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恩社终于敢越过门口不远处的那条小巷出去玩了,也不用怕碰到何望北和那群孩子,和夏政勋一起到溪边去,钓鱼抓虾踏水花。
夏政勋也知道了孤儿院在哪里,那个小镇上唯一的孤儿院,就在恩社外婆家不出三百步的地方,他有时候睡在孤儿院,有时候和恩社一起睡她在外婆的老房子里,那个房间,两张旧床,老人一张,两个孩子一张。
他们的床靠着墙,夏夜开着窗户,总是会有凉爽的风吹进来,恩社和夏征勋就把脚抬高,让风吹的更舒服些,可是恩社的腿不如夏政勋的长,怎么伸也只是越过窗户一个脚掌,风凉飕飕的划过脚心,丝丝痒痒的弄得她想笑,她就偏过头去对着夏政勋笑,不敢笑的大声,却很愉快。
没有云的夜晚,就会有很多的星星,他们就披着一床小毯子悄悄地爬起,伏在窗户上去看星星,夏政勋总是会指着最亮的一颗星星对她说:“那是北极星,最亮最亮的星星”然后又指着月亮说:“那是月亮,有时候是圆的有时候是弯的,是不是很厉害?”
恩社这个时候总是轻轻的哼一声,然后小声的回他:“外婆早就和我说过了,月亮是圆的,变成弯的时候是因为有风,有风过了,把云吹起来,就遮住了月亮。”夏政勋那时读一年级,到渔湾镇的时候正在放暑假,他总是想要用更多的知识来唬住恩社,可是小时候的恩社很聪明,会发现他说的大话,却每次都点点头,然后一本正经的说:“我相信你,你说的都会变成真的。”
再后来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夏政勋没有等到父母来接,也没有等到爷爷,在渔湾镇的日子里很快乐,可是也很难过,他会感觉自己真的被父母抛弃了,和孤儿院的那群孩子一样,变成没有父母的孩子,他有一天对恩社说:“恩社,我好像真的要变成孤儿了,怎么办?”
恩社当时沉默了好久,才拉着他的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曲恩社吗?你知道为什么何望北和那些人欺负我吗?”
夏政勋摇摇头,后来又看她哭着说:“他们说我是狐狸精的女儿,我一生下来,我妈妈就死了,我也没有爸爸,因为外婆说都是社会那些好人给我们钱,我们才能活下去,所以给我们取名字叫曲恩社,感恩社会的意思,外婆那么老了,隔壁的婶子说我再不长大,外婆也会死掉,我就没人要了!”
后来两个孩子在孤儿院的大门口哭了好久,过路的人看着孤儿院门口哭的孩子,都以为大抵又是被哪户人家丢过来的,不过是一瞬间的同情,转瞬还是离去了,后来半夜回恩社外婆家的时候,路上差点走丢。
小镇的夜晚总是黑漆漆,两个孩子手紧紧地牵在一起,摸着墙走,那时候恩社就说过:“假如我是火光就好了,这个时候就可以照亮你了。”
好在最后没走多远,碰到了出来寻人的恩社外婆,她打着手电筒,急急的把两个哭累了的孩子往矮房子里领。
后来的日子里,有夏政勋的地方就有曲恩社,有曲恩社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夏政勋。
等到冬天的时候,夏政勋也没能等来父母,就一边期盼一边住在恩社家里,教她一些新鲜的事情,对她讲自己的故事,他们每一天都会去孤儿院的门口站着,看着里面的孩子玩耍,夏政勋就会指着角落那些不说话的小孩对恩社说:“你看啊,我老师说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是最可怜的,我马上就变成最可怜的孩子了。”
“我也没有爸爸妈妈,可是夏勋,我有外婆,所以我不是最可怜的孩子。”
“可是我现在都没有外婆啊。”
“你还有我啊,我的外婆就是你的外婆,我们都不要当最可怜的孩子。”
夏政勋八岁过年那天,是和恩社一起的,那天的雪下的很大很大,外婆在厨房做年夜饭,两个孩子就站在门口,看着雪越下越大,院子里的雪越堆越厚,然后两个人撑着一把手柄生锈的蓝色旧伞,踩到院子里去,恩社穿的厚厚的棉袄,这是今年一个男人送来的新衣服,外婆说,那男人是一个好人。
而夏政勋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他来的时候是夏天,到冬天的时候,全靠孤儿院院长送的衣服过,除夕夜那天,穿的还是孤儿院一个大孩子破了洞的棉袄。
他很想自己的爸爸妈妈,可是怎么样都联系不上,有一次被恩社的外婆领取镇上的派出所,恩社陪他在那里待了两天,也没能找到他的父母,后来两人牵着手回去了,派出所的警察不友好,恩社被吓着了。
那顿年夜饭比起平常,要好的太多,有六个菜,四个荤的,两个素的,恩社的外婆还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两个蛋,一个鸡蛋一个鸭蛋。
吃的满嘴油都来不及擦,就赶忙跑到已经黑漆漆的小院里,拿起准备好的两把烟花,用一根香点燃,对准了半空,看绽放出来的小烟花,笑的欢快,别家的立式大烟花直冲上天,声音和烟火都比两人手上的大得多,气势也很大,可在夏政勋看来,就算是再大的烟花,都不如他与恩社手里,一人一把的烟花来的好看。
等到满地都是烟花细细的棍的时候,夏政勋手里的那支香,还没燃到一半,兴致缺缺地拿在手上,看它升起不太好闻的烟。
“过了年,我就九岁了,恩社,你也八岁了。”
恩社笑嘻嘻的点头,然后问他:“是啊,明年我就八岁了,我们再过年我就九岁了,你十岁,然后我十岁,你十一岁......”
