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陌休息了足足三天,之桃也足足懊悔了三天。之前她那么死乞白赖的才得以诓骗应陌与自己一起睡,怎么他主动了,自己反倒跑了。那么难得的机会,就这么白瞎了,苍天啊,能不能让时光倒流啊。
如今应陌已完全恢复了灵力,二人也已得知那邪怨之气所在,便再也没有继续呆在沈府上的必要了。
告别那日,沈千雪可谓是拿出了毕生所学,又是欲擒故纵,又是视死如归,哭得是梨花带雨。可惜应陌除了面无表情地望着,便再无任何表示。沈千雪哪肯轻易死心,便干脆来个悲伤过度昏厥的最终大招,瞅准了应陌的怀里就要倒。应陌依旧面无表情地冷冷望着她,在她即将碰到他的瞬间,从容地向后退了一步。
之桃望着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沈千雪,不禁发出同情的啧啧声。
应陌绕过沈千雪,走到沈恭容身边,从袖中拿出一锭金子,说道:“我师兄妹二人在此叨扰多日,这锭金子便请收下吧。”
沈恭容默默地接过那锭金子,悄悄望了之桃一眼,随即面露担忧地问道:“那那团黑气该如何是好?”
“这便不劳你挂心了,我等自会处理。只是奉劝你一句,天道循环,善恶有终。告辞。”
说完,应陌便眼神轻蔑地掠过沈恭容,牵起之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沈府。
“君上……”一路上,之桃憋了半天,总算是忍不住先开了口,“你方才也太凶了吧,沈千雪虽然挺让人讨厌的,但是那样也太让人难堪了。”
应陌闻言,立刻停下了脚步,微微斜过脸瞪着之桃:“本君对待沈千雪,自然不如你对待沈恭容来得亲热。依本君看,以后你出门在外,还是着男装的好。”
之桃背过脸去,不屑地撇了撇嘴。都怪自己多嘴,这下好了,气全撒到自己身上了。
不对,他这反应,莫不是真的吃醋了?
念及于此,之桃本想出言挑逗他一番,可终是没能忍心,便解释道:“他一个不过二十啷当的小娃娃,我能跟他多亲热啊。”
见应陌表情略有舒缓,之桃有些犹豫地轻声说道:“我们当真要除了那邪气吗?”
刚一说完,之桃便感到有些后悔。
那邪怨之气害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还害得应陌受了那么重的伤,定是不能再容她在世间作恶了。可那邪怨之气也曾是个可怜之人,被人用如此恶毒的方式害死。倘若是自己遇到这种事情,只怕也会同她一般吧。
应陌静静地望着她,轻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本君知道你是同情那老妇,但若我们继续放任她在人间作恶,只怕她将永堕混沌,再也没有转世为人的机会。为了沈恭容那种人,不值得。”
之桃揉着脑门,若有所思地说道:“每个人的所求皆不相同,旁人眼中的执念,说不定于她而言便是值得呢。”
“谬论。”应陌眉头微皱,略显生气地背过身去,“既知是飞蛾扑火,却偏要逆天而为,岂非痴傻。这世间万事,皆有规矩章法,知错便应知改。凡人都知道亡羊补牢、悬崖勒马,为何你却偏要将执念看作值得?”
“罢了,反正你们这些天界的榆木疙瘩不懂。”之桃哼了一声,便气鼓鼓地自顾自向前走去。
应陌望着之桃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即便她一直跟在他身边,也终归是一派魔界的行事作风,想要教化她,确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二人就这么谁也不理谁地来到了万安山中的怪林中。
望着远处被自己掀得乱七八糟的坟,之桃有些愧疚地叹了口气,随后凶巴巴地抬起头瞪着应陌问道:“你一会打算怎么对付她?”
应陌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微愠地扭过脸望着她:“不是对付,是度化。”
“嘁,怎么度化?”
