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里那几声沉闷的轰响和短促凄厉的惨嚎,像几瓢带着冰碴子的冷水,狠狠泼在李云龙那颗被怒火和焦虑烧得滚烫的心脏上。
爽快吗?确实爽快!看着山本那帮装神弄鬼的特工队被自家土造的“铁刺猬”撕成碎片,像破麻袋一样倒在狭窄的河道里,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的畅快直冲天灵盖,冲得他头皮都有些发麻。这他娘的才叫打仗!这才叫痛快!
可这痛快劲儿还没在血管里滚热乎,林峰那几句冰冷平静、却字字砸在心口的话,就像无形的巨手,又把那点刚冒头的热气狠狠摁回了冰窟窿里。
“旅部要收的,就是这能咬死山本精锐的‘邪门玩意儿’。”
“是让它继续咬鬼子,还是锁进库房里,等着生锈?”
李云龙脸上的肌肉僵硬着,瞪着河谷里那片狼藉的“战果”,又猛地扭头看向林峰。这小子站在山坡的风口,破军装被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半点胜利的喜悦,只有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务实。
是啊……旅部要收的,就是这玩意儿!这能救赵家峪、能咬得山本嗷嗷叫的宝贝疙瘩!这用弟兄们的血、用扒回来的铁轨、用他李云龙差点赔上老命才弄回来的“邪门玩意儿”!
一股比刚才被伏击更憋闷、更尖锐的刺痛,狠狠攫住了李云龙的心脏。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了火堆上,下面烧着的是鬼子的刺刀和炮火,上面压着的,却是来自自己人的、冷冰冰的公文和大帽子!
“妈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低低的咒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的青筋虬起。硬顶?拿什么顶?抗命不遵?那是死罪!乖乖交出去?那跟亲手把赵家峪、把剩下这些弟兄往鬼子的枪口上送有什么区别?!
张大彪和其他几个老兵也围了过来,看着下方河谷里的战果,脸上兴奋未褪,却又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团长那副阴沉得快要滴水的脸色,没人敢吭声。气氛一下子又绷紧了,比刚才埋伏时还要压抑。
“打扫战场!手脚麻利点!能用的都捡回来!”李云龙最终从喉咙里吼出一句,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暴躁。他不再看河谷,猛地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子方向走,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移动的铁疙瘩。
林峰默默跟在他身后。王铁柱、石头几人则慌忙下去清理,动作飞快,生怕慢了一步就成了团长怒火的出口。
回到那片更加破败、气氛也更加凝重的赵家峪,李云龙一头扎进他那间烟熏火燎、比狗窝强不了多少的团部窑洞,像困兽一样来回踱步,破旧的军靴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桌上的空烟盒早就被他撕得粉碎。
林峰没跟进去,他站在窑洞外面,看着远处山崖下那个更加隐蔽、却也更显憋屈的新“巢穴”入口。王铁柱他们抬着缴获的零星装备和那两具沉重的、需要清理和维护的“铁刺猬”发射巢回来了,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人,悄无声息地钻回了洞里。
机器低沉的嗡鸣很快又响了起来,只是在这死寂压抑的傍晚,听着格外刺耳,像垂死的挣扎。
流言却没有因为一场小小的胜利而止息,反而像找到了新的燃料,烧得更旺,更毒。
“听说了吗?河谷那边……又弄死好几个鬼子探子……”
“用啥弄死的?就西头搬进去的那些铁疙瘩?”
“邪性啊……都没听见啥大响动,人就成筛子了……”
“这……这杀孽是不是太重了?会不会折损阴德啊?”
“旅部都要来人查了,我看啊,悬……”
“团长这么硬顶着,万一……”
窃窃私语像潮湿阴冷的毒雾,无声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甚至有人路过那新窑洞入口时,都下意识地绕开几步,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不祥之物。
王铁柱出来搬废料时,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脖子里。老蔫有一次失手打翻了一盒边角料,吓得差点跪下去。只有石头,依旧沉默地抡着大锤敲打一块需要矫正的钢板,火星四溅,像是在跟看不见的敌人较劲,眼神里却也有了更深的阴霾。
压力,无形却巨大,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挤压着每一个人脆弱的神经。
李云龙在窑洞里踱了不知道多少圈,猛地停下,喘着粗气,眼睛血红地瞪着角落里那点可怜的缴获和搜刮来的“破烂”。不行!不能这么下去!坐以待毙,就是等死!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让旅部那帮老爷们知道,这赵家峪,这“邪门玩意儿”,到底有多重要!
他猛地冲到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前,抓起铅笔,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飞快地写画起来。他不是秀才,字写得歪歪扭扭,跟鬼画符似的,但他画得极其认真,极其详细——画那“铁刺猬”粗糙的结构,画它喷吐火焰和死亡的角度,画河谷里鬼子被打成筛子的惨状!
他要把这“战果”报上去!用最直观、最血腥的方式报上去!他就不信,旅长看到这个,还能铁了心要把这能杀鬼子的利器锁进库房里生锈!
“……职部利用废旧材料,土法改制阻敌装置……于河谷窄道设伏……毙伤敌特工精锐数名……有效挫败敌侦察企图……此装置虽简陋,然于防御作战中效果奇佳……恳请旅部酌情……”他咬着牙,搜肠刮肚地想着既能说明白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的词句,写得额头青筋都爆了起来。
写完,他看了又看,最后还是狠狠心,在最后加了一句:“若需详细呈报装置详情,职部恐需技术人员现场解说,以免泄密。”他这是想把林峰塞进去,顺便保住这小子!
他把这封字迹潦草、却浸透着焦灼和狠劲的“报功信”塞进信封,火漆封好,叫来那个嘴巴最严的通讯员:“立刻!快马送去旅部!亲手交到旅长手里!路上谁敢拦,就给老子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