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昕悦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请求对于叶凛而言有多么难以实现。他其实不愿意回忆起此前的那段灰暗时光,一想到就疼,如果可以他想要永远忘记,就不会如此辗转反侧而痛苦了。
“怎么说呢。”
男孩哑然失笑,行为变得不那么自然。
“随便说说呀,想到哪说到哪就好。”
他很害怕自己没办法克制住突如其来的情绪,害怕自己会因此而伤害到少女,但面对杜昕悦那双泛着水光的桃花眼时,他却又只能缴械投降。在这张白纸面前,叶凛总是输得彻底。
“其实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那……或许我们可以先整理一下沙发上的杂物,我帮你处理一下脸上的伤口,你慢慢讲,我都会听。”
女孩总是有着自己的步调,主见明晰,不容易被他牵着鼻子走。在杜昕悦这里,叶凛似乎大多数时候更处于被动的位置,尽管他一直以来都在主动出击着。
简单收拾了一下沙发上堆积的杂物,拍了拍灰尘,全程没有让叶凛参与到其中来,因为杜昕悦害怕他会因此而过敏。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关于叶凛的一切都记得很清晰,条件反射的,会做出很多自己都不曾想到的事。
大概因为她是白羊座,所以一旦喜欢上了别人,就会热烈的要命,要燃烧自己。
“欸,你的右脸有一道疤欸。”
“你从刚刚就一直在看了吧?”
给叶凛清理脸上的伤口时,杜昕悦又看到了那道疤,不偏不倚地,似一条细线,就那样定在叶凛的脸上,怎么抹都抹不掉。
“怎么弄伤的呀?”
“小的时候,班里有同学被欺负了,我想保护他,没想到被名片夹划伤了,当时流了好多血,反倒把那个同学给吓到了。”
“那你好有正义感哦。”
“也没有,因为当时是班长,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但我总觉得,如果你不是班长的话,也一定会这么干的。”
“即使知道之后会留疤?”
“即使知道之后会留疤。”
叶凛定神,看着眼前的女孩,不自觉地歪了歪头。她总是这样的,一直以来都能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知道他会做出的决定。
“……换做是你的话,也会这么做吧?”
女孩摇摇头。
“我可能不会这么干,我没有你这么勇敢。如果是我的话,会更多考虑是否有一种,可以不让两边有人受伤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场纠纷。”
比起叶凛那种第一反应就想冲上去保护住弱者的念头,杜昕悦大概要冷静许多。她其实不太会和同龄人相处的,小时候也更多是内向的性格。又或许是自诩是个比较早熟的小孩,她估计更愿意想出一种偏向大人一些的做法。
……当然,如果实在没有,她也的确会这么做的。
“那也是,你的力气好像没有很大。”
“去你的。”
即使知道之后会留疤。
“我听小一哥说,你在美国读的高中吧?哪里读的,怕不是因为成绩太差了吧?”
“……那确实是因为成绩的确不那么理想,但我在那边的成绩还可以的!是我不擅长国内的这种教育而已。”叶凛顿了顿,又想起前一个问题没回答,“加州,我在加州读的高中。”
“那是不是离洛杉矶很近?”
杜昕悦突然想到自己有年赛事的少年奖项是去洛杉矶和当地舞团交流学习,只不过之后搁浅了,也就失去了拜访加州的机会。
“40分钟车程,挺近的。”
“真好,我也想去的。”
“去啊。”
“还没那个条件吧,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的。”
洛杉矶的街头文化一直是杜昕悦的心头好,倘若真的有机会可以摆放,她当然不会轻易错过的。叶凛于是顺势又和女孩说了一些她感兴趣的东西,弄得小姑娘好不兴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巴不得下一秒就瞬移到加州去。
“不过那边那么好,你怎么回来了?”