应陌见她如此态度,便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之桃气急败坏,正要上前与应陌理论个一二。突然间,狂风大作,那狂风卷杂着腐臭之味呼啸而至,似鬼哭般的啸鸣声透过耳膜直穿心脉。
之桃心中一惊,急忙唤出素矰,应陌也随即唤出绝尘,警惕地注意着四周。
突然,那黑气从二人身后直攻过来,好在之桃早有防备,立刻转过身,用素矰将她这致命一击挡了下来。
那黑气见一击未中,便干脆停在了半空中,不再攻击,也不再躲避。
“收手吧,趁还来得及。”应陌望着那团黑气,似乎并不想动手。
那黑气闻言,缓缓地在空中变幻成了人形。
想必这便是她生前的模样吧。
“我先前差点杀了你们,为何在你们身上,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杀气。”那团黑气幻成的老妇幽幽地开口问道,脸上似有疑惑。
应陌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放下执念,回头是岸。”
老妇闻言一愣,随即仰头大笑道:“岸?哪里是岸?这死人墓之中除了仇恨、黑暗、痛苦,你可还能看得到一分生机?”
“你如今这般枉造杀孽,究竟是在惩罚沈恭容还是在惩罚你自己?”
“不准再叫那个孽畜的名字。”
“既是如此恨他,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杀他?我要让他被千人啐万人骂,每日担惊受怕地活着。”
“终究还是不忍心对他下杀手是吗?”
“你住嘴!”那老妇发疯了似的吼着,突然之间满脸狰狞地攻向了应陌。
应陌见状,垂头轻叹着摇了摇头,随后猛地抬起头,左手在空中结印,右手持绝尘直指咒印。顿时,一阵白光瞬间将四周照亮,周围的一切事物似乎都停了下来,连那被老妇激起的飞沙走石都停在了空中。应陌高举绝尘,那铺天盖地的白光便似被绝尘召唤一般,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着卷杂着周遭的一切,连同那邪怨之气,通通吸入了剑身之中。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之桃甚至都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
这,便是天界战神的实力吗。
将绝尘收入剑鞘后,应陌一言未发,当即御风而去。之桃见状,便急忙跟了上去,心中暗骂应陌小肚鸡肠。
越飞,之桃便越觉得奇怪,这不是往魔界去的方向吗?他这次可没封住灵息,若是被魔界的人发现了岂不糟糕。
“喂!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应陌缓缓地回过头,面露愠色地瞪着之桃。
“怎么,本君已经从‘君上’变成‘喂’了是吗。”
之桃心虚地撇了撇嘴,自知理亏,便没再言语。
很快,二人便到了魔界的地界,之桃只觉得紧张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心里一直默默地求爷爷告奶奶,只求应陌不要被魔界的人发觉,若是引起骚动,那自己只怕是要暴露身份了。
好在,应陌只是绕着魔界的边上,看这架势,似乎是要往冥河方向去。
对啊,那条冥河便是吸纳恶念之所,带那老妇去冥河,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了。
二人来到冥河边,应陌紧握着绝尘,默默地望着眼前这条因恶念而生的河水。
虽未亲眼见过,但传闻冥河吸收恶念之时,附近的生灵会见到那恶念成形时所发生的的一切。也就是说,一会她和应陌将会看到那老妇死时的惨状?
