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骆不离看着太子换上戎装,英姿飒爽负箭背弓闯进密林的时候,他的耳朵便莫名其妙烧了起来。
他有些慌乱,刚刚那一句是否存在撩拨还不好说。
但俗世之人难免有鲜为人知的癖好,立于权利登峰的贵族更是淫迷无度,他们往往会另辟蹊径,李御有这样的怪癖,倒也能理解。
骆不离垂着脸,伸出手,悄悄地揉上了耳垂,那人是板上钉钉的拔得头筹。
那么……自己也是板上钉钉的要被嗦耳朵。
一想到着,他的一侧耳垂连同整个脸儿,烧得更厉害了。
中央歌舞喧嚣,武士拔弓搭箭,强健的胸肌呈现一层蜜色光泽,气概如山河,壮吼不断,此时,有美人入阵,裙裾彩带环绕在伺,勇猛与纤弱糅杂一处,力量与柔韧共谱精彩。
骆不离无心去看。
二皇子李延也无心去看,他饮着热腾腾的牛乳,与对面的李平年稍一对视,二人算是彻底达下共识。
李平年身旁的文王李远安眉目如佛,轻声道了句:“五哥的银子白花了!”
“白花?”李平年悠然望了眼不远处上座的人,低声回应:“流言蜚语已经传入宫中。”
“何以看出?”
“薛成已死,薛涛那件漏洞百出的案子,居然也被判了杀头的大罪,大哥这心坎可真是高。”李平年把玩起玉麒麟,平静的朝着对面的李延面露微笑。
“覆巢之下无完卵,那薛家算是塌了。”李远安不动声色,娓娓道:“可大哥居然拿出天子剑作为秋猎奖励,他和李御的隔阂……”
“隔阂大了去了。”李平年干咳一声,端起酒杯遥遥祝天子一杯,他吞下烈酒,盯着空杯冲李远安低声回应:“御儿的身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大哥不会怀疑。但皇后与朝臣有私……这雾里看花的事虽气愤,他倒也没什么办法针对。”
“那么,只能灭了薛家用以泄愤……他何等精明,如何看不出薛涛一案的漏洞?可他杀了,果断的杀了!”
“皇后一病不起、李御称病不参早朝,如此,还能任性多久?即便有天子剑傍身,上头总压着剑锋的主人。”李远安并不饮水酒,直径饮了杯热茶,袅袅茶香刚冒出盖儿,瞬间被寒雪席卷不见,他看了中央处的天子剑,又看了眼对面的李延,道:“何况,这天子剑,今儿李御佩不得。”
“是了,今儿,他配不得。”
骆不离耳朵上的热度未褪,一个侍卫一脸慌张、急匆匆策马奔来,一至校场火速翻身下马,抱拳禀告。
“陛下!”
天子正与楚贵妃嬉笑玩闹,忽闻这一声铿锵,难免面露生冷,他稍稍抬头,徐徐道:“何事?”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和信王皆摔下了马!”
一语惊雷!
文武百官从酒酣中惊醒,太子居然摔下了马?
“太子情况如何?”天子也没了耍乐心思,推开身上的楚婉,站了起来。
“情况……不好……太子殿下……双脚已不能行走!”
这下众人慌了,尤其是宰相卫延中、御史台罗术一干太子党的朝中重臣,若是摔断腿,那李御登基便无望了!
在这肃杀的秋风里,有人额头凝着细汗,双手禁不住的颤抖。
他们始终不能从惊恐之中清醒过来,饶是冷风是最令人清醒存在。
“通知御医!”天子凝着眉目,率先离桌,前往校场后面的行宫。
骆不离颤抖着,不敢置信的盯着报信的侍卫,他趁众人离席,随即冲了过去,一把拉住对方衣衫,心急道:“殿下为何突然摔的如此之重?不过是秋猎而已,怎就双腿不能走了?”
侍卫凝重着脸儿,摇头,“具体我不知,只听三言两语,太子殿下胡乱闯入密林,却不想有个数丈高的陡坡,身下的“追风”向来速度极快,一头栽了下去,太子殿下多次想站立起身,未果。”
最后二字,像是毒蝎的尾刺,一针扎入皮肉。
骆不离也不再细问,跟着人群前往校场行宫。
很快,担架被抬入行宫,一众御医急忙跟了进去,骆不离因身份只能和一众朝臣在门外候着,众人脸上神色慌张,若是李御有个三长两短,真是动了国本!
