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已掌灯,戎马一生的忠肃王--温潋斜靠在榻上打盹。
“爹爹,这是女儿亲手为您熬的粥。”
温言言坐了下来,拿着勺子轻轻地拨弄搅合,糯糯的质地晶莹透亮,是江南特有的贡米,每年新米一下市,天子特地差人千里迢迢的送来。
温潋抬起疲惫的眼皮,一张经年被风霜割过的脸颊,棱角分明。
长眉狭眸,依旧可见了年轻时的摄人心魄,眼角鱼尾处的沧桑与沉重处还残存几缕脉脉温情。
他用手撑着稍显单薄的身子,往上坐了坐。
“言言,再有几日,你便要启程上京了,爹爹一想着无人陪着,总觉得凄苦了些。”温潋眉梢眼角尽是慈爱,“不过,你能与李氏结合,倒是夙了爹爹的愿。”
温言言笑了,她盯着白粥,言语如清风,“原来女儿嫁个李氏,是爹爹的夙愿啊?”
“怎么,你不乐意?那可是你后半生的荣华。”温潋眉目一紧,继而宽慰:“爹爹不能护你一生的,唯有李氏才能给你享不尽的富贵。”
“愿意,女儿当然愿意,谁不希望嫁给太子呢?”温言言舀了一勺白粥,伸直手肘,缓缓放入了温潋嘴里,笑眯眯道:“多谢爹爹成全,我才有机会接近皇城根儿。不然,可不是要一辈子在西北角?”
“爹爹不知女儿家心肠,这些年也愧对你,总是担忧你若是有自己的想法,不想嫁给皇家,那我真就为难了……如今你这般算,我算是放心了。”
温潋吃着粥,暖在心口,有些话,也给适当的压了下去。
温言言忽的放下手中勺子,抬头玩笑,一脸稚气刚刚褪去的脸,如同破茧后的彩蝶,清纯之中裹挟着一丝妖艳,她道:“若我不嫁给李氏,老皇帝岂会睡得安慰?”
温潋眉目皱成了川,身子明显的晃了下。
温言言则一脸轻松,她神色看起来十分洒脱,眉目神采飞扬,瑰丽多采。
这一点像她的爹爹,是个倾城倾国的美人。
“我金州道位置西北,幅员辽阔,面积只稍稍逊了南边那地儿,且爹爹有三十万铁甲,十万士兵,若我挑了旁人,别说大荣的老皇帝睡不着,大荣的平头百姓,也如悬梁在上吧~”
异姓王听得如此解释,才稍稍安心,“是了,旁人都说我拥兵自重,可我之心,真挚清明,向来问心无愧……到头来,还不是牺牲了父女团聚,把我的掌上明珠,嫁给了他李氏。”
“是了……天下的悠悠之口,由我堵住了。”温言言又敬了一勺,她垂着长长的睫羽,漫不经心道:“爹爹的真心,的确真挚无双,日月可鉴!”
温潋一时没听出温言言话中的意味。
温言言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唇角轻扬着,眉目当真如画,清澄娇美,刮了层最上面的白粥,掂量一二后道: “刚刚在厨房和烧火小丫头闲聊,她说,她有三个哥哥,言里言外,十分自豪。
温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他稍稍移过目光,“兄弟多有什么好的。”
“可兄弟多总归是热闹的!”温言言骤然放下玉勺,玉质相碰,发出翠若鸟鸣的声响,她巧目盼兮,笑问:“爹爹,我娘,怎么就没给我生个哥哥啊?”
“你……你额娘身子弱,保不住胎,好不容易生下了你,还烙下了病根。”温潋嚼着白粥,愈发觉得没味,愈发觉得舌下发苦,“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嗯,是了,从我记事起,娘总是长年累月的躺在病榻上,一把枯骨能坚持到我七岁,实属不易。”温言言舀了一大勺的白粥,毫不犹豫的递过去,待人吃进,她才抬头,“爹爹,娘先前生我有两次小产,都是男孩呢~”
“你听谁胡说八道!”异姓王骤然坐起身,怒不可竭,“究竟是谁在胡说,我要把了扒了他的皮!”
温言言一如往常的冷静,她将被褥往上掖了掖,“爹爹,别生气了,府里伺候额娘的老人都在,我也是无意听见的。”
“可能……是男孩,但横竖还很小,有的还不能分辨……哪里能肯定。” 温潋见她一脸淡漠,一颗悬着的心,颤巍巍的放下,他补充道,“谁再乱嚼舌根子,我绝不放过。”
温言言长叹一声,心中五味杂全,她扬起下巴,缓缓道:“是啊……有的还很小,五官还没分家呢。”
“言言,不说这个了,这都过去了。”
温潋急忙岔开话题,开始谈论嫁妆一事,罗列出好些个奇珍异宝。
温言言对于温潋的滔滔不绝,反感非常。
她要听的,是从这位年少成名、芳华无限将军口中倾吐的真相!
“真相总是瞒不住的,爹爹。” 温言言回眸,嘴角翘起,“请别拿嫁妆一事搪塞女儿,好吗?”
“言言,你究竟……是知道了……什么?”温潋一时拿不准了,他从自己女儿眼里,读出了点不同与往日的贤淑,那眉眼明显盛着一汪怒意。
温言言不答他,自顾自地将最后一口白粥给喂了进去,才开口:“爹爹,我娘去的早,很多东西我并不知晓,比如……”
“比如什么?”温潋的神色明显晃过一丝慌乱。
“比如,我额娘喜欢什么花呀?”温言言难得顽皮起来。
温潋一晒,继而蜷缩着十指,躲开眼神:“我也不知你额娘,喜欢什么花儿。”
“那就是说,后院的花并不是种给额娘看的?”