“你可想回避一下?”应陌望着身边紧张到四肢僵硬的之桃,面露忧虑地问道。
之桃奋力摇了摇头。她虽是怕到不行,但仍想亲眼看看这一切冤孽的真相。
应陌深知之桃脾性,便没再多劝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得离她更近了些。
“准备好。”
说罢,应陌指尖一挥,绝尘便从他手中直冲出去,直直地悬在了冥河之上。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唯道独尊。包罗天地,养育群生。”
应陌双目紧闭,双手快速结印,口中默念金光咒。
只见那绝尘开始颤动不止,剑身中竟发出了筋骨断裂之声。见此异状,之桃赶忙唤出素矰护在她和应陌身前,警惕地盯着愈发躁动不安的绝尘。
金光咒最后一字刚落,那黑气便猛地从剑中直冲半空,随后又重重地落入郁水之中。
之桃急忙回头看了一眼应陌,见他仍旧紧闭双目,保持着最后一个手印的动作,丝毫没有要动的迹象。
正在之桃奇怪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的时候,河面突然翻起巨浪,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尖叫声从河底传来,又瞬间被那滔天的巨浪打回到了深渊中。
突然,之桃眼前猛地一黑,当她再次看清眼前的事物时,发现自己竟回到了那片怪林之中。
她四下望了望,竟发现那老妇的坟边站了很多人。她快步走上前,定睛一看,竟是沈恭容和那老妇。看来她现在所目睹的,正是当日所发生之事。
“为了我们沈家的世代兴旺,还恕孙儿不得不如此了。”沈恭容敷衍地行了一礼,满脸的嫌恶,甚至连看都不愿再看她一眼。
老妇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一步,连声音都止不住得发颤:“恭容,我将你和千雪从小拉扯到大,如今你却要为了所谓的沈家兴旺,重施那早已废除的家规吗?”
“祖母,孙儿这也是无可奈何。其实,若是这家规一直施行下去,说不定我爹娘当初就不会死了。”
“混账!”老妇一时间声泪俱下。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从小悉心呵护的孙儿,如今却想要以最残忍的方式要了她的命。
“你怎么可以!你怎么敢!我含辛茹苦地把你们拉扯长大,你如今却要活埋了我!”
沈恭容闻言,颇为无奈地抬头望着天,摇了摇手中的纸扇,说道:“古人有云,老而不死是为贼。况且孙儿已经够顾念您的养育之恩了,不然老早就把您丢到寄死窑去了,又岂会特意为您修个坟。”
“哈哈哈。”老妇低头苦笑着,老泪纵横,“老而不死,多寿则辱。老而不死,多寿则辱啊!”
“哎,您老人家也别怪我,咱沈家世代便是如此。年过六旬的老者,都要被送到寄死窑,每日砌一块砖,送一些吃食,直到洞口被完全封死。孙儿自然是不忍心看您寿终正寝在寄死窑那种地方,还不如直接封在墓里,您也来得痛快,我们呢,也省些气力。”
之桃看到这,顿感一阵恶寒。她早知人界有拿活人祭天,以求风调雨顺的事情。没想到他们为了所谓的家族兴旺,竟对自己的至亲施以如此恶毒的法子。
突然,周围的事物动作变得快了几倍,声音也断断续续地听不清楚。只见沈恭容带着下人封死了墓穴,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声比一声微弱的痛哭声围绕着这座孤坟。
之桃透过墓穴,看到那老妇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干裂到发白的嘴唇,深陷的眼眶,胳膊上满是因饥饿难忍而挠伤的血痕。当她饥渴到了极点,甚至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自己的秽物。
之桃不忍再看下去,她凝神聚力,却发现身上的灵气涣散得厉害,根本没办法凝集。她如今被困在这幻境之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老妇一点点痛苦地死去,什么都做不了。
突然,周围的场景一转,之桃又来到了洛阳城外的山林之中。
沈千雪此时正在崖边,努力地想要摘下那崖边的一株淡紫色的花。
就在她抓到那株花的一瞬,突然身体失去平衡,摔下山崖,当即没有了气息。
只见一缕青烟从她手中的那朵花飘出,缓缓进入到了她的身躯中。
突然,原本已是气绝的沈千雪猛地张开了眼,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她微微歪着脑袋,茫然地抬起手,动了动手指。
“从她体内滚出去。”那已化作怨灵的老妇猛地出现在“沈千雪”面前,怒目横眉地恶狠狠地瞪着她。
“沈千雪”斜眼瞥了她一眼,随即冷冷一笑:“死都死了,老娘借她身体用用怎么了,老娘不光要用她的身子,还要用她的身份。你一个才成形数年的小小怨灵,能耐就把我赶出去啊。”
场景再次转换。
“大姐,你烦不烦,我都跟你说了八百遍了,我就是想过过凡人的生活,真的没考虑过要害你孙子好不好。”