聊得正尽兴,杜昕悦的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了这个疑问来。
却不料这个问题一出,男孩脸上的笑突然僵了。像是有些尴尬,他似笑非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现在的情绪。
杜昕悦自然不是傻子,看得出来叶凛的情绪变化,收住自己的好奇心,打算开一个新话题来聊,却被男孩用手指堵住了唇。他的表情挣扎了一会,似乎一瞬间在脑子里过了很多不愉快的事,却还是在最后下定决心了似的,要全部讲出来。
“不那么好。”
她听见少年重复了两遍。
“不那么好。”
他也不是一点好的回忆都没有,倒不如说,以他的性格,可以在任何的新环境里都活得很好,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的话。
叶凛一定比现在要更快乐。
“有交到很多新朋友,在那边。”
“和老师们的关系也还行,班里相处得也很好。”
男孩明明在说一些美好的回忆,脸上的表情却是克制的,仿佛只要稍微松懈一点,就会有什么难以控制的东西,似洪水猛兽,要冲出来。杜昕悦不明白,就像她看不懂他的《蒙着眼》一般。
“加入了学校的篮球队,还是新生就可以上场和前辈们跑比赛……”
“很优秀,甚至被选中成为我们当地的,篮球宣传大使。”
“拍了一个宣传片……”
他明明在说着该令人开心的自信之事,眼神却变得飘忽,难以掩饰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焦虑感,让一旁坐着的杜昕悦也跟着不自在。她眼睁睁地看着男孩说着说着,身子慢慢蜷了起来,不再正眼看她,不断地抿嘴,唇部有些发白。
“明明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却不知道为什么,在校园论坛里,舆论突然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挖出了我入校时的面试视频,改成了很多奇怪的……剪辑。”
“会被不认识的人,锁在器材室里,错过了比赛。”
“走在路上也会被,指指点点。”
“有一个可以代表当地的,全国性大赛,我已经到场了,等了一个晚上,都没有上场,甚至连替补的板凳也不可以坐,只能呆在休息室里,看他们比赛。”
“再后来学校的舞台也不能上了。”
“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一个,只因为我的服装突然丢了,找不到,就被人问……”
“叶凛你在干嘛,你在打篮球吗。”
杜昕悦能感受到男孩说这些话时,连声音都是颤抖的,眼前的人应该是第一次将这些事情坦露出来——毕竟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说起这些回忆时,自己竟然会如此失态。
“那次也是,表演《Blind》的时候。”
“很生气,就在歌词里面加了一句。”
“爱我的,恨我的,I want to thank you all。”
“那时候是不开心的,赌气的,甚至是不可控制的。”
“那之后我就,逃走了。”
“我这么骄傲的人,竟然也会逃走。”
男孩自嘲地笑了笑,脑子里又想到了很多不好的事。那段难捱的时光,终究是没有在他心里过去,那道坎,终归是没有越过去。他开始混夜店,在午夜场打碟,喝得酩酊大醉,抽烟抽到嗓子哑得唱不出歌来,连他曾经最珍惜最爱的舞台都不再尊重,他开始过自己最讨厌的,无所事事的划水人生。
这一切并没有使他更快乐。
就连这样的时候,叶凛仍觉得堕落是他这一生最痛苦的事。恶魔将他带入地狱,他却还要挣扎着。回不去,只能混乱蒙着眼。
“你不喜欢我是对的,我没你看见得那么好。我甚至在前段时间我还……”
“伤口帮你清干净了,不要流太多眼泪,待会上得药又要擦没了。”
她侧过身去,将男孩低着头的脸转向自己,从额头、眼睑、鼻尖、脸颊,一直吻到他尚在颤抖的唇。眼泪是咸味的,但是她却从其中尝出些许苦来了。皱皱眉,她含住他的后唇,没有闭眼,就那样近距离地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用指腹描摹那道他固执坚持的正义之疤。一瞬间杜昕悦忍不住多想,或许他身上还有很多,肉眼看不见的疤。
“我还是个病人,我甚至还得吃药,但是一吃的话,我就会变得很丑。”
“我就会变得,连喜欢你的感情也没有。”
“像心里有一朵祥云似的,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样的话,很快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
“倘若我不说我喜欢你的话。”
叶凛大多时候都是处于省电模式的,这也是杜昕悦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似乎在她面前,他总是竭尽全力地在活泼着,所以有时杜昕悦会觉得男孩,不那么自然。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叶凛对自己的喜欢,只是觉得,他喜欢一个人的方式,真的好辛苦。
“我想你现在可能更需要一个,大大的拥抱,像熊熊一样,超大超大超暖和超暖和的抱抱,对吗?”
“我需要杜昕悦,我只要你。”
来不及等杜昕悦张开双臂将他揽入怀,叶凛先一步,像是小朋友抢玩具似的,将杜昕悦揉进自己怀里,抱得很紧很紧。他们的胸膛相贴,彼此的心跳感受得无比明晰,一切都是那么真,的确是真实发生着的。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一个人,我要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那不行,你得要舞台,要作品,要爱你自己。”
他们都在以彼此最热烈的方式,热烈地喜欢着彼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