温言言就这么端着个空碗,目光坦然而直接,似在闲聊家常。
不过,这已经让不可一世的异姓王坐立不安!
温潋没回话儿。
“那就是爹爹喜欢兰花了。”
“算是吧!”
“一定是了!”温言言抬头便见墙上的一副画儿,指着道:“可巧了,这些年,爹爹您的床头始终挂着一副老皇上送的兰花戏蝶图。”
多少个日夜的指腹轻磨、愁肠百结,那一幅兰花戏蝶图的枝枝蔓蔓、勾勾点点,了然于温潋的心。
此时,他没有回头去看。
温言言彻底来了兴致,她道:“您的粥也喝了,不急着睡,你我父女分别在即,女儿也没什么孝敬的,不如我讲一个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一个故事吧。”
“你讲!”温潋依然躲着温言言的眼神,不敢去看。
“还请爹爹不要打断我,若有千言万语,还请待我讲完。毕竟,开了口,没吞下去的道理。”
温言言将玉碗往旁边一放,清脆之音,铿锵有力。
温潋颤着手儿,他已经知道他的女儿要讲什么故事!
原来,自己时时刻刻无不在提心吊胆的事情,终究瞒不住眼前的人。
山雨大作,闷雷响彻。
狂风卷入,一地残叶,落在了忠肃王温潋的心上。
温言言站起身来,缓缓踱步,朗朗如诵书:“从前,有位玉面将军跟随着皇子西北征战,将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皇子颇为看重,二人关系在一次次生杀之间变得紧密和牢靠,皇子英武过人,一派气度无人等比……谁料想,在凄苦艰难的行军里,玉面将军无法自拔的爱上了皇子。”
温言言伫立,掉过脸来,笑嘻嘻道:“爹,我说的对吧。”
“你……”温潋垂下脸,乌发遮面,那扛过万千人生死的肩头,在这一刻轻颤起来。
温言言没听到呜咽之声,心里依旧不痛快,她冷瞥一眼榻上的人,继续道“一场的战争中,皇子中计被围,玉面将军顾不自己性命,冲进洪流万军,终是将人救出,自己却奄奄一息。皇子病榻之前求将军坚持,答应对方若生还,他登基为帝,定要割除小半个江山来,让他做唯一的异姓王!
过往如梭,催白了青丝,吹皱了容颜。
曾经赫赫有名的玉面大将温潋,如今却靠着榻,苦忆着过往。
“一言九鼎的皇子登即为帝,他金口已开,万般下终是实现了诺言!”
温言言转过身来,直面着自己的爹,忽的放声大笑,面目赫然狰狞,言语奋起高亢,几乎是失声的咒骂一般:“但在这荣耀背后,却是血淋淋的生命……他从不担心你会反,可他怕你生出儿子啊!儿子会反啊!所以啊!我温氏,男丁,不可留!“
“言言……”温潋忍不住哽咽起来。
“呵呵……”
温言言肆意冲着榻上人笑着。
她笑他,被玩、弄、被利用、再被抛弃!
更笑他痴、笑他傻,笑他废物一般,只敢在夜深人静之时,摩挲着那副画。
可颠笑过后,温言言失声痛哭起来。
她反复想不通,她的爹爹对那人是有多么厚重的热爱,才会亲手打掉自己的儿子?
……
少倾,从狭长的凤眸里奔涌出两道浑浊的泪。
泪里是那人温情后的决然、是濒死前那人的搪塞,还有对亡妻永生永世无法弥补的亏欠。
温言言的双眸长的像他的爹,这眸子戾气众生的模样,先前是出现在战场上。
而现在,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脸上。
“我娘啊……真是命苦啊!”温言言咬牙切齿:“自己的丈夫派人给她灌下堕胎药,且灌了两次啊。算是死不瞑目了吧!”
“言言,爹爹……错了……”
“错了?
温言言简直想再次放声大笑。
可她没有,她深吸一口,将所有情绪扼杀。
她叹息,半晌道:“错了要受到惩罚……女儿毒已下了,您老下半辈子就在榻上养着吧!”
“言言你……竟然……”温潋捂住胸口,忽的嗓子微甜,一口鲜血随即喷了出来。
“您老脏了我的袍。” 鲜血溅上了温言言的锦袍,她万分嫌弃的看了一眼,可接下来的话却叫温潋再次呕血。
她笑呵呵道:“可袍子脏了也没什么……女儿的身子,早已脏了。为了不给仇人李氏,我随意抓的人,什么乞丐、流氓、小摊、小贩、总之,三教九流差不齐了!”
“言言,你混账!你怎么能做出如此龌龊……有辱家门的……”温潋锤着无力的双膝怒吼,双眸里尽是愤怒。
温言言一愣,她没想到自己的爹,居然还有脸骂她有辱家门?
她怒了,哪里还顾忌什么父女之情呢?
伪装总有一天会撕下,带着血淋淋的皮肉,一起撕下。
温言言大骂回去:“您老被开、苞的姿势怎么就不龌龊?”
“”被他cao的,忘了姓甚名谁也不知的时候,可有想过有辱家门?
”你骑在他……”
“住口!”温潋终于从万分羞愧中怒吼出来,将经年所受的一切宣泄出来。
泪水滚滚而下,曾经人海里挥刀怒斩敌首的白玉将军,柔弱的像个被抽了脊梁的动物,含着满嘴鲜血,他向她,声声哀求:“言言,求你,别说了……别说了……”
逼哭自己的爹,总算是让温言言好过一点。
她仰头长叹,没有再骂什么,不是因对方的几句哭声、几句恳求便轻而易举的原谅。
她需要积攒住汹涌的仇恨,不让其再有外泄!
她要进京!
她要报仇!
她要李氏一族,以命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