐约仿佛有一点儿声音从地底下发出。
就在无声胜有声之时,笛声又陡然扬起如万鸟腾空朝凤。
就在众人觉得耳目撩乱之际,忽笛声寂然,上下无言,只当空一轮明月,泄银光满阶。
直到云秀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堂前阶下施礼告退,众人才如梦初醒。
东花厅外的益州队员们也听得目瞪口呆,凌秀僵硬地转头问副队长严念生道:“她吹的是什么?”
严念生摇头道:“不知道。”
“还有你不知道的曲子?”凌秀顿时瞪大了眼睛。
严念生没有回答,只顾痴迷地看着云秀,喃喃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完全听不出换气之声,所有的吸气点都卡在切分点上,仿佛一口气吹出,这是人能做到的吗?”
凌秀刚要说话,被沈川扽了下衣襟,抬头就见经略使崔元箴竟离席走下台阶。
全场震惊,正堂上满座的宾客都第一时间离席,全都垂手而立。
云秀见经略使崔元箴竟拾阶而下,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经略使走到三步外才停下,直直地看着云秀的脸,眼底情绪翻滚,问道:“你可认识云中君?”
云秀一愣,玉郎云中君名满京华的故事她从小听到大,以为是阿公杜撰出的人物,竟确有其人?
紧随在后的长史见云秀不回答,不悦道:“你这小厮,郎君垂问,怎不回答?”
经略使崔元箴忙摆手示意长史退下,温声问道:“玉郎云中君,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云秀回过神,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听阿公讲过他的故事。”
经略使明显有些意外,急切地又问道:“刚才的曲子,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过我,我只听阿公自己吹过几次。”
经略使眼神一亮,追问道:“那你阿公现在何处?”
云秀眼神一黯,伤感道:“不知道,阿公三年前出外云游,至今未归。”
经略使的眼神也暗淡下来,难掩失望地自言自语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不见子都啊……不妨,我自使人务必探访回来。”
云秀听不懂对方说的前半句,却因后半句而眼睛一亮,对方似乎是个很大的官,如果能帮她找到阿公,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经略使一瞬不瞬地盯着云秀的脸,仿佛试图从她的脸上寻找到一丝熟悉的轮廓,终究是怅然若失地长叹了一声,转而轻声问道:“你,可会吹奏其他曲子?”
经略使为封疆大吏,一方权臣。崔元箴又素来性如烈火,剑南道的官员们在他的面前都如履薄冰,此刻,看到他竟然以如此温和的语气与一个下人交谈,众人都十分惊讶,不知所措。
云秀也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并不会吹任何曲子。因为她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曲谱,再简单的曲子看在她眼里都是一团混乱的字符。
她所吹的曲子,都是听阿公或阿兄云鹏吹奏后,她根据自己的理解凭感觉吹。即使是同一首曲子,她每次吹出来都不尽相同。
见她沉默不语,经略使并没有生气,反耐心地道:“不管什么,你可否再吹一曲,节奏欢快些的?”
云秀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要求,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一回,笛声不似先前那般呜咽悠扬,活泼跳动的音符仿佛春冰乍融于春涧里,似蝴蝶展翅欲飞在花丛中,又如万马奔腾于草原上,壮怀激烈。
经略使起初还侧耳倾听,随即身体渐渐开始随着音符而摇摆,在曲声转为高亢时更更边跳边沿着台阶上到正堂,邀请席上的高官一起舞动。
在场的官员们似乎司空见惯,个个神情自若,受邀请者欣然离席,与经略使一起手舞足蹈后归席,而经略使则继续邀请下一个客人起舞。
柳七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是困惑,他悄声靠近李安,低声问道:“这是做什么?”
李安微微一笑,解释道:“这是长安的一种习俗,身份显赫的贵族高官在宴会上唱歌跳舞代表风雅和有品位。当年景武公(李靖)灭东突厥,太祖和太宗父子设宴款待群臣庆祝,太宗皇帝下场跳舞,太祖弹琵琶。”
柳七听后恍然大悟,然而当他看到经略使邀请完人后直接往后走来时,忍不住又问道:“这又是做什么?”
李安第一次见到柳七露出惊愕的表情,忍不住轻笑出声:“如果主人热情的话,会把宴会上所有客人都邀请一遍才罢。如果你不会,不肯跟主人一起跳舞,会被视为对主人的严重侮辱,后果很惨。待会儿你跟我学,依葫芦画瓢,这种拍张舞很简单的。”
话音刚落,经略使已旋转腾踏地来到北墙下,扭身扬臂,袍袖甩动,招手遥送。
李安立刻起身离席,以舞相迎。
看到李安的舞姿时,经略使先是一怔,随即从席上抄起几个小酒盏,一边拍身体,一边往半空扔。
李安毫不慌张,有节奏地边依次拍打着身体不同部位,边接住酒盏又抛了回去。
几个小酒盏就这样在两人的手上穿梭往来,随接随抛,随拍随舞。
堂上堂下的众人全都看傻了眼,连云秀都忘了吹笛,怔怔地看着棋逢对手的两人对舞。
直到笛声停止,经略使才停下舞步。他不等李安开口,就抢先激动地说道:“阁下莫非是当年北衙飞骑的‘拼命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