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涧之间郁郁葱葱,一条淙淙细流从山顶一直盘旋至山脚。逆流而上,约摸走他半个时辰,便见到一处巍峨峭壁,远远瞧着,似是斜插于这地面之上。峭壁下,一座瞧着摇摇欲坠的小木屋随山势而建,那峭壁的坡度恰好形成一片天然屏障,为崖底的小木屋遮风挡雨。
这小木屋虽瞧着有些潦倒,但四周被人用高矮粗细大致相同的竹节精心围出了一个小院,院中种了些花花草草,青菜萝卜的,瞧着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应陌紧随着跟在之桃身后,一路无言,见她打开了院子的竹门,便想跟着一起进去,谁料却被她嘭地一声关在了院外。
“小桃……”
“私人领地,外人不得擅自入内。”
之桃冷冷地抛下一句后,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去,独留应陌一人在院外一脸委屈。
应陌苦笑着摇了摇头,倚靠着那竹栅栏席地坐了下来。屋里也好,院外也好,只要能陪在她身边,怎么样都好。
夜色渐深。
应陌蜷缩着,伸手往掌心中呵了口热气,又赶忙用力搓了几下。此时已是初春时分,但更深露重,晚风仍是略显刺骨。之桃偷偷地从窗缝中偷瞄着应陌,心中纠结万分,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出去给他送一件棉衣。正在这时,原本还坐着好好的应陌,身体突然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随即便倒在地上,痛苦万分地蜷成了一团。之桃见状,便再顾不得多想,赶忙冲出房门,上前去查探应陌的状况。
只见应陌满脸痛苦,唇色煞白,双手紧紧捂住胸前,额头渗出了许多豆大的汗珠。之桃赶忙将他搀扶起来,半背半拖着将他安置在了榻上,将屋里能找到的被子通通盖在了他的身上,又替他仔细地把了把脉。
奇怪。应陌的脉象并无异常,虽略显虚浮,但照理说应该没有大碍才对啊。难道说……他在装病!
“好你个应陌,这才几年没见,竟然学会了装病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应陌强忍着锥心的剧痛,硬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被你识破了……你如今学会了医术,竟是瞒不过你了……”
之桃见他神色有异,似乎并不像是装病,便赶忙一把拽过他的手腕,向左偏至半寸……
怎么会这样!
应陌那本应断了的神脉,照理说不该再有任何节律,可他如今这脉象却是如波涛汹涌,来盛去衰,沉取时反而略微衰弱。这正是邪盛正衰之危象!
之桃急忙摸了摸他的额头,竟是滚烫到有些炙手,可瞧他紧裹被子瑟瑟发抖的模样,又似是恶寒入体。不行,得赶紧想办法给吊住这口气,不然他很有可能撑不过去。
想到这,之桃赶忙起身准备为他熬药,刚一站起身,便被应陌一把抓住了手腕:“我没事,就是有些受了风寒,你就坐在旁边陪陪我,好吗。”
“我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陪你有什么用。”
应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执拗地将她的手强行环在了怀里。之桃见他这副模样,实在是狠不下心,便只得认命地任由他这么握着。
她的手,被应陌的体温包裹着,心中又再次悸动起来。
记得刚入天界时,她故意装作修为不济,骗得他每次瞬行都要牵着她的手。那时,她真的特别沉溺于被他的手握住时的感觉,很温暖,很踏实。
现在,也依旧如此。
她的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要远离他,不要再伤害他,也不要再伤害自己。明明她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可不知为何,再次相遇,她仍旧控制不住地想要亲近他。
她不懂,她明明告诉过他不必再因她父母的事而愧疚,也告诉过他让他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如今三界皆以为他已魂灭,可他为什么还是非要与她这个麻烦纠缠呢。
天,渐渐亮了起来,朝阳初升,朝晖遍地。应陌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脸上痛苦的神情也消了大半。之桃替他搭了搭脉,那条神脉的异状竟平复了下来,不再有节律跳动,如同死水一般平静。
“你这神脉究竟是怎么回事。”
应陌闻言一怔,随即故作镇定地答道:“我的神脉?不是已经断了吗。”
“别装傻,你昨天的异状明明就是因神脉而起……”
“昨晚我只是染了风寒,休息一晚便已痊愈,与神脉无关。”应陌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之桃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可能是因为我失了仙骨,身体孱弱,这才被区区的风寒折磨至此,不必挂怀。”
之桃望着他一脸坚定的模样,欲言又止了半晌,终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如今在医术上,虽不能说是精通,但还是能勉强算是略有小成的,他昨夜那神脉异象,绝非是风寒那么简单。他如此一口笃定,想必此事定有玄机。既然如今赶他不走,那就正好暂且留他在此处,待医好他的这怪疾后,再偷偷溜走便是。
念及于此,之桃便不再与他争辩,起身拿起墙角的竹筐便要往外走。
“小桃。”
之桃回过头,见应陌慌张地扒在塌边,眼巴巴地望着她,无奈只得停下脚步,冷冷道:“我去山上采些药材,锅灶上有昨日吃剩的炒萝卜丝,后面的柴房还有米面鸡鸭鱼肉什么的,你自己对付着吃点吧。”
说完,之桃便头也不回地背着竹筐走出屋外,应陌从窗户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他艰难坐起身,走到锅灶边,看了看那盘已经有些变色的萝卜丝,又走到柴房,看了看她口中所说的鸡鸭鱼肉。那些肉类都被她腌制后封存了起来,这样处理的肉类虽便于长期保存,但口感却大大打了折扣。一旁的米面也都有些微微受了潮,闻起来并没有粮食原本的清香气。
她这么爱吃的一个人,在吃食上竟是如此敷衍度日,看来她真的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应陌轻轻叹了口气,将那些食物包好,放到了墙角边。随后唤出绝尘,走出了小木屋。
之桃此时正艰难地在一处狭小的山谷内寻找医治应陌的药材,打算试着做成至热的白降丹给他试试。如今她已寻得川乌、大风子、附子、苦檀子等数十味草药,加上院子里晒的七星草乌和白幕,还差最后一味华山参。可惜这华山参格外稀少,又喜欢生长在山谷、林下这种阴寒之地,要找起来,着实有些费力。
这处山谷,四周没有通路,唯一的入口便是山顶的断裂之处。之桃为得进入此处,只能将麻绳垂入山谷,顺势而下。她如今灵力被封,虽是身姿矫健,但仍免不了被那尖锐突起的石块划破了好几处。若是换做平时,她是定不会进到如此危险的地方,但这次为了应陌,她竟是丝毫没有半分犹豫,也顾不得危险,满心想的,全都是要治好他这一怪疾。
之桃将这山谷仔仔细细搜寻了好几遍,也终是没有发现有华山参的踪影。她见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不禁有些担心起应陌的情况。也不知道他独自一人在家,有没有吃饱穿暖,会不会又复发了那怪疾。
念及于此,之桃便赶忙将竹筐背好,攀着那麻绳,费力地攀出了那山谷,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山下赶。
走近小木屋,只见屋内一片漆黑,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响动。之桃心中一慌,还道是应陌怪疾复发,昏死了过去,便赶忙将背上的竹筐随手一扔,疾步跑了进去。
“应陌!”