夏政勋戳她的小脑瓜,笑着说:“当然啦,每年都会长大的!”
“那每年,夏勋和外婆都会陪我过年吗?”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对上她满目的期许,然后郑重的点点头,两人伸出小拇指勾在一起,约定了很久很久。
可是后来,夏政勋没有做到,曲恩社也没有做到。
他只记得,又过了两个月,春天的时候,恩社的外婆一睡不醒了,他知道,那个对自己很好的老婆婆可能去世了,可是恩社不知道呀,她就傻傻的在床边守了她外婆两天,他就守了恩社两天,后来隔壁恩社的姨婆来送菜,终于是告诉恩社,外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恩社没有哭,她倔强的抬起头,对他说:“夏勋,我外婆没有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还睡在床上,她没有去很远的地方!”
那个时候的恩社,真的很让人心疼,夏政勋以为她会哭的,可是都没有想到她没有哭,倔强的不得了,直到老人被大家抬进黑黑窄窄的木棺里,恩社才急的大哭,不让下葬,夏政勋拦着她,最后大声的告诉她:“你外婆死了,已经死了!”
恩社终于懂了,她从小只知道别人对她说妈妈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的意思,可是不知道原来有一天外婆也会死掉,她看起来那么像睡着一样。
她扑在夏政勋怀里说:“我变成了最可怜的小孩了,我连外婆都没有了!”
她没想到,她失去了外婆,马上也要失去了夏政勋;他也没想到,爸爸妈妈抛弃了他,又有一天,恩社也离他而去,丢他一人在渔湾镇的孤儿院里。
恩社的外婆去世后的两天里,他们都住在了孤儿院里,第三天,一个男人来孤儿院要把恩社接走,恩社认得他,就是每年过年送东西的那个男人,外婆说他是好人,他走过来,对她说我是你爸爸的时候,恩社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以为自己没有爸爸妈妈,可是突然有个人说是自己的爸爸。
很快,他就要带恩社离开了,夏政勋被院长关在孤儿院的铁门内,恩社哭着喊着不肯走,两个人隔着一道铁门,哭得一塌糊涂,就好像即将剥离了所有的温暖,心慌的不得了,那种感觉至今,夏政勋都不曾忘记。
后来恩社的爸爸抱着她从那条小巷里远走越远,夏政勋再也看不到了,可是他依然相信恩社会回来,每天蹲在孤儿院的门口等她来,他已经放弃了等父母接他回家的念头,满心的期待放在恩社的身上,他什么都不要,他就要牵着恩社的手待在一起,一起去玩,一起走在黑漆漆的小路上,一起看星星,一起放烟花。
一个月后,他等到了爷爷,可是夏政勋依旧不肯走,拉着爷爷的手,从孤儿院走到恩社外婆家,又从外婆家走到孤儿院,和爷爷将他和恩社的故事,求着爷爷找她,夏爷爷没有见过他口中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只是陪着他,在渔湾镇里,又等了三个月,三个月里,春去夏来,恩社还是没有回来。
去年来的时候比现在要晚上二十多天,去年来的时候,恩社还在这里,他害怕的时候,跟她回家,恩社害怕的时候,自己保护他,两只飘在海里的小船,相互靠近温暖了九个月之后,终于是分开了。
得到过的再失去,远比没有得到过来的更痛,那年,他们两个,一个八岁,一个九岁,带着各自的彷徨无措和念想,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