众人一向以李御为大荣未来接班人,自出生便被授封东宫太子,战场英勇堪比当年天子,又是嫡长子,从未有人考虑第二个东宫之主。
可现在不同了,大荣再不济,也不会扶个残废的人,登上皇位。
所以人,几乎是一瞬,将目光落在同一人身上。
那面容,冷冷清清,帝王色相中掺杂着丝丝妖冶冷艳,他的喘疾,多年未发作了吧。
行宫内室忙做一团,骆不离找个隐蔽的墙角站着,他心烦意燥,不停扣着墙皮。
李御是他主子,对方的生死不可能不关乎自己,他虽对太子殿下往日行径感到耻辱和不堪,可说到底,自己从未受过像样的惩罚,即便是伤了卫渊。
可如今,对方是会缺胳膊断腿的!
那么,先前自己受的耻辱和这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是不是,自己的霉运带的?
这个念头,轰然炸开!
骆不离不得不这样想,一瞬间,他后背冷汗直冒。
谁挨着谁倒霉……骆不离随即细想那些为人不齿的过往。
曾经,有个姑娘执手教他下棋,第二天便被野狗咬去了两根手指。
曾经,村上流氓拦道轻薄他,不久后,口舌生脓疮,高热不退,滴水不能进,差些一命呜呼。
……
太多的事情纷至沓来,他变得“远近闻名”。
直到霍云的前来,他才稍稍明白,这些究竟是不是巧合。
---命犯灾霉,谁碰谁倒霉。
这是霍云说的。
骆不离回忆着李御前几日对他的“无耻”,不由的将与此事联系,颓然生出些愧疚。
他越想越害怕,一直挨到下午,御医悉数瞧过,药已煎熬,天子也陪了大半日,跟着也是滴水未进,文武百官不得不劝天子先行回宫,这里派一众守治。
楚婉吃不惯行宫菜肴,在一旁劝导以国事为重,多方下来,天子只能一番安慰后,起身离开。
骆不离见众人面露凝重,趁天子带人离去,忙寻上一位年纪最长的御医,问起病情。
老御医见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伺候,遂把病情透露:“一条胳膊、一条腿,断了。”
骆不离随即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御医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能宽慰,宫里对摸骨续骨的法子还是有的,细细照料,也能行走,但后遗症就明显了……极有可能坡脚!
坡脚还不算,以后腿脚无力,不能剧烈运动,冬寒疼痛算是不可避免了。
骆不离倒吸着冷气,心口像被堵了棉花,虽能喘息,但极为闷憋和难受。
他瞥了眼内室,攥紧了拳头,指甲扣进了手掌。
大半日了,李御滴水未进,骆不离失了魂似的从后厨房端来饭食,他知,此时的人吃不下,但自己作为他的贴身小厮,不得不让他吃,并且得让他积极配合治疗,早点站起来。
毕竟,他是李御,是这大荣的太子。
碗里热腾腾的米饭冒着米脂的香气,骆不离虽肚内空乏,嘴里也无味,他端着食盘,小心翼翼进了内室。
李御斜卧在榻上,盯着紧闭的窗户,若有所思。
“殿下,该用膳了。”
太子殿下没回首,英气无双的脸庞上挂满了寂寥,长发如藻,铺散开来。
他的胳膊已缠上了一道道绷带,脸上也有很重的擦伤,腿步盖着被褥,不见细节。
骆不离放好食盘,站在床头,他局促的捏着衣角,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御经年在外行兵打仗,哪里能不知这断腿后的情形,可有些话必然要说,就像这饭食一样,必须要吃,劝导和开解是一个贴身奴仆该做的事。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此话一出,骆不离都觉得毫无诚意,不痛不痒,他见着那半埋在阴暗中的脸,心口有点酸涩。
清风无二,室内一时就他们俩,周遭静的出奇。
骆不离的衣角被自己捏烂了,累积的各种感受如雪崩一样,倾泻下来。
他趴在榻前,手扒拉着,仰着梨白的脸儿,感慨道:“殿下千万别放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站起来是迟早的事情,即便有后遗之症又如何,勤加锻炼,定能化小……更何况,您将来是大荣的天子,天子只要端坐在上,断人断事,不必骑马打仗,也不必做力气活。”
骆不离见人不答,越说越难过,免不得把罪责怪在自己身上,“是小人不伺候的不好,是小人没有收割侍卫的功夫,护您左右,也是小人的命……”
忽的,太子殿下转过脸来,看着自责无比的骆不离,他轻轻伸出长肘,抚上了对方的脑袋,揉着他顶端的发,平静道:“没人怪你不如收割,我只是……遗憾。”
“遗憾?”
李御温柔对上那六神无主的眸子,轻声安抚:“我只是……只是遗憾,今日,未能拔得头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