之桃气喘吁吁地大声唤着,却未见有任何回应。她心中更添一丝担忧,赶忙将屋里屋外找了个遍,却仍是没有发现应陌的身影。
难道说……他……走了?
之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燃灯,就那么靠在墙角,抱着双膝,恍然若失地无声流起了泪。
是啊,他本就不爱她,对她的那些好,也不过是出自对他师弟的补偿罢了。想来他定是如今见到她过得安好,便就心安地离开了。
真是的,她究竟在瞎期待些什么。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之桃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满眼期冀望向门口,又怏怏地垂下了头。
别傻了,怎么可能是应陌,肯定又是浩阳那小子带了些饭食来找她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之桃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应陌闻言,略显疑惑地皱了皱眉。
你来了?
“平日里还有别人来这里吗。”应陌略显愠色地说着,走上前,点燃了桌上的蜡烛,“为何不燃灯。”
听到应陌的声音,之桃猛地抬起头,惊愕地望着他。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怎么可能,他怎么又回来了,他不是走了吗。
“怎么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应陌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会这深更半夜之时到访的,是男是女。”
“是浩阳那孩子,他见我独自生活在这深山之中,所以时不时的会给我带些吃食来……”之桃见他语气有些不悦,便急忙解释了起来,可说到一半,却恍然怔了一下。
她与他早已断了夫妻的情分,如今谁要半夜来找她,又与他何干。
“关你什么事。”之桃挑衅地扬了扬下巴,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浮尘,“我去给你熬药去了,你赶紧吃完,赶紧痊愈,赶紧滚。”
应陌听到“滚”这个字时,忍不住又皱紧了眉头。这个小东西,真的是越来越嚣张了。
“你去吧,等忙完,我差不多也就把饭做好了。”
之桃听到应陌这话,疑惑地往他那瞧了瞧,这才发现他手里竟提着一条胖头鱼还有一只肥硕山鸡。
难道……他方才离开,是为了给她准备饭食?
想到这,之桃忍不住心花怒放起来,可脸上仍是一副毫无波澜的模样,冷冷地回了一句“哦”。她本想去将今日刚采的药材拿出来处理一下,但四下望了望屋里,却没能找到那筐装满药材的竹筐。
“天呐。”
之桃猛地想起,那竹筐被她随手扔在了外头,便拔腿就往屋外跑去。应陌望着她那副似往常般慌手慌脚的狼狈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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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要去哪。”
一大早,应陌被一阵窸窣声吵了起来。他睁开眼,走了出去,见之桃正准备戴上面纱出门。
昨夜他被之桃硬是灌下了三大碗热性汤药,那药效太过猛烈,加之他实在有些睡不惯柴房的杂草堆,这才导致他一直到寅时方才沉沉睡去。他虽深知他的这怪疾乃是被世离刃重伤所致,每逢月缺之时便会引发钻心蚀骨的疼痛,这种疼痛绝非是凡间药石可医,但见她一副热切的模样,便不忍驳了她的好意,只得硬着头皮尽数饮下。好在昨夜是满月,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瞒下去。
“去茶馆啊。哦对了,你要是再要出门,一定记得把门锁好,我这屋里有一株千年难得一遇的冰莲,可珍贵了呢,别再被人给偷了去。”
之桃漫不经心地说着,走到铜镜前仔细整理了一下外衫。
“我也去。”应陌说着,不由分说地径直走上前,一屁股坐到了铜镜前,“帮我束发好吗。”
“我才不呢。”
之桃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应陌怅然若失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说好以后都会帮他束发的吗。
骗子。
之后,应陌去打了桶水,好好地洗漱了一番,将脸上的胡茬刮净,又将糟乱不堪的头发一缕缕梳顺。只是这束发实在是难为了他,接连束了几次都不满意,最后实在是胳膊举得酸麻难忍,这才勉强罢手。他去林中打了一只山鸡,在市集中换了些碎银,又去成衣铺子买了身看起来尚算洁净板正的衣衫,这才去往茶馆寻之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