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混着大料和山野气息的香味,能把半条街的人的馋虫都勾出来。
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连县里都有人专门开着那绿皮的北京吉普车,颠簸几十里土路下来,点名道姓,就为了吃他老何这一口别处没有的山珍。
这天晌午,酒楼里更是闹翻了天,连个插脚的空儿都没有。
跑堂的伙计喊菜,食客们划拳的吆喝声、酒碗碰撞声、筷子扒拉盘子的声音,混成一锅粥。
何老板腆着个滚圆的油肚子,在后厨和堂屋之间来回穿梭。
他一会儿给这桌的客人递根烟,一会儿又去后厨催促着颠勺的师傅快点上菜,脑门上沁出的汗珠子,都顾不上用脖子上的毛巾抹一把。
“老何!我说老何!”
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男人招了招手,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你这野猪肉是从哪个山旮旯里捣鼓出来的?”
“肉质就是不一样,瓷实,有嚼头!比咱食品站里那些饲料猪强太多了!”
说话的是县食品站的周主任,管着全县的肉食供应,是个行家。
何老板赶紧跑过去,从兜里摸出根大前门递上去,再划着一根洋火,拢着风,给周主任把烟点上。
“哎哟,周主任,您这嘴就是秤杆子,一尝就尝出真味儿了。”
何老板哈着腰:“您想啊,山里头跑的,能跟猪圈里拿饲料催肥的货色一样吗?人家吃的是山上的橡子野果,喝的是石头缝里渗出来的泉水,每天还得翻山越岭,那肉,能不带劲、能不香吗?”
“嗯,不错,不错!”
周主任拍了拍何老板的肩膀:“老何啊,你小子路子走对了。”
“好好干,你这馆子,有大奔头!”
好不容易送走了县里来的这位,何老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衣裳都让汗给浸湿了。
他靠在柜台后头,瞅着满屋子吃得满嘴流油的食客,听着那乱糟糟的嘈杂声,心窝子从里到外都是甜的。
可这股子甜劲儿一过,一阵发慌又从脚底板升了上来。
他心里清楚,这火爆的生意,根子压根儿就不在他老何的手艺上,也不在他那张迎来送往的脸上,全靠马卓那个半大小子从深山老林里掏换回来的那些硬货。
这要是哪一天,马卓不给他供货了,或者是把东西转头卖给了镇上另一家悦来香饭馆,他这山珍席的招牌,当天就得从墙上摘下来,当柴火烧了。
尤其是前两天,他躲在人群里,听说了马卓收拾那伙歹徒的事,他这心就更悬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那可是九个手里拿着刀的亡命徒。
这小子,不光是打猎的本事邪乎,还是个手黑胆肥、说动手就动手的狠茬子。
连派出所的刘所长,都得亲自上门,放低身段去拉交情。
这么一号人物,能一辈子窝在那个穷山沟沟里,就为了卖那点野味给他老何?
何老板越想,后脖颈子越是冒凉气。
他觉得自己守着一座金山,可这金山随时都可能长腿跑了。
不行。
必须得想个法子,把这棵摇钱树的根,用铁链子拴在自个儿的园子里。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火烧眉毛。
当天下午,酒楼一收摊,门板一上,他从柜台的钱匣子里,抓了一大把票子胡乱塞进裤兜里。
想了想,又觉得不保险,特地跑到供销社,咬牙买了二斤槽子糕,还拎了一瓶竹叶青酒。
一切准备妥当,他推出了自己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那车子除了铃铛不响,浑身上下哪儿都在响。
他一蹬上车,车链子就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他就这么一路叮叮当当,顶着下午的斜阳,直奔毛树根公社而去。
傍晚时分,马卓家的院子里,烟火气正浓。
帮着盖房的几个壮汉刚从墙上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正一溜儿地蹲在刚砌好的墙根下,捧着粗瓷海碗,脑袋埋在碗里,呼噜呼噜地扒拉着晚饭。
张显菊用一口大铁锅,炖了一大锅的白菜猪下水炖粉条。
虽然用的是些剩下的野猪下水和边角料,但油水汪汪,肉管够,粉条吸足了肉汤。
汉子们吃得满嘴流油,都嚷嚷着这伙食,比过大年三十吃得还解馋。
何老板就是在这个时候,推着他那辆吱呀作响的车子走进院子的。
他刚一进门,一股子饭菜香就钻进了他的鼻孔,勾得他那被山珍海味养刁了的胃,都忍不住叫了一声,喉咙也跟着滚了一下。
“卓子!卓子在家不?”
马卓正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把小刀,给妞妞削着一个木头娃娃。
听到喊声,他抬起头,站了起来。
“何老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嘿嘿,顺道路过,来看看你,顺道跟你唠个事儿。”
何老板把车梯子一支好,将手里的糕点和酒递了过去:“给婶子和妹子带的,不值啥钱,就是老哥我的一点心意。”
张显菊正在锅屋里忙活,听见动静,撩开门帘一看,见是镇上大酒楼的何老板来了,手里还提溜着东西,赶忙在自己的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了上来。
“哎哟,我的天,人来就成,咋还带东西哩,这多见外!”
她嘴上客气着,手还是顺势就把东西接了过来。
马卓冲那几个吃饭的汉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他自己则从屋檐下搬了两个小马扎,放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请何老板坐。
何老板一屁股坐下,小马扎发出一声嘎吱声。
他先是抬头,夸赞了几句新房子,又绕着圈子,问了问马卓前几天跟人动手,伤着了没有。
东拉西扯了半天,最后才把话头扯到了正事上。
“卓子啊,不瞒你说,老哥我这次来,是专门来感谢你的。”
“掏心窝子地感谢。”
他从兜里掏出烟,先给马卓递了一根,然后才给自己点上:“自从有了你从山里送来的那些好东西,我那个半死不活的小酒楼,现在是天天撑得桌子都快散架了。”
“你知道不?县里都有人专门往下跑,就为了吃那一口!”