沈府一处无人的角落,“沈千雪”正一脸嫌恶地冲着那老妇的怨灵解释着。
“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存的尽是害人的心思,别以为能瞒过我的眼。”
“沈千雪”闻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大姐,我这么一个清清白白的妖,连动物都没杀过,怎么可能闲着没事去杀你孙子?反过来再看你,你这为了把我赶走,已经害了多少条人命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身上邪气已经越发严重了,还想不想投胎了。”
“什么时候把你赶走,我什么时候再投。”
话音刚落,只见四周的一切如冰面一般,渐渐产生了裂痕,又听轰隆一声巨响,之桃只觉身体突然被什么猛地往后一拽,她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出了那幻境。
“没事吧。”
之桃转过头,发现应陌正紧紧扶着她的肩膀,是他将她带出了幻境。
“原来那个沈千雪是妖啊。”刚一回过神,之桃就忍不住惊叹起来,“她这道行可以啊,竟然能瞒过咱俩的眼睛。”
刚说完,之桃瞥见应陌那略显嫌弃的眼神,一时语塞。
感情他早就发现那沈千雪是妖了啊。
嘁,不早说,害她白吃了一顿飞醋。
之桃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那老妇也真傻,她孙子都不顾亲情了,她还愿为他凭白造这么多杀孽。话说那个沈恭容真不是个东西,竟然用这么恶毒的手段对待自己的至亲,他俩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在他眼里竟然还比不上那什么狗屁家规。”
回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之桃越说越气,竟忍不住替那老妇委屈起来。她抽抽搭搭地扑进了应陌的怀里,顺道还故意报复他先前对自己的冷落,把鼻涕眼泪一遭擦到了他的衣衫上。
应陌淡然地笑着,安抚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时,一团白光缓缓地从郁水浮出,围着二人转了几圈,似是在道谢,随后渐渐飘远,落入了忘川之中。
之桃默默地望着白光消失的方向,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世人皆苦,为何还要再入这轮回之中。
应陌似是看透她心中所想,便微微笑着,轻声说道:“有良药之苦口,方能知茗茶之回甘。越是经历过苦痛的人,才越是能体会到生命中那些曾微不足道的小欢喜。”
“你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说教的机会。”之桃皱着眉头,用力吸了一口鼻涕。
其实他说的她都明白,就连他想说还没说出口的,她也都懂。只是她向来不喜“原谅”二字,但凡是得罪过她的,她都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报复回来。可能确是如应陌所说,为了那些伤害自己的人耗费心神并不值得,但仔细想想,人活一世,果然还是有仇必报,有恩必还才算来得畅快。
应陌见她这副满脸不服气的神情,便试探地问道:“你,可有想过再回沈府,替那老妇好好教训教训沈恭容?”
望着之桃毫不犹豫的摇头,应陌倒是心中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以她这性子,定是要回沈府大闹一场才肯罢休的。
“为何?”
“君上你可还记得当初在沈府门前,那些死了亲人的百姓,原本对沈家那是喊打喊杀的,却因沈恭容一句定会保他们日后衣食无虞而平息了怒火。”之桃敛了敛被风吹起的发丝,满脸从容地娓娓说道,“你要说那些百姓是见钱眼开、不念亲情的小人也行,说他们是顾念家中老小、忍痛认命的可怜人也行。还有那老妇,嘴上虽是恼他恨他,却至死都在护着他。这世间万事,因由业果盘根错节,又哪来的错对分明,无非是立场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罢了。”
应陌静静地听着她的这番“谬论”,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生于天界,向来便只知黑白。
而她,却总是盘桓在黑白之间。
她这遵从本心的行事做派,让人瞧着着实是离经叛道,但又说不出究竟有哪里不对。事到如今,就连应陌也不知自己当初想要将她“改邪归正”的心思,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了。
应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还未等之桃做出反应,应陌便不由分说地拽起她瞬行到了